55.
塵歸塵,土歸土
陸舜華揪著馬車簾子,靜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工部侍郎的小女兒,真的是失足落水死的?”
江淮臉上浮起悲憫,點點頭說:“是溺死的,但是……”
“但是什麼?”
“……是被工部侍郎的兒子推進池塘里的。”江淮說,“他小女兒是個花娘,找回來了以後工部侍郎不想認,他兒子又厭惡極了那位妾室,趁沒人注意把她推了進去,一院子的人,沒人敢去救。”
於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死了。
江淮說:“皇上允諾他,只要他肯把這個身份做給你,他就不會追究他兒子殺人的事,還升他做渲汝院副掌事……對工部侍郎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他當然不會拒絕。”
“果然……”陸舜華喃喃地說。
“六六。”江淮低聲說,“我答應了皇上的要求,過幾日工部侍郎會將你的名字寫進族譜。”
他嘆口氣,眼底發紅,右手手臂抖個不停。
“就算有罪,也是我的罪,要下地獄的話,也是我一個人下。”
他違背祖訓,逆了初心,答應這種隻手遮天的腌臢勾當,放棄了他一直堅持的所謂公正道理。
他不後悔,若是有罪,也只怪他一個人就好。
“工部侍郎的女兒,叫什麼名字?”陸舜華問他。
江淮想了會,說:“花名叫絲絲。”
陸舜華對江淮說:“那你告訴工部侍郎,我也要叫絲絲。”
江淮嗯了一聲。
陸舜華緩步走出馬車,走進將軍府便向祠堂走去。她沒有回頭,沒有等江淮,一路不停。
不知道那個叫絲絲的姑娘臨死前是什麼心情,這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周圍卻無一人願意伸出援手的感覺,甚至本應是她最親密的父親、兄長,一個拿她的死亡換了仕途,一個親手將她推進池塘,當是多麼絕望。
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她當初也應該是很高興的。
活著的時候進不了族譜,死了能把名字寫進去也好,哪怕只是一個花名。
只是,可惜了。
江淮的調令很快下來。
封長平侯,封地奉天城,不日啟程遷往封地。
明昇暗降。
奉天城位於蕪州西邊,地方不大,但常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康,算起來倒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可他本是征南將軍,戰功寫進史書,世人敬仰百姓愛戴,突然成了個掛著虛名的侯爺,還被發配到了遙遠的邊境之城,江淮能忍,有的人卻忍不了。
小釀第一個便受不了。
她去找陸舜華的時候,陸舜華正從祠堂裡上香回來,遙遙看著一個嬌小姑娘站在別院門口,她往前再走一步,她就伸手將她整個攔住不放。
陸舜華問:“什麼事?”
小釀臉色不好看:“你就是那個郡主?”
陸舜華說:“是我。”
小釀揚起下巴,露出一張笑臉滿是怨憤:“你知不知道將軍封了長平侯,過幾日就要遷去奉天城了。”
“知道。”
長平、奉天,皇帝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小釀看了她一眼,越看越覺得不順眼。她不是沒聽說過宸音郡主的事情,但仔細想想,這個郡主來將軍府不過幾天,將軍先是受傷再是丟了兵權成了閒散侯爺,無論是不是她從中作梗,小釀都覺得她是個禍害。
她看著陸舜華,她這麼瘦,瘦的像個病秧子,臉上的一道道血痕快讓她看不清本來面目,但她脊背筆直,看人的眼神也不閃躲,莫名傲氣和貴氣。
小釀撇撇嘴,因了江淮平時對下人不多管束,她長到現在也沒吃過什麼苦頭。沒吃過苦的女孩兒總是天真無忌,說話也最能一針見血。
小釀道:“我聽說你是從南疆回來的,南疆那地方很不好,你是不是也沾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怎麼你一回來將軍府就滿是晦氣!”
聽到“南疆”二字,陸舜華的神情僵了下來,眼神頓時黯淡。
小釀繼續說:“我覺得你這人特不吉利,不如你走吧!將軍現在重傷恐怕也是你咒的吧,我聽我阿娘說他傷的好重,連筷子都拿不了了……哎呀總歸你走吧,你來之前都沒事的,你一來就發生這麼多事兒,肯定是你的問題!你走了將軍府就沒事了,不管你來這兒為了什麼……”
陸舜華閉上眼。
小釀的話一句句傳進耳中,果真童言無忌,說出來的話比刀子扎來還疼。
小腹處的刺痛又開始了,尖銳的疼痛漸漸遍布全身,她依稀能感到血肉被咀嚼。明明只是幾天,她卻覺得彷彿過了很久,久到她差點忘了自己當初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啊,她不遠萬里,拼了命也要回來,為的到底是什麼?
“反正不是專門來禍害將軍的吧。”
小釀從袖袋裡摸個東西,遞到陸舜華面前。
陸舜華看見那是一把精美的匕首,因為多年未使用光澤有些暗淡,但是難掩其中精巧。
是陸昀當初留給她的那把匕首。
小釀說:“我聽阿娘說這是你的東西,我趁她沒發現帶出來了。喏,給你,你拿著趕緊走吧。”
她把匕首塞到陸舜華手裡,說:“這把匕首拿去賣了也能有不少錢,你不要留在將軍府了,快些離開。”
陸舜華慢慢握緊匕首,她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看也沒看小釀一眼,直直從她身邊走過,走進房內關上門。
一聲門響,將小釀的叫罵聲一同關在門外。
陸舜華回到了內室。
她靜靜端詳著手裡的匕首,握著手柄將它打開。匕首在陽光下射出鋒利的光,當初陸昀將它交給她,說這是削鐵如泥的好東西,很適合女孩兒用。
剛才小釀問她,她來這裡究竟為了什麼。
陸舜華的感覺很奇怪。
她為了什麼,她其實很清楚。她要給祖奶奶吹一曲渡魂,上三日香,做完這些祖奶奶的魂魄就能得到安息,進入輪迴。
“好像,都結束了啊……”陸舜華挑起匕首,指腹在匕首上重重擦過,手指頭立刻破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肉縫,卻半點沒有流血,亦沒有疼痛。
她沉默地拔出匕首。
匕首的鋒芒映著她漆黑的瞳孔,漸漸地,右眼似乎出現一絲血絲,又慢慢凝成紅點。
陸舜華身子突然開始抽搐。鑽心的痛從小腹處傳來,蔓延全身,彷彿無數把刀子扎進身體,又似乎萬蟲噬咬、烈焰焚身。
在這樣的劇痛裡她重重跌倒在地上,連帶著匕首也落到地上。
陸舜華顫栗著,越來越痛,神智快要模糊。
“不要啊……”她低聲說,“求求你了,不要……”
她費力翻過身,一步一步往前爬,手指用力伸向前,紫紅色的屍斑突然一鼓一鼓,手指甲完全成了黑色,眼裡的光華也慢慢隕滅。
陸舜華咬著牙往前爬,用盡全力抓住匕首,她坐起來,頭靠在桌子上,渾身痙攣。
太疼了,實在太疼了。
她終於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小腹叫出來,但即便是叫,聲音也是很輕,完全沒了力氣。
“不要了,我求你,不要……”
匕首劃過地面,響起刺耳響聲,手臂抬起,尖鋒對準小腹。
這八年如同煉獄,她被折磨,被試煉,被丟棄,每一天都是煎熬。
頭腦昏沉之際,她顫抖著握緊匕首,閉上眼睛,重重向小腹捅去。
算了吧。
塵歸塵,土歸土。
這樣也算作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