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恩義兩絕(修改版)
陸舜華恍然,體內的劇痛稍稍有所平息,她還想說點什麼,卻沒了力氣。
江淮仍舊擁著她,喘息漸漸平靜,他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你……”她低聲慢慢說,但剛講了一個字便停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門被叩響,茗兒推門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白鬍子的大夫。
“主子,這位是宮裡來的御醫。”茗兒說,聲音輕了些:“南疆來的,說是對當年的血蠱頗多研究。”
江淮直起身子,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怔怔地問:“你有辦法?”
御醫沉默地搖搖頭。
江淮嗤笑:“滾。”
“侯爺。”大夫緩緩開口,“這種蠱蟲世間尚無人能徹底拔除,但不是沒有續命之法。”
江淮問:“什麼辦法?”
御醫說:“蠱蟲食人精血為生,如今反噬不過因為姑娘已到了油盡燈枯之際,再無力餵養。說來其實簡單,只要繼續養著它,姑娘自然性命無虞。”
江淮瞪大眼睛,幾步走過去將他拉到床前,“快治!”
他很著急:“你需要什麼,我去命人取。”
御醫被他拉個踉蹌,好不容易站穩身子,擺擺手嘆道:“侯爺莫急,且聽我說完。”
江淮抓了把頭髮,“你說。”
御醫望著床上的陸舜華,說道:“雖則無虞,但侯爺應當知道,天地萬物皆有壽命殆盡之時,沒人知道血蠱的壽數幾何,即使暫時救活了,蠱蟲枯死之日,姑娘還是難逃一死。況且,以他人之血養蠱終究不是上策,我這些年研製解蠱之藥,也不過能讓血蠱麻痺最多 三月,如此一來三月便要行一次換血之術,竊以為不很值得。”
江淮:“我不管值不值得,既然有辦法,現在就去治。”
陸舜華卻在此時低低嘆了口氣。
她伸出的手已經瘦乾了肉,手背上清晰地能看出脊骨的形狀。她用這只枯瘦的手捉住了江淮的衣袖,沒怎麼費力就將他拉到身邊。
“不用了,”她低低地說,眼神很冷靜,“真的不用了。”
她的眼神和語氣都這樣平淡,彷彿放棄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命,這種平淡裡又帶有一點兒決絕和輕鬆,像下了一個讓自己無比愉悅的決定。
“陪我說說話吧。”陸舜華用力支撐自己想坐起來,但也只是抬了抬手。江淮趕緊上前,扶著她靠在自己肩頭。
“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阿淮。”
江淮將她摟在懷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竟然覺得她此時是快樂的。
屋外有光透進來,灑在被子上,讓她看起來有了些人間煙火氣,她彎起了嘴角,一恍惚還是當年那個靈動的小姑娘。
江淮抬起左手,將她圈在身前,將她一縷遮住眼睛的頭髮捋到了耳後。他的動作輕柔,甚至也帶著點輕鬆,就在剛剛她說“算了吧”的那刻,他奇異地感到了釋然。
他彷彿聽見了她心裡未說出口的所有話。
此前種種都埋下種子,生根發芽,枝節纏繞,最後指向了此刻的告別。
那就這樣吧,他想。
其實這也不是多可怕的事情,百年之後,一抔黃土,他們還會再見的。
如果放棄對她來講是更輕鬆的選擇,那麼他不攔著她。
衣服掛在陸舜華身上有些空蕩盪,她靠著他的左肩,想了很多,最後開口說的卻是:“你以後能不能不要總是嚇土土。”
江淮皺緊眉頭:“我說了好多次,我沒有嚇他,是他自己膽小。”
“你是他義父,對他溫柔點。”
江淮說:“你很喜歡他。”
陸舜華點頭, “他是我的希望。”
也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後一顆火種。
江淮垂下眼簾,沒再說話。
屋子裡一時安靜。
陸舜華的身上很冷,也許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具屍體,而她一直沒有呼吸,所以江淮無法感知她是不是還醒著,他只是握緊了她露在外頭的手,指甲已經變成了全黑,昭示著她逆天得來的多餘壽命正在緩緩流逝。
“你還記得嗎?”江淮突然問,他輕聲說:“當年算命的人給我批的命格。”
陸舜華瞇著眼,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江淮低聲:“命格主殺,戾氣過重,唯恐天地不容。”
陸舜華嘴唇動了動,她抬起頭,費盡力氣發出聲音,目光雖已渾濁,但透露出難掩的堅定。
江淮低下頭看過去,很容易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在說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阿淮。
江淮笑著搖搖頭,他說:“我一直追問上天,想要一個所謂的答案。我自認為無愧天地,不知道它為何要這樣對我。可其實仔細想想,它其實也並非完全無情,至少它將你帶給了我。”
十三年前,在靜林館那個吹著溫柔夜風的竹林裡,他第一次遇到同在館內求學的少女。
她說土土是她的希望,是她在人世間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她又何嘗不是他的希望。
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裡,她用自己的柔軟包裹他所有不為外界理解的冷硬,用她所有的耐心等待著他實現心中的大義。
她為他點燃了一盞夜燈,讓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清風在上,明月為證。”江淮扣緊陸舜華的手指,聲音沙啞:
“江淮此生情之所鍾,唯宸音郡主一人。若能娶之,必定珍重有加,決不相負。”
“上窮碧落下黃泉,此言必踐。”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暖融融的光有些退去,大概太陽西下,屋子裡泛起了暖紅。
陸舜華有些貪戀地蹭了蹭江淮的脖頸。
她感受到他吹拂在髮絲上溫熱的氣息,和縈繞鼻尖的最熟悉的枯草味道。
這讓她最後一點恐懼都湮滅,只餘下寧靜。
此時格外美好。
忽然間,外頭傳來喧鬧聲,將兩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茗兒正欲起身去看個究竟,房門又被一把推開。
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猛地躥進來,撲到陸舜華床邊,抬起頭時滿臉都是淚水,眼睛紅腫,聲音哽咽。
“你怎麼了呀?”土土抹了把眼睛,“為什麼他們都說你要死了,你不是說還要很久的嗎!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不想當我阿娘,所以你騙我的!對不對!”
一字一句,孩童的嗓音卻像匕首,撕裂開心肺,再用力扎進去。
陸舜華看出他的傷心,她完全沒預料到土土會衝過來,他現在趴在床頭哭泣的模樣,比當初他說自己被親生父親賣了還要難過。
“你還沒給我取名字呢。”土土抽泣著說。
陸舜華說:“對不起,我……”
“我不要對不起!——”土土忽然大聲吼了一句。
他說:“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要你做我阿娘,我要你活下去!”
陸舜華嚇了一跳,全身一顫,被江淮摟得更緊。
他面無表情地摁住土土的手,將他撥開,轉頭對茗兒說:“把他帶走。”
土土掙紮起來:“我不走!”
他伸出兩隻手,抓著陸舜華露在外面的手,攥緊了她的手指頭,說:“我以後會乖乖聽話,會好好乾活,聽義父的話也聽你的話,你不要走好不好?”
陸舜華又陷入了茫然。屋外里大片刺目微光,她靠在江淮的懷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土土伏下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
“爹娘不要我,你也不想要我了嗎……”
陸舜華閉上眼睛,無聲地搖搖頭。
她想去觸摸土土,但距離太遠,她夠不著,於是茗兒將他扶起來,重新讓他坐到床邊。
可他似乎聽不進去,嘴裡一直重複著阿娘兩個字,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整個人都背過氣去。
也不知道是在叫自己的母親,還是在叫眼前的陸舜華。
他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一起,厚厚幾層衣服居然包裹不住突出的脊骨,他曾經過了很久的苦日子,好不容易被收養,一夕之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溫暖,卻又猝不及防被告知失去,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打擊。
“你答應過我的,你忘記了嗎?”陸舜華溫柔地說:“你說沒關係的。”
土土抽噎著說:“我騙你的,有關係!有關係!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
陸舜華有些無奈,“你們義父義子怎麼一樣,都出爾反……”
可惜她的話還沒說完,便斷在江淮滿含痛苦的眼裡。
這雙眼裡全是絕望,裡面藏著的東西很重,重到讓人相信他完全已經無力負擔,可他仍舊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在看黑夜中的最後一捧火。
可他的神情卻又分明寫著,他再也等不到夜盡天明那一刻。
“阿娘。”土土彎下去,臉貼著被面,“我知道不守承諾不是好孩子應有的擔當,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你好好教我,我都聽你的話……”
陸舜華低聲說:“別哭了。”
土土的哭聲壓下去,肩膀還在細細打顫。
也是到現在,陸舜華神誌勉強清醒了些,才發現身後的人似乎也在顫抖。
他其實還是在害怕著的。
可他選擇了什麼都不說。
陸舜華輕輕笑了,她摸著土土的頭髮,眼睛卻望著江淮:
“如果我好起來,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土土一愣,猛地抬起頭,用力點頭,脖子上青筋畢現。
“那你別哭了,我會好起來的。”她笑了,眼裡的決絕散去,換上的是一種更為熱切的期盼。
她拱了拱江淮的肩頭,聲音有些發澀,低到快聽不見:“你也是。”
江淮手掌扣住她的後腦,輕聲說:“好。”
他將她放回床上,吩咐茗兒帶走土土,土土還不肯,江淮直接提著他的領子將他提出去。
“在門外等著,別礙事。”
土土一貫怕他,嚇得噤了聲,眼看著門緩緩關上,只敢趴在門上聽聲音,焦急等待。
江淮走回來,問御醫:“要怎麼做?”
御醫打開隨身醫箱,說:“我會施針將蠱蟲逼至此處。”指了指陸舜華佈滿屍斑的右手。
“割開姑娘腕骨血脈後,侯爺屆時再用鮮血為誘,蠱蟲受到感應,自會過來吸食。”
江淮坐回床邊,替陸舜華掖了掖被子。
他問:“不能將它直接取出嗎?”
御醫搖頭說:“蠱蟲和姑娘是共生體,取出來姑娘就死了。”
“吸了血以後,她還會痛嗎?”
“不會,但三月為限,若不及時再行餵養,姑娘依舊疼痛難忍,猶如萬蟻噬心。”
江淮用牙齒咬開左手包裹著的包紗布,幾圈過後紗布脫落,露出裡面深可見骨的傷口。他用力握緊成拳,殷紅的血便滴滴答答淌下來,濺在床沿炸開血花。
他說:“開始吧。”
御醫卻退後三步,正經地向江淮行了個禮,說:“侯爺,皇上還有一話命我帶到。”
“什麼?”
御醫說:“皇上知曉侯爺即將動身前往奉天城,命臣一路跟隨,專心伺候姑娘傷病,為姑娘研製解蠱之法。”
江淮冷笑:“我如今連劍都拿不動,還需要派人來監視我?”
御醫一顫,道:“侯爺莫要妄言。”
“他扣押了你的家人?”
御醫低頭,身子傴僂,道:“小女前幾日入宮,剛被封了嬪。”
江淮點頭,“知道了,我不會為難你,你跟著就是。”
停了停,又說:“但你若要無事生非,我便也不能保證你女兒的安全。”
御醫搖搖頭,卻又說:“臣對蠱蟲之術研究多年,大言不慚地說一句,除了當年那位巫蠱師恐怕無人能出其右,如今皇上派臣隨行去奉天城,實乃皇上大恩……”
江淮不耐煩道:“我自會去謝恩,你無需多言。”
御醫拿起銀針,托起陸舜華手臂,緩緩下針。
他深深嘆氣,看著眼前這個躺在床上據說是做了蠱人的郡主,又轉頭望著一身傷痕的年輕侯爺,想起太監給自己傳的話,有些不忍心,但又思及自己還在深宮無依無靠的小女兒,終是把話說出了口:
“皇上讓我告訴侯爺,此去一別,餘生皆不必再見。”
御醫抬頭,渾濁的眼睛透出看透世態炎涼的無奈。
“他與侯爺,從此恩義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