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本性
事實證明,洛九江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
因為在回到神龍界的第四天清早,洛九江就又一次看到了玄武的身影。
當時洛九江和寒千嶺因事離開深雪宮,歸途期間洛九江突然察覺有異,一抬頭便見玄武的身影停在一旁的某棟繡樓二層。他正負手而立,朝樓下悠悠冷笑。
要知道,此處已經是朱雀城內城,三千年來一向繁華,笙歌徹夜,足以稱得上是整個朱雀界生靈最為密集的聚集之處。
由於神龍界多生妖族,因此內城的繁華亦帶著某種神異而粗獷的文化氣質,比起青龍白虎等界儼然更具異域風情。
可能就是這點合了玄武的脾胃。
洛九江當時腦子都空白了一瞬,畢竟無論說什麼,他都萬萬想不到,玄武居然會現身在尋花問柳之地。
他神識往繡樓大堂裏一掃——哦,從媽媽到姑娘居然全都是人類。
洛九江感覺自己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這回玄武沒再和洛九江搭話,可能還是記恨他上具傀儡被洛九江一個腦瓜崩彈散架的舊事。於是反而是洛九江和寒千嶺主動躍到樓上,想搞清楚玄武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二樓擺設裝飾明顯是間女子閨房,半挽的垂流蘇的紗帳並著香爐裏的一捧茉莉香,無聲地暈染開一種曖昧氣息,罩了繡墊的春凳和擺著脂粉的妝台又帶著一種幽密的暗示。
合歡花的絹制屏風後隱約顯現出一個正彈琴的女子身影,指下樂音淙淙,素影纖細又惹人生憐。
可惜在場的三個男人,沒一個能對她動心。
洛九江還是老慣例清場,第一時間就把這女子給打發了出去。
玄武坐著不動,耐心十足地放任洛九江處理他點來的姑娘。
直到目送那女子盈盈欲泣地掩上房門,玄武才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彷彿終於舒了口氣。
洛九江看不慣他裝腔作勢的模樣,當即諷道:“不知玄武主萬般包容地忍下了什麼?”一腔畜生才有的殺意嗎?
可能是因為玄武以自我為中心慣了,所以根本就沒聽出來洛九江有嘲諷的意思。
他閉著眼睛靠在圈椅裏,看起來真是被折磨得夠嗆。玄武朝屏風那邊指了指,言簡意賅道:“琴——我快聽聾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識轉頭看向寒千嶺,不確定道:“其實她琴技還好?”
寒千嶺斬釘截鐵地回答道:“遠不如你。”
“哦?你還會彈琴?”玄武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自語道,“對了,你是囚牛的半徒,應該是會的。”
他不張嘴的話,洛九江可能還可以與他共處在同一空間片刻,但只要他說一句話,洛九江就難免冒火——更何況他竟然敢如此輕易地提起公儀先生。
登時洛九江臉色一沉,手臂左分,撥開一直隱隱擋在自己面前的寒千嶺,右手已然擎刀正對玄武的鼻尖。
“勞你之前受累來神龍界一趟。不過,我現在就送你回老家一程,不用謝。”
玄武睜開眼睛,伸手捏住洛九江的刀尖。他操縱的這個傀儡的力量在洛九江的面前可謂孱弱,但洛九江還是勉強停下,想聽聽這傢伙最後能說出什麼。
玄武偏頭想了想,用一種非常斷定的口吻道:“你好像一提起囚牛就很生氣?其實我對囚牛,已經比他對青龍和自己的父親還要好了。”
洛九江聽著這話,感覺自己簡直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你說什麼?你殺了先生,拿了他的道源,最後竟然還冒充靜慈大師來給他超度……然後你說你已經對先生夠好了?”
“超度不能引渡異種的魂魄,唯一作用只是安慰生者。”玄武坦然道,“至於我對囚牛的手下留情……你為什麼不問問神龍呢?”
寒千嶺一聽玄武的對比就明白了,他朝洛九江點頭,承認道:“如果他是這個邏輯,那倒也沒說錯。”
從某個角度上,玄武對待公儀竹,竟然真得比公儀竹對自己父親更好。
因為異種之間的傳承素來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泯滅魂魄。
或許因為乾源和坤源都不是完整的道源的緣故,後代倘若要完全的繼承道源,就一定要在道源交接的同時,收納下下前人的魂魄不可。
洛九江曾經去過幽冥,幽冥裏能維持清醒的鬼魂獨獨卻滄江一個,而卻滄江能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為他是異種。
可要是這樣,為什麼整個幽冥只有卻滄江一個異種活著?
因為前代所有的異種魂魄,全都在傳承的那一刻,被他們的子女吞了。
把這種行為概括成吞吃並不準確,那更相當於某種特殊的交接儀式。從三魂的骨到七魄的皮,在儀式中彷彿加持和祝福一樣,完全地併入另一個異種的魂魄裏。
從此這個新的道源持有者,便擁有了上一代的全部記憶。
異種一死,魂魄俱銷,故而不入幽冥。
卻滄江是第一個在幽冥漂泊的異種,公儀竹是第二個。
當然,這種方式只是針對之前沒能掌握足夠道源的異種,就好像第一次使用的水囊必須用更多清水泡開。
倘若是已經繼承了道源異種,比如說之前的花宴望,他從椒圖那兒搶來半滴道源,一直用著,也沒有哪里不順手。
“你說得不全是真的。”洛九江突然說,“既然如此,公儀先生已經繼承道源,那他也沒有道理接收青龍院長的魂魄。”
“他有。”玄武淡聲道,“乾源和坤源不算一種東西……在青龍的乾源面前,他依然還只是一個需要長輩魂魄開道的毛頭小子。”
說到這裏,玄武近乎迷惑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在我們異種這裏,這行為不算什麼,不過你們人類好像特別在乎這種事?”
洛九江默然無語,他好像有點懂得了。
不是說這一刻他理解了玄武,而是在此時此前,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異種是怎樣一種和人類乃至和妖族有別的種族。
異種始終有一種淩駕於所有生靈的傲慢。
他們單代傳承,接過冠冕的同時便要把自己的父輩踏在腳下。
或許是因為這種“合為一體”式的記憶傳承方式,他們概念裏的死亡,顯然和人類所理解的死亡很不一樣。
人類的死亡是終結,是尾聲,是虛妄,一切都不再存在。而異種的死亡彷彿只意味著傳承的開始。
子輩從此將帶著父代的所有記憶向前。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異種便知道自己的父輩將有一日會為自己而死;從第一次睜開眼睛開始,異種便已經領悟自己最終會以何等形態消亡。
因此生和死的邊界在異種的印象中是模糊混淆的;降世時的第一種本能之愛,也就是他們對於父母的愛,亦稱不上濃厚。
倘若深深敬愛自己的長輩,他們要用怎樣的心情面對父輩的犧牲?
所以從初生一刻開始,異種的愛就極稀薄。一直以來,敬畏大於敬愛,傳承的本能高於求生的本能……道源的力量代代相傳,與力量一起遺留下來的,還有截然不同的種族特性。
對於異種來說,其他生靈才是“殊異之種族”。
妖族和異種一樣,具有妖身和人身兩種形態,所以玄武對妖族還算親近。至於人類,他們天生只有人形這一種狀態,因此在玄武口裏就成了螻蟻。
而真正的螻蟻和妖獸們,甚至都不配被玄武提及。
洛九江蔑視過白虎,唾駡過饕餮,他嘲諷前者是個偽君子,而後者噁心得不想讓人看他第二眼。然而直到此時,洛九江才稍稍明白過來:其實白虎和饕餮反而是比較“人類”的異種。
白鶴州沽名釣譽,虛偽至極,然而又始終維持著一張堂皇的面皮;花宴望吞殺子女,除了是要增長自己的力量之外,也未必不是想把自己的死期往後推。
白虎重名而饕餮重命,相對於異種的原始性格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人類化”的索求。
最可怕的異種近乎“無欲無求”。
就像是玄武,他是個相當典型、相當標準的異種。
他把戰火鋪陳開來,燒遍整個三千世界,然而那是欲望嗎?不是,他只是在獲得自己概念裏理所當然的需求。
玄武的腳步隆隆地碾過十三個世界,他把公儀竹殺死,將椒圖掠走,然後他甚至有點茫然地看著洛九江,問洛九江何至於此。
他高踞于自己崇高無敵的寶座之上,輕而易舉地採擷盤中的果子。
人類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調整果盤的顏色和內容,丟去那些不夠鮮豔的材料時,怎麼會為此大喜大悲啊。
會因為被切開流出汁液因而感覺痛不欲生的、失落於自己被丟在一旁撇開從此將被歷史遺忘的、恐懼著被直接扔進垃圾堆裏旁聽自己如何衰敗腐朽的,當然只有果實本身。
而現在,玄武單手支頜,平靜地看著洛九江。
——果盤的佈置者拎起一個最與眾不同的櫻桃,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會選擇在果盤裏呆著。
玄武對著洛九江說:“你既然身懷陰陽,便不該止步在人類身上。”
他宣言道:“你應該來玄武界。”
洛九江直視著這個傀儡,傀儡有一雙情緒與生人無異的眼睛。
洛九江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隱晦的邀請。
只要此刻他點一點頭,附和一句“你說得對”,那從此之後,洛九江也將會坐在王座的副席上,在雲巔和世界的盡頭,居高臨下地共覽三千世界。
山河變幻與王朝興旺倒映在他的眼底,今後只像是鋪陳的縱橫棋局。即便整盤棋子全都粉碎,也傷不到執棋的棋手半寸。
“你這個人實在不怎麼樣,話語卻彷彿很動聽。”洛九江緊盯著玄武的眼睛。
那一刻玄武的傀儡幾乎要以為自己穩操勝券,然而洛九江的聲音響起,其中毫無半分猶疑。
洛九江問道:“既然玄武主這樣至高無上,這樣不可一世——那你還來探尋人類做什麼呢?”
他雙眼彷彿兩把湛亮的刀鋒,將玄武衣冠楚楚的表皮統統剖開扔在地上,直剮出裏頭雪亮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