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天之道
玄武臉上的笑容終於緩緩收斂了。
洛九江把自己的佩刀平放在桌上,彷彿親手立下一道就此分割開楚河漢界的高牆。
“玄武主無所不能,無欲無求,睥睨人間,高高在上……持眾生為棋子,視人類作螻蟻,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對人類有求呢?”
洛九江直白問道:“你三番五次地用傀儡造訪三千世界,甚至混跡在尋花問柳之地,究竟是有什麼求不得之處,非得讓‘卑微的’人類為你解惑不可?”
玄武不言不語,只有兩道目光定定地看向洛九江。
洛九江突然醒悟過來:“是,你之前曾先來找我。”
有什麼東西是人類所有,玄武沒有,而又被他渴求的?
道源。
玄武用乾坤道源合為陰陽,而洛九江的道源,從領悟的那一刻起,天生就是陰陽。
倘若只是這樣,還不能完全解釋,玄武的態度為何如此篤定。
畢竟雖然有時候某個蘿蔔會長得像個人形的娃娃,但下一個長出一張人臉來的植物,保不齊就是個葫蘆。
玄武,椒圖,囚牛……公儀先生……靜慈大師……陰兄!
當初玄武披上靜慈大師的人皮,前往白虎界為公儀先生念經超度的時候,他親眼見過陰半死!
想必從那時候開始,玄武就已經埋下了狐疑的種子:卑賤如人類,傳承道源時竟然不必用靈魂鋪路?
為什麼?為什麼是人類領悟陰陽,為什麼是人類能夠毫無代價地接受乾坤……這如同螻蟻一樣的種族,究竟有何所長?
玄武站起身來,腳步近乎悄聲無息,走近了那張女子閨房所安置的繡床。
他把手伸向輕紗薄攏的藕荷色紗帳,撩起半條最外的簾幕,從帳頂順著著捋出一條結滿香包的流蘇掛來。
洛九江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心想剛剛那個女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客人究竟是誰,恐怕回來得當街燒床。
玄武顯然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點唐突,就像人類戳翻了螞蟻的巢穴,當眾看光了蟻后,也不會宣稱自己從此要對它的清白負責一樣。
他只是撚著這條綴滿了成年男子拇指蓋大小香包的流蘇辮,捏起其中一個小小的香囊給洛九江看。
“她說她心裏有人,這條香包就是她為了祈福所繡,每日縫上一個供在佛前,其上有臘梅千朵,遙祝那人百子千孫。”
洛九江:“……”這說法怎麼聽起來這麼救風塵,我說老兄你是被人騙了吧。
不等洛九江擺出什麼表情作為回應,玄武就輕飄飄道:“她對我撒了謊。但這串香包總共三萬六千餘針,確實都是她親自刺下。”
玄武捏著那個小小的香囊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聲音低如自語:“她為什麼說這樣的謊?又為什麼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這種東西上?”
“人各有志,玄武主不用多想。”出乎意料,這回開口的人竟然是寒千嶺。他未按腰上佩劍,但雙目之中已經儘是逐客之意,“不過下次玄武主要來,還是提前問問東道主的意思。”
他一語落定,指風登時疾掃如劍鋒。寒千嶺殺雞從來不用牛刀,對付一個玄武的傀儡,就更是沒有抽劍的意思。眨眼之間,玄武的傀儡已經被逼至視窗。
玄武扶在窗前雕花欄杆間朝洛九江回首,偏頭避開寒千嶺一道指風。他歎聲道:“你既然不肯來玄武界,那饕餮和窮奇的性命,我就要朝你討了。
彼時寒千嶺變點為削,瞬間在傀儡脖頸上割下一塊仿皮來。在那道裂開的黑色口子裏,齒輪才露出運轉的軌跡,零件就從傷口處崩山般碎裂開來。
玄武的嗓音因為脖頸塌陷而變得有些怪異,但這不妨礙他對洛九江露出一個有些幽森的笑。
“洛郎請往下看……本尊願送你一個禮物。”
在話盡的一刻,窗前的玄武傀儡人皮驟然脫落,裏頭的機械零件崩解開來,嘩啦在地上落了一小堆。
洛九江三兩步搶到窗前,視線才投向樓下,就為自己所見倒吸了一口冷氣。
窗外的長街上,從左至右,一共十七個人同時仰頭看著這扇窗戶,他們中有遲暮的老人,有垂髫的孩童,有挽著籃子的夫人和正值妙齡的女郎。
……十七張分屬男女老幼的臉,同時對洛九江露出一個如出一轍的,屬於玄武的微笑。
那一刻,就連一向鎮定如洛九江,都禁不住脫口罵了一句:“我日!”
玄武究竟有什麼理由把人類視作螻蟻?他這個人才是像蝗蟲過市一般,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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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源之上,人類和異種的區別究竟是什麼呢?
能讓陰半死和楚腰掌握道源,而不必使用異種的魂魄鋪路。能讓洛九江領悟陰陽,全然不必繼承龍神或是誰的饋贈。
寒千嶺對洛九江開口,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剛剛玄武在,所以我並未提及……據椒圖界來信稱,椒圖前輩下落不明,而在之前與饕餮對戰時,他已經把道源傳給了沉淵道友。”
“沉淵道友已經化龍。”
“他有一封信共同寄給你我二人,想向我們詢問一個問題——道源的傳承,是不是非得自願才行?”
洛九江有點驚訝地轉過頭來,而寒千嶺對著他點了點頭。
他們兩人裏,寒千嶺在聖山山心裏拾起過無主的陰陽道源,而洛九江在天地之間自發地領悟了陰陽道源。寒千嶺接受過朱雀死前饋贈的乾之道源,洛九江亦強殺了窮奇饕餮,從他們身上剝奪下坤之道源。
正因如此,洛九江心裏很清楚,無論陰陽乾坤,道源易主的關鍵條件都不是“自願”。
可沉淵既然這樣問,那想必是感受到了什麼。
洛九江喃喃道:“這像是某種平衡,或者說更像天道的玩笑。”
異種把道源代代相傳,卻因此要每一位父輩付出魂魄的代價。
而妖族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獲得道源,但現在看來,條件應該是要道源的主人自願。
至於人類,這好像是洛九江見過的最容易接洽道源的種族,不論是他師父,陰兄,楚腰還是他自己,都和道源相處良好,而且也不必獲得什麼自願的許可。
不然他師父也不能從睚眥那裏搶了道源就跑。
但人類卻偏偏先天沒有接受道源的能力,非要像洛九江這樣自發領悟,如枕霜流一般靈蛇附體,或者楚腰這樣體質殊異,乃至陰半死這般,血脈裏融合了什麼寶物才行。
三族挨個看過來,好像每一個種族都有所缺損,沒有一個能稱得上完美。
“真可謂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啊……”洛九江搖頭歎息道。
一直以來,洛九江從未因為自己掌握陰陽道源而自視過高。
畢竟在僅僅他和寒千嶺兩個人間,就足足有兩個人有陰陽道源,這麼看陰陽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而且他已經習慣了自己舉世無雙的天資,並且不會以此在人前為傲。
天資嘛,爹娘生天地養,運氣好投了個好胎罷了,換個人來進這殼子也是一樣,哪至於過多誇口呢。
直到今日,他和寒千嶺相對梳理出道源的頭緒,這才意識到一點異常。
洛九江和寒千嶺對視一眼,各自五心向天,盤膝而坐,沉心內視,如此用心地去感受自己的道源。
不是說他以往沒有這樣感受過,只是以往的那些時候,他更多地是在感受道源送給他的力量。
生是力量,殺也是力量;予是力量,奪亦是力量。
然而在力量之下呢?
這就要追溯到獲得道源的最開始,回憶起自己承接道源的第一刻,所感覺到的那顆心。
洛九江對世界的,洛九江對道源的;天道回饋給洛九江的,讓道源在他掌心中出現的……
那場喜意歡沸的百鼎宴、師父陰寒卻始終守衛在身邊的靈力、台下笑悲怒駡的芸芸眾生……一個個碎片在洛九江的心田裏浮現又沉沒,洛九江無聲地接近自己丹田內的日月,然後終於見到光芒綻放如手臂,把他緊緊地包裹於其中。
洛九江猛地睜開了眼。寒千嶺正凝視著他,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是責任。”洛九江說,“我在領悟陰陽的那一刻,曾無盡地接近於責任。”
對人類的,對眾生的,對三千世界乃至芸芸幽冥的。
上天入地,獨洛九江力擔千鈞。
“我從化龍的那一刻起持有道源。”寒千嶺敲了敲自己的胸口,“那一刻,我滿心只有克制和保護。”
他想保護眼前的這個人不受到傷害,秘境最好也不要因他泯滅。寒千嶺仇恨整個世界,但仍不想在洛九江眼前露出意圖吞噬的嘴臉。
“常言太上無情。”洛九江最後斷言道,“但我信大道中必有平衡,天意也向著穩定與善。”
人類和妖族都有欲望,其中有好的,如同公儀先生所表現的那般,一視同仁地希望眾生好;也有惡的,便像是饕餮和窮奇那樣,旁人的慘像和狼狽反而能讓他們以此取樂。
或許正是因為天生擁有這種豐富的欲望和情感,才能讓人類和妖族如此熨帖地納入這大道之源。
據說萬花筒的七色合併在一起,會是最純粹的白。
……
“感情和接納也許真是貼近陰陽的捷徑。”洛九江猜想道。
不過他也是真的懷疑:“但就算是這樣好了,可憑玄武的個性,難道他就能從人類身上學到這些嗎?”
寒千嶺顯然是在考慮另一個問題。
“九江。”他喚洛九江的名字,“如果玄武也有最初接受道源時感悟的‘道心’,那他的‘道心’會是什麼?”
這個問題洛九江暫時還不能回答。
但是半個月後,他就能回答得非常順利了。
沒有人能想到,洛九江這半個月裏究竟遭遇了什麼。
號稱要殺他抵饕餮和窮奇性命的玄武,在十四天裏來洛九江面前遛彎了十八回。
洛九江:“……”
洛九江:“我說,你的‘道心’其實是煩人吧?”
因為玄武天天來去這件事,洛九江甚至都為此搬出了深雪宮,面無表情地聽玄武跟自己說一個屬於人間的故事,然後拔刀,削——
一般情況下洛九江會跟玄武說幾句話,但有幾次洛九江殺玄武傀儡殺得特別快。
一次是玄武講他化身為一個老頭,和路上相遇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同行。由於朱雀界裏妖族遍佈,所以他們三人沒過多久就遇上兩個蹄角未褪的小妖攔路。
“我被擊中,倒下,面現死色,呼吸停駐,做的完全是符合老人身份的事。”玄武悠悠道,“那雙母子則求饒、掙扎、奔逃……最後盡付於小妖腹中。我從此便知道,這是人類的恐懼,畏怯,以及不甘赴死的抗拒。”
洛九江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然後那對母子魂魄逸散,化鬼成冤。他們死前想得太大聲,那個痛恨妖族的念頭被我聽見,我便從地上站起,把方圓百丈內的妖類都殺了。”
玄武笑著問洛九江:“這是你們人類想要的正義嗎?”
他沒聽到洛九江回答“人類想要的正義”是什麼,但他聽到刀風呼嘯。
還有一次,洛九江實在忍不住問玄武,他次次過來找自己,每次必然報廢一個傀儡,難道就不嫌費勁兒嗎?
玄武偏頭想了想,終於回憶起來:“椒圖似乎是和我抱怨過,他這些日子勞累得瘦了。”
“那閣下怎麼說呢?”
玄武微微一笑:“我問椒圖,他是更喜歡瘦了,還是更喜歡廢了。”
洛九江:“……”
洛九江終於前所未有地明白過來,為什麼“王八”會是一種罵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