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報答
玄武在洛九江心裏已經被罵得王八不如,但就是這樣的玄武,也依舊慢慢地掌握了陰陽的規律。
此前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玄武總是把人類比作螻蟻——而事實上,這是一個非常準確精妙的比方。
人類對恒溫的動物難免共情,所以才會有人說“見其生不忍聞其死”,而母牛的舐犢之情,也未必不會讓錚錚鐵漢見了留下眼淚。
但人很難去理解節肢動物。
正如同人類看不懂蚰蜒和蟑螂的觸角傳遞著什麼資訊,不明白臭蟲和蜘蛛的感情,也不能完全理解螻蟻巢穴中權利的分佈為何。
玄武就像人類不能理解螞蟻那樣,不能對人類共情。
蜘蛛天生就能結網,而人類亦生來就有感情。所以如今,玄武觀察人類如同觀察蜘蛛結網。
在相當難得的一個下午,玄武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同洛九江淺談。
在這次對話裏,玄武對洛九江打了這個有關於異種、人類以及螻蟻的比方。
“或許我們不能理解臭蟲,可我們也不會意圖滅絕它。”對於這個比喻,洛九江給出了這個回答。
“但當他們爬上你的飯桌時,你還是會隨手把他們碾死?”玄武似笑非笑地看著洛九江,手指比了一個碾壓的動作。
彷彿是為洛九江露出了無力反駁的表情而感到愉快,玄武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補充道:“而且,你真的可以保證,天下間沒有一個人類希望蟑螂或者蚰蜒亡族滅種?”
“……”
第一次在口舌之爭上戰勝洛九江,玄武顯然心情不錯。他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倚在了背後的圈椅靠背上。
“我不能保證。”洛九江坦然承認道,“我不能說人類之中沒人想消滅蟑螂,就像異種中有一個你想要滅絕人類一樣。”
“但我不是蟑螂,你玄武也不是人類……所以我們會反抗。”
“玄武,你意圖在三千世界鋪陳開來的新秩序,不過是沒有寬容、也從來沒有考慮過愛的冰冷規則。倘若真的按照你的想法來管束三千世界,那大多數生命只是苟且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命,而從未活過。”
玄武不以為意:“我只是把力量具象化罷了。弱者應該具備自知之明,這難道也有錯?”
“如果要按照你的邏輯說話,”洛九江沉聲道,“那我會讓你成為弱者。”
玄武看了看洛九江,突然笑出聲來。
“洛郎啊洛郎,我是不是還沒有讓你見過現在的我?”
很特別的一點是,在和洛九江打交道的時候,玄武對他的稱呼不是直稱“你”,就是叫他“洛郎”。
至於洛九江在外最常用的一聲“靈蛇少主”,卻是從未聽他提過。
不過也是,在玄武眼中,枕霜流都不配被直呼其名,只不過是靈蛇的掛件。那洛九江這等超凡脫俗的人類,怎麼能隨著他師父的地位叫呢?
但他也不直呼洛九江的名字,反而稱呼他當年在書院裏的別號,也不知是不是有囚牛的緣故。
玄武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蓋子沉穩地刮過杯中浮上的茶葉。他遺憾道:“就在剛剛,我本想邀請你最後一次——你錯過了僅剩的機會。”
“別遺憾。”洛九江貌若安撫,實含嘲諷,“洛九江堅若磐石,玄武主嘴皮子說破也沒有用的。”
“我已經見識了人類足夠多的狡猾、奸詐、言而無信和反復無常。”玄武親切地問道,“你的立場仍會始終如一嗎?”
“放心,只要玄武主還抱有今日想法一日,我就同你保持對立一日,直到最後的盡頭。”
玄武仍在追問:“那什麼才是你所謂的盡頭?”
洛九江斬釘截鐵,悍然抽刀:“你死我活之際,就是盡頭!”
一言即落,玄武傀儡的頭顱飛上半空,零件如同洛九江見過的無數次一樣坍塌成小小的一堆。
然而玄武最後的笑聲和言語,卻像詛咒一般,幽幽地在空氣中蕩出一圈迴響。
玄武笑道:“好啊,洛郎。下次見面,我們便分出勝負和死活。”
洛九江低頭看了看玄武給自己留下來的零件一眼,有點嫌棄地輕輕踢了一腳。
“你也不聽清楚。”洛九江重新對著那堆零件強調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和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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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傀儡最後一次拜訪時的警告,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如同他所宣告的那樣,玄武的傀儡,無論老人妻女,再也沒以任何形式在洛九江面前出現過。
相反的是,位於十三世界的邊境,戰爭的氣息一觸即發,雙方都劍拔弩張,之前短暫的停戰就好像就沒發生過一樣。
在出戰之前,玄武和董雙玉下了最後一盤棋。
“你的思路很對。”玄武探尋而玩味地看著董雙玉,董雙玉垂下長長的睫毛掩住眼睛,任由玄武打量自己。
“你是怎麼想到,肖似人類的感情會成為掌握道源的最後一個關卡?”
董雙玉臉色是羊脂玉一樣的潔白,他的語氣也溫軟如同美玉:“我對人類有很多瞭解,很多很多。”
玄武對人類這個話題顯然是前所未有地感興趣:“你又不是囚牛,何必對人類投入這樣多的關注?”
董雙玉對此並不避諱談及:“我年幼時曾蒙人類搭救。作為報答,我把我的道心許給人類。只要天下人類還有一個活著,只要那人類還存活一日,那我就鑽研人類一日。”
玄武若有所悟地點頭:“所以你來找我。因為倘若人類都死了……”
董雙玉微笑道:“那誓言就再做不得數。”
“可如果我想讓一部分活著……”
“那剩餘部分的人類,也會是大人所要的那個世界中至卑賤的存在——遭逢大變的群體,亦不失其觀察和探索的意義。”
直對著玄武的目光,董雙玉溫聲答道:“見笑了,大人,我比較喜歡正反皆可的方式,總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論起面面俱到來,你即使放在人類之中,也可稱是我見過的首屈一指的存在了。”玄武盯著董雙玉感歎道。
董雙玉輕輕搖頭,動作文秀而微小,就像是生怕自己幅度太大驚起了什麼一樣。
“大人對我太過譽了。”
玄武說:“我已經見過人類的憤怒,悲傷,哀愁和歡笑。見過人類的不甘心,求不得,傷別離與恨蹉跎……陰陽道源已經盡在本尊的掌握,但是還差一點,最後的一點。”
他見過那些感情,化作戲劇中人裏的一位,經歷過那些事件。玄武漸漸地給他曾經的一切疑問找到答案——因為人類就是喜歡平白空度自己的時間,因為人類就是會在某種場合下表現出某種情緒波動。
他旁觀了,他理解了,他只是不同情,不憤怒,反而借此更加地磨煉了道中的“自我”。
玄武比從前更加自我。
董雙玉的睫毛顫動了兩下,彷彿疑問。他輕聲問:“那大人覺得,最後的一塊拼圖會是什麼呢?”
“洛九江認為是同理心。他說我只是理解了那些感情,卻從未自己體會過。我覺得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董雙玉的輕輕地呵了一口氣,彷彿屋裏適宜的溫度讓他感覺到有點寒冷:“那不知雙玉能為大人做什麼呢?”
玄武用一種沉思的的語氣說道:“你說你對人類足夠瞭解?”
“這樣啊。”董雙玉了然地笑了起來,“那便如同大人所願,我會讓大人體會到某一種感情……和人類極相似的感情。”
玄武笑了:“你總是聽起來很有把握。”
“因為雙玉從不背諾。”
玄武隨意地把棋子丟回棋盒。他對董雙玉命令道:“區成為大將,軍師,頭腦和刀鋒吧。新世界的九族裏,你仍會在其列,永居於我王座之側。”
……
於是,在僅僅休戰了不足一個月後,玄武界又重新吹響了戰爭的號角。
一天一夜之間,玄武界手下氣勢如潮,又洶洶連吞兩界。
據說,這是因為他們換了一個新的主帥。
新主帥的名字叫董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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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平平無奇的一個清晨,有人叩響了深雪宮的大門。
下屬前來通報,說是有人想找靈蛇少主一敘的時候,洛九江下意識地眼前一黑,還以為是玄武又捲土重來了。
結果並不是。
來者目光飄忽茫然又帶著不容忽視的惶急,他衣冠齊整,只是風塵僕僕,下擺蒙著一層蓋住了衣料底色的灰塵,顯然趕了很遠的路。
前來拜訪洛九江的朋友是越青暉。
他顧不上禮數,臉上也再沒有了從前那種舒暢陽光,安然自樂的笑容。進門後越青暉對著洛九江的第一句話便是:“雙玉他……真的投誠玄武了嗎?”
洛九江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天性就不愛逃避問題,因此他愧疚而直白地對越青暉說:“是的。”
即使已經聽過無數類似的傳言,心裏也一直有這種不祥的預感,在消息得到洛九江的親口證實時,越青暉依然白了臉。
“是我請董道友出來揭穿白虎,他才會被玄武注意;也是董道友為了救我,才會被玄武擄走……你先不要急,青暉,我會負責的。”
越青暉失魂落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彷彿自語一般喃喃道:“我一直知道雙玉沒死,但我沒想到他會……當初他答應過我,他說過他的立場許給了人類……”
他單手護著自己的心口,洛九江卻注意到越青暉的姿勢有點奇怪。他的手掌幾乎是整個立起來的,豎著只按住半面前胸。
發現這個,洛九江不由心裏微微一動。他把越青暉讓到屋裏坐下,喂了他半盞熱茶後,看人精神好了一些,才溫聲問他。
“青暉,之前十四年,我在七島一直沒聽說過董道友的名字。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一提到這個問題,越青暉的身體就有點不自然地下意識彈動了一下。
“我救了他……我把他藏在海裏或者山洞裏,直到……”
越青暉結識董雙玉,也是同樣是在年幼。
比洛九江和寒千嶺的相逢晚一點,卻比他認識洛九江要早。
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早晨突然出現日食,接著海浪就一陣陣咆哮怒吼起來,聲勢彷彿一鍋燒沸的水。
七島的漁民都說是這海龍王發怒,應當有七日息海,只有越青暉仗著自己人小年幼,找了個不引人注意的空當溜出族門,跑去了海邊玩。
這時候的海和他記憶中寬宏溫柔的模樣全然不同,越青暉接近了一點,又怯怯地退開了腳步。
最後因為遠處一個生死不知的影子,越青暉終究還是走近了那片沙灘。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董雙玉。如同傳說里海王的女兒一樣,董雙玉人身魚尾,手中握著一把珍珠,如緞如扇的尾巴在月光下鋪陳開來,閃著一種皎麗的銀色流光。
越青暉走到近前的時候,才發現董雙玉其實並沒有昏迷,他只是他虛弱了,虛弱地甚至沒法抬起頭。
“你是鮫人嗎?要有水才能生存?”小小的越青暉跪在董雙玉旁邊,急切地試圖把他抱起來,“我送你回海裏?”
“不。”董雙玉有氣無力地將冰冷的手指按在越青暉的手腕上,“我才從那裏掙脫出來。”
“那你是怎麼了?”
“我快死去了。”董雙玉虛弱地說,“如你所見,我受了重傷。”
越青暉手足無措,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生物,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才得到就要放手的失望。
董雙玉已經虛弱得幾乎沒有開口的力氣。他用氣聲問越青暉:“不會有別人再來了嗎?”
越青暉訥訥道:“海龍王發脾氣,我們要封海七天的。”
“啊,這樣啊……”董雙玉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那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你願意救我嗎?”
“怎、怎麼救你?還可以救嗎?”
董雙玉輕聲道:“分給我一半心臟吧。我會把我的一半魂魄和你的交換,這樣我永遠有半片靈魂棲息在你的心房。”
越青暉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他其實沒聽懂董雙玉那話的意思,只搞懂了眼前這條漂亮的鮫人要他的心:“是,是要挖心嗎?”
“不……但你要借半顆給我,讓它在你的胸腔裏替我跳動。”
要是這樣,那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越青暉想了想,很快就點了點頭。
他那個時候倘若肯把手放在董雙玉的心口一探,就會發現眼前的鮫人全無心跳。
但越青暉沒有。
越青暉同意了董雙玉的請求,於是這誓約就化為了真實。
那一刻越青暉感覺自己心口彷彿被無形的細線穿過,儘管他沒聽懂董雙玉之前說了什麼,但冥冥之中他已經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受。
——他把自己的半片靈魂和董雙玉交換,倘若有一日董雙玉死去,那他會帶著越青暉的半個靈魂一起回歸越青暉的心房。
董雙玉承載著月光的魚尾化作了一雙人腿。他站起來,把自己冰冷的掌心抵在越青暉的額頭上。
“第一次人類的漁女救了我,作為報答,我把我的立場許給了人類;第二次人類的老翁救了我,作為報答,我把我的道心許給了人類。”
“第三次,是人類的孩童救了我。你給了我最徹底的拯救,你的命運也因此就和我緊緊牽系。但董雙玉已經一無所有。”
董雙玉輕輕地閉上眼睛,他的左手握起又張開,再打開時掌心已經躺了一顆瑩瑩的珍珠。
“作為報答,我只能把我的愛送給你……因為異種的愛實在非常稀少,所以我同時也把我的庇護也給予你。只要我還活著,便終生不使你流落到危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