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放走
陰半死覺得自己在某種玄妙的狀態下來回地沉浮著。他沒有翅膀,不生尾鰭,但他在空中飛翔,在深海裏隨浪的波動起伏,靈魂也輕飄飄地,彷徨于遠方那陣仙樂清音的頓挫之間。
等等,哪里來的音樂?
那細微的樂聲由小及大,由遠及近,清靈的音符在誰的指下滴溜溜地轉了個彎,緩緩纏上了陰半死的手腕。
那聲音好熟悉,像是叮咚叮咚的山泉水,也如寫實一般,勾勒出一道穿過竹林的清溪。
成為藥峰峰主之後,陰半死肉眼可見地比從前忙了數倍。就連藥峰弟子忙起來時都不分晝夜,陰半死就更是難有餘暇。
正因為如此,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樂峰背後的那座竹林裏聽過琴了。
可他竟然還記得。
他記得那座藏在竹林深處的竹廬,陰半死剛被公儀先生帶回來時,曾經躲在那裏不敢出門半步。
身處那個麻衣邪教中時,陰半死生死由人,容不下除了死活之外的第二個念頭。可他既然已經脫身出來……他明白了自己如今是一副什麼樣的相貌,也並不是不知道美醜。
公儀先生不勸解他,也不強迫他,他只是每天輕輕鬆鬆地和陰半死說上幾句日常的閒話。
剩下的那些時光常常伴著樂聲,高山流水的素琴,梁祝化蝶的竹笛,春江花月的古箏……潺潺地流入每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
直到某一個夜晚,陰半死裹著一床夏日薄被,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都難以入睡,那熟悉的笛聲也沒有響起過。
反而是公儀先生親自到了他的房間,然後不等陰半死說出什麼,公儀竹就猛地一推窗扉。
紅木窗櫺的兩扇窗戶豁然洞開,那一天是滿月之夜,皎皎明月正對著陰半死的窗戶,在他的那個位置上,能把一輪冰盤看個分明。
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窗前*。
夏夜的清涼之氣從窗戶裏帶著些許微風渡入屋內,陰半死眼前心頭一片豁然開朗。
公儀先生語重心長地和陰半死說:“是時候了。”
第二天,陰半死自發地從那間竹廬踏出了第一步。
陰半死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此時在他耳邊響起的樂聲,好像那個滿月的月夜啊。
他覺得自己正從淺海往深海裏沉沒,可死亡原來是這樣快活?
樂符彈跳著從陰半死的耳廓滑過,和當年夏夜裏的那些琴曲與笛聲一樣,不強迫也不催促。
溫柔得彷彿一段平靜的舊時光。
陰半死終於睜開了眼。嚴格說來,他對這世間其實並無太多留戀,只是活一日便要盡一日為人的責任和義務。
然而如今,已經將是永訣了嗎?
幽冥裏無盡的純黑與點點星芒般的懸浮世界映入陰半死的瞳孔,陰半死倒抽一口冷氣,一聲“先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手握短笛的黑色鬼魅只是如剪影一般的存在,可陰半死才見他一眼,就忍不住要流淚。
悠揚清新的短笛響了最後一聲,影子朝著陰半死的方向輕輕一點,陰半死便覺自己丹田中的道源應和著附在四肢上的音符,踴躍歡欣地跳動起來——原來剛剛纏上自己手腕的那道笛音當真不是錯覺。
道源之力由內而外地推著陰半死向後,離黑影越來越遠。
陰半死下意識地沖那個方向伸出手去,在無數沖著自己的方向而來,姿態狂暴亂舞,像是要追著咬下自己血肉的黑影中穿過,卻只抓到一手的虛無。
道源之力在那些黑色的影子中央燙出了一個洞。
而離陰半死最遠,也最高大挺拔的黑影遙遙對他頷首致意。黑色的影子伸出皮影戲一般的手掌,手心裏托著一塊幾乎同色的黑紗殘片。
短笛最後悠揚地鳴奏了一聲,彷彿撫慰。
陰半死聽到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然後那個詭奇如淵的世界變突然從他眼前消失。
那種一直以來的懸浮感瞬間撤去,陰半死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了一潑飛塵。藍天,綠樹,水波,鬆濤,屬於活人的一切重新進入陰半死的眼簾。
峽關小世界已經碎去,他在生死的邊界之間走了一回。
兩個人一左一右撥開眾人,第一時間按住了陰半死的手腕。左邊聲音裏都急出半分哭腔的人是游蘇,陰半死暫時沒有多餘力氣給他什麼反應。
右邊擔憂地輕喚了一聲“陰兄”的人是洛九江。
陰半死被喚醒了神智,他第一時間反握了洛九江的手,急切道:“先生!我剛剛看到公儀先生,在世界之外,他……”
“別說了,陰兄。”洛九江低沉地阻止了他,“我知道先生在哪兒……我會帶他回來。”
大不了是再一次捨身入幽冥,把一身皮肉骨血全都拋卻,總能接那位身在萬鬼幽冥之中,仍不改青竹風骨的先生回來。
洛九江緊盯著陰半死的眼睛,再一次對他重複道:“我會接先生回來。”
“至於現在……”洛九江的語氣加重了些,他目光彷彿能透過界膜,一直刺穿與他不知相隔多遠的玄武軀體,“我會去報先生和你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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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雙玉把沙盤的位置讓給了椒圖,自己則悄悄從殿內退了出去。
椒圖第一時間湊到那顆沉淵所在的界珠前,手指在沙盤上連連動作,不知道是在補做什麼機關。
董雙玉最後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毅然合上了殿門。
他一路走過金堆玉砌的長廊,連續穿過三重垂花宮門,駐守的守衛有幾個新被賜予了日月妖族身份,見到董雙玉時恭敬異常,而董雙玉只是淡淡點頭,不曾為此停下腳步。
最終,他來到倪魁面前。
倪魁還記得上次是怎麼被董雙玉平白捅刀,一見到他就冷笑一聲,氣哼哼地轉過臉去。
當初聖地裏的那位玄武副使從裏屋挑簾而出,第一眼見到董雙玉後,先是一愣,隨即緊抿著嘴唇去握倪魁的肩膀。
幾乎在那只慘白冰冷的手碰上倪魁肩頭的瞬間,倪魁就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彷彿被火燎一般。
“大人。”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朝董雙玉叫道。
董雙玉朝他微笑著點頭,彷彿脾氣很好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因為倪魁的態度遷怒。
玄武副使便鬆了一口氣,他諂媚地沖著董雙玉笑了一下,竟然還得到了董雙玉的一個點頭。
“不知大人來此有何貴幹?”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問道。
“關於新的一批日月妖族。”董雙玉平淡道,“上一次你和狻猊並未被選中,但這次我或許可以舉薦一個。”
玄武副使聽到這突然到來的好消息,表情蒙得像是見到一塊純金的大餅砸在自己腦袋上。他一時又是狂喜,又是狐疑,一時之間竟然連說話都有些磕絆:“這,這,大人為何……為何是我啊?”
董雙玉垂下睫毛,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不是你,是你和狻猊之間只能有一個——然而狻猊天生九族,本身就有道源了,是不是?”
玄武副使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顯然是從董雙玉這副穩操勝券的神氣,和雲裏霧裏的回答中自行領悟了一個什麼答案,很快地自己說服了他自己。
董雙玉命令道:“你近前來。”
對方不假思索地三步並作兩步,幾下走到董雙玉的面前。
董雙玉又是一笑,然後,毫無徵兆地,如同那天他突然暴起捅穿了倪魁一樣,相同的一柄短匕從同一個位置刺穿玄武副使的心口,匕尖透出血肉,上面掛著一絲內臟的殘片。
董雙玉手腕一擰,慢條斯理地抽出那柄短匕,溫聲道:“玄武大人又把它還給了我。”
他抬起手來,接住玄武副使一頭栽倒的身體,然後緩緩地將人放平於地。
倪魁被眼前這急轉直下的場面驚呆了,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個曾經被董雙玉戳了一遍,卻已經完全癒合的舊傷口,似乎在這一刻復發了疼痛。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似乎覺得這做法不太有氣勢,於是放粗了嗓子很凶地問道:“你幹嘛?”
董雙玉第一眼就看破他的色厲內荏,對這個問題,他只是指了指門外。
“你的掣肘已經死了。如果你想去對面,現在就可以。”
倪魁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對面”是指三千聯盟,而不是和東殿對門的西殿。
他底氣不足道:“我全心全意都是玄武大人的手下。”
董雙玉笑道:“這就很沒意思了。”
“……”
董雙玉收斂笑容,正色道:“之前有意傷了你,作為補償,我可以帶你現在就走——算上思考的時間,你也只有一刻鐘。”
“必須現在?”倪魁緊張地問道,“我多想想也不行?”
“只有現在。”董雙玉柔聲道,“因為再過一會兒,連我自己都走不了了。”
倪魁又深吸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橫屍於地的副使身體,又想起一別多年的同族寒千嶺……當然,還有那個勉強算是朋友的洛九江。
“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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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兩層界膜,洛九江隱隱感覺到自己身上鎖定了一道氣機。
而透過對方的神識和氣息,洛九江也穿過世界,無聲地“看見”了玄武的影子。
此時,玄武背後是他新賜予的日月妖族,是被他憑一己之力賦予這個世界的新生物種。
他感到力量握在自己的手心,宛如萬年前飛騰的龍神。
而在洛九江身後,只有滿面刻著疲憊的重重人族。
可他毫不在意地他輕輕一笑,手掌在身側攤開,第一時間搭上了寒千嶺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1《西來意頌》by釋靈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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