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三人
舊日的龍神後裔與新生的神明隔空相對,在他們之間,是洛九江挺拔而健美的身軀。
他像是一道分隔開新舊的楚河漢界,不過這道堤壩的心明顯就是歪的。
玄武遙遙對著洛九江一笑。
此時兩人相隔兩道界膜有餘,傳聲不易,表達觀點也容易引起誤會,於是只有一個含著戰意和殺意的笑容拋寄過來,彷彿一張嶄新的拜帖。
洛九江所在的雲端大世界跨界通道已經封閉,當然,對於玄武來說,想要一指把通道強行打通,大概也不用費比眨眼更多的力氣。
但他只是不屑一笑,便放棄了那條通道,改走幽冥,自己開闢一條並不存在的新路。
眾目睽睽之下,玄武踏空而來,穿過界膜,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了雲端大世界。
不知是不是出於某種另類的嘲諷,他腳下所站的那片土地,正好是不久前陰半死剛剛摔進來的地點。
玄武孤身直入三千聯盟的大本營之一。然而在場眾人裏,如臨大敵的是三千聯盟的上千號人,舉足若輕的卻是玄武這個光杆司令。
他淡笑著一撣自己墨綠色的長袍,非常站著說話不腰疼地和緩道:“看起來太緊張了,諸位不從容。”
洛九江注視著他,意識到無論玄武本質如何,在外表上他都有了一些變化。
那些人類傀儡並不是白白放出去,再白白碎掉的。
至少放在兩個月前,玄武旁若無人地走進來後,就絕不可能同這些他視若螻蟻的凡人說話。
然而如今他都已經學會了放群嘲諷,可見與人共處的經歷把他改變了多少。
玄武仰起頭來看了看半空,空中懸著一面空間水鏡,原本是用來反映各個小世界情況的,然而如今代表著峽關小世界的那一塊已經變成了一片漆黑。
可玄武看了以後,表情竟然是很欣慰的。
“很好,峽關小世界的下場你們都看到了——那我也不必再重複一遍,這樣我們都省了很多的事。”
人群中傳出細小的躁動之聲,又很快地恢復了平靜。
玄武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沒做出任何反應,顯然已經對於人性很有瞭解。
他只是看向洛九江,甚至一如既往地無視了他背後的寒千嶺,自然而然道:“上一次我說過,再見面時,就是動手的時刻。”
洛九江坦蕩的一點頭:“是。”
不過很快,他又補充道:“給我一點遣散修士的時間。”
玄武奇道:“我為何要給你這個時間?為了我的對手不會束手束腳嗎?”
“如果你贏了,他們遣散與否對你都沒有關係,也沒有什麼損失,反正人類在你眼中都是一個樣,”洛九江沒有正面從玄武提問的角度回答。
“但你好像希望我輸。”
洛九江誠懇地說道:“如果你輸了,那這些人類的興亡,就更跟你沒什麼關係了。”
他已經盡力地把這話修飾得委婉了,但對上玄武,洛九江話裏難免帶刺,聽起來簡直如同找死。
然而玄武仰天大笑。
“洛郎啊洛郎,你是不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服軟和低頭?”
“死地困我於囹圄,我就碎了死地;窮奇深辱我友數載,我就殺了窮奇;饕餮和我有舊賬累仇,最終他果然斃於我的刀下……我接受過聖山的饋贈,也曾蒙人相助自幽冥脫身。從頭到尾,洛九江不低頭,不認命。”
洛九江直視玄武的眼睛,鏗鏘有力道:“我一路走來,並不是靠服軟和低頭。”
他這話無論說給窮奇饕餮還是白虎,恐怕都只有適得其反的效果,沒准還會激發出那幾位異種的一腔惡意。
但玄武欣賞他。
千年以來,玄武主修自我道,自我來時,整個世界都是我;自我窄時,除我以外皆虛妄。洛九江的這個性格,恰好就對玄武的脾氣。
常常在某個恍惚之間,玄武看著洛九江,感覺自己在照一面鏡子。
洛九江照出玄武的執著和堅持,而玄武則映著洛九江稀少的高傲和冷酷。
於是他看洛九江非常順眼,也不妨礙他極想殺了對方。
“好,天既與赤子,我豈能不與洛郎?”玄武點頭同意了洛九江的這個要求,他豎起一根手指,示意道,“一刻鐘。”
時間夠了。
洛九江乾脆俐落地朝身後比了個手勢,那些修士們多半聽到了洛九江跟玄武討價還價的全過程,因此不用洛九江多費口舌就走。
比起洛九江來,還是寒千嶺對這些實務更瞭解,他暫時放開了洛九江的手,自己走上前,以最合理快捷的方式調動他們。
無論陰半死還是游蘇,都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勸走。
臨走前有人留下了幾個水鏡,方便隨時看著這邊的情況。
洛九江怕他們太過擔心,還特意大頭湊過去,非常貼近地和對面水鏡裏打了個親切的招呼。
玄武饒有趣味地打量著洛九江的表現,他非常斯文地詢問道:“你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還是真的不緊張?”
洛九江站直了身體,正色回答道:“我知道。我必須把這些修士們從前線撤下,因為我弱你強。”
“但你既然始終不肯放過滅殺人類的念頭,那殺你就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洛九江坦蕩道:“遇石斬之,遇水斷之,遇谷行之,遇海渡之。我的的前路只有一條,寧可死在路上,也不會停下腳步。”
於是今日,年輕的,實力更弱的洛九江坦然站在玄武的面前,目光清澈堅決,無絲毫懼意。
玄武讚歎道:“倘若人類最終還能剩下些許殘兵敗勇,你的名字值得在他們後人口中傳頌千年。”
洛九江笑道:“討個口彩,這個殊榮還是送給閣下好了。”
“那就要看看你的本事。”
話說到此,已至絕處。儘管言語裏未曾劍拔弩張,然而四目相對間,都看到了這場戰鬥的最終盡頭。
他們不止要分出勝負,而必將在此戰中決定生死。
洛九江拔刀,澄雪霜寒的刀刃映出他的側臉,前所未有地,洛九江感覺自己的刀重若千鈞,其上牽系擔負著人類從古至今的興亡。
長路的盡頭是勝敗,生死,生髮與衰落,而洛九江的身旁是寒千嶺。
他這一條道無論走向黑還是白,上窮碧落也好,下盡黃泉也罷,總回有人並肩與他共路。
他的摯友,他的親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道侶。
“是時候了,玄武。”
隨洛九江話音落定,寒千嶺化身為一條藍龍,虛虛盤旋起來,將洛九江環在龍身之中。
游蘇畫魂重視神韻,但並不是無中生有。他連洛九江衣服顏色都不敢擅改,生怕變了氣質畫魂不成,對於畫中的場面自然就更是寫實。
他曾拋出的那張藍龍環身的畫卷,顯然是有據可依的。
此時,威武修長的藍龍將洛九江環繞其中,藍龍的每一片鱗甲都閃著銳利的寒光,使最中央的洛九江望之如風雷加身。
他們從小就在一起,刀尖合璧,左右夾擊,一攻一守,進退皆宜。如今把長劍換做指爪,將龍身替代人身,彼此依舊熟絡而心有靈犀,彷彿刀是龍的意志具現,尾是人的肢體延伸。
鏘然之間,玄武與洛九江和寒千嶺在半空中相撞。
刀鋒與玄武手掌角力刮擦而過,磨出一陣滲人的肉聲,碰撞產生的星點火花從天間落到地上,在遇到草木的瞬間,就燒著了葉子,化作一場不滅的野火。
藍龍繞著洛九江盤旋了一圈,他是洛九江的矛,也是洛九江的盾。
他們有兩個人,各個身懷陰陽道源,看起來以多打少,似乎占盡了優勢,可事實上,就是玄武更強。
或許理解人類複雜的種種感情,對於玄武這種特別的異種來說,當真是補齊道源的最後一塊拼圖。
當初白虎宴上,玄武現身時的氣勢已經足令大部分人族修士目眩腿軟,可現今的玄武,竟然比那時候還要強悍。
他道心、道源和如今所行的大道一體,簡直近乎於無懈可擊。
——王八殼子大概先天就比肉體凡胎抗揍吧。
洛九江刀罡四溢,一瞬間連撲玄武九處名門,除了真刀真槍接觸到的手掌之外,刀氣刀鋒更是如浪潮一般層層湧現,意欲把玄武溺斃當場。然而對方身上顯出一層淡淡金光,甚至連袖角也沒刮擦起一個線頭。
被那層淡光籠罩的玄武,一時之間竟給人一點光輪普度的錯覺。短短交鋒的一刹那內,他自我到近乎忘我。
洛九江的刀鋒仍抵著玄武的手掌,玄武沖他一笑,絲毫不在乎那貼肉的刀鋒,緩緩地收緊了自己的手。
藍龍三次對他猛撞,那力量足以撕碎一般的小世界,甚至能夠撼動聖山。然而道源之力衝撞於玄武的一刻,卻只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被他盡數擔下。
“萬年以後的唯一神龍,很可惜,太可惜了……”玄武感慨道,“但我的新世界裏,並不需要舊日的神。”
不等他話音落下,洛九江和寒千嶺兩人就雙雙覺察到不對。那一刻兩人同時轉攻為守,洛九江的輪回道甚至在背後顯出淡淡的虛影,然而下一刻,那虛影就被玄武的身影覆蓋。
玄武的道是自我。
玄武的道是他自己。
人形的玄武在道之角力中,握住了洛九江輪回道的日晷。
寒千嶺發瘋一樣撲向玄武,往日見過他多冷靜的人甚至都不敢認他。然而玄武只是輕飄飄地把寒千嶺撥開,那一瞬他的眼神近乎憐憫。
“新生的神龍,你甚至都沒有道。”
就在洛九江吸氣仰頭,被玄武一把捏住命門的日晷甚至有些變形的時刻,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這片早已清空的戰場上。
在洛九江受難的關頭,來幾個人似乎也沒什麼不正常。可奇就奇在,這人是從玄武那邊的跨界通道來的。
董雙玉攏起袍袖,仰頭看著三人交戰的方向,聲音不高不低,卻足夠清晰。
他就這樣突兀地插進戰局,然後冷不丁地問了一聲:“大人的道相為什麼不是玄武本體?”
彷彿只是純粹好奇地問出這個問題之後,董雙玉彎起眼睛笑了笑,自若如常地說道:“因為大人根本就不是玄武,只是千年來一直冒著玄武的名諱,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