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相遇
同樣在茶樓喝茶的洛九江突然覺得自己鼻子有點癢。
他打了個噴嚏,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心想這回又是誰在惦念自己?
要是往常,洛九江絕對敢一口斷定,會念叨自己的人,不是寒千嶺也該是自己的好朋友,然而如今……一連半個月的流水席吃下來,他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多麼出名了。
不說別的,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儲物袋裏還塞著足足六尺厚的名帖呢。
從古到今,無論是人間還是修真界,茶樓一向都是個打聽消息的好地方。
洛九江點了一壺清茶,三碟茶點,靜悄悄地聽樓下大廳裏的先生說書,卻聽對方響板一拍,開口第一句就是:“上一回分說到,這靈蛇少主啊素有巧計,在玄武面前也不發慌。他眼看周遭修士都散了,邊兒上沒人了,心裏反倒安定……”
洛九江:“……”
他口裏還含著茶水,又是想咳又是想咽,一時間竟然上下不得,最後只把臉頰撐出了個古怪的形狀。
惹了這麼一出,洛九江不敢再喝茶水。他把茶盞推遠了點,放空目光,想聽聽樓下的老頭能說出什麼花來。
然而對方真不愧是憑嘴吃飯的,一折對敵玄武的打鬥場面,被他講得妙趣橫生,跌宕起伏,同時話裏話外拿不重樣的言辭吹捧了洛九江二十來回。
洛九江:“……”
洛九江抹了一把臉。
可能是和如今戰時氣氛有關,說書老頭為了生意好,賞錢高,說書也只說喜劇。
這出“神龍靈蛇鬥玄武”可謂是當今最火熱的時事,被說書的老頭搶先藝術加工一番,就成了一番妙趣橫生的智鬥故事。
不可避免地,白虎玄武統統被加工成了有點搞笑意味的丑角兒。洛九江在樓上聽著都替他捏把汗,心想幸好這說書先生只是在這種小世界講講,這故事若是給玄武聽了……
若是給玄武聽了……
洛九江放空的視線隨意掃過一樓大廳,然後猛然在其中一個墨綠衫子的背影上定格。
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洛九江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
儘管至今為止,他與玄武僅僅有一面之交,但那一次留給洛九江的印象就足夠深刻了。
好像不是他的錯覺,這個背影的每一處細節都和玄武格外相似。
不過,倘若此人真是玄武,那他還能在如此內容的說書聲裏悠然飲茶,其氣度胸襟可真不一般。
洛九江的身影驟然扭曲消散,甚至都顧不上留幾塊靈石做茶水錢。他怕自己目光太不遮掩被玄武察覺,還特意地收斂了視線。
轉瞬之間,他已然出現在樓下,迅疾如鷹隼一般,堵在這墨綠衫子的主人面前。
那身著長袍的男人一副文士模樣,手邊還擱著一柄白紙摺扇。
見洛九江突然在自己面前現身站定,他也毫不驚慌,氣定神閑地把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放,再抬起頭來時,果然是玄武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此時兩人正身居茶樓大廳,雖然茶樓一向是個清幽地方,但此處甚至能讓小老兒在一樓說書,本身也不算寂靜之處。
樓上樓下,左鄰右舍,總是牽系著幾百條性命。
玄武能毫無顧忌,洛九江不能。
何況玄武強而洛九江弱,玄武狠則洛九江仁,因此兩下比較起來,玄武眼中尚且笑意未盡,洛九江面色卻已然肅穆至極。
“你太緊張了。”玄武漫不經心地看了洛九江一眼,下巴微抬,示意他對面落座。
洛九江緊繃著臉,還不等張口對玄武說些什麼,身後就已經傳來一道又重又疾的腳步聲。
——洛九江聽出來了,那是二樓的一個茶館夥計。
玄武彷彿好奇一般,往腳步聲主人的方向看了看。
此時他一舉一動都被洛九江死死盯著,在他目光轉動的瞬間,洛九江幾乎就要拔刀而起。
那一刻洛九江氣機如沸,若不是夥計快步走來,恐怕兩人真就要就此動手了。
那夥計不知道這茶桌上坐的是個什麼人物,竟然大咧咧地往兩人中間一站,用一種非常警戒的目光盯著洛九江:“仙長,你還有賬未結。”
玄武翹起唇角低下頭,好像是看了個很有意思的笑話。
洛九江仍不能放鬆。他沉著臉塞了塊靈石給那夥計,厲聲道:“茶樓清場——所有人現在就走,你們這一條街的場我都包了。”
他聲音清亮,不是那種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卻逼音成線,瞬間流入方圓百丈內所有人的耳朵。
收賬的夥計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掌心內躺著一塊極品靈石。
別說包一條街,就是包小半個城都綽綽有餘。
洛九江這一手亮出,幾乎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此地必有重大事件發生,斷開關係是第一要緊。那說書的老頭兒是個老江湖,腳底抹油跑得最快,連桌上響木都沒來得及收起來。
玄武饒有趣味地看著洛九江這一番應對,直到人潮整齊撤去,他也沒做出什麼反應。
他只是笑道:“現在你就肯放心坐下喝茶了?”
洛九江雙目冷淡如結秋霜,神識無聲掃過,確認長街上修士們各自離開了個乾淨,他這才森然拔刀:“現在,我才放心了結舊賬。”
茶樓大廳涼爽宜人,並無穿窗而過的氣流,洛九江刀氣卻掀起一陣平地風波,嘩地一聲,卷起玄武半面寬袖,露出對方一條修長結實的白皙手臂,以及空空如也,並無玄機的袖底。
那一刻玄武不避不讓,任洛九江一刀點下,刀尖割裂自己一寸肌膚,卻無血無肉,只露出底下精密運轉的齒輪和機械來。
洛九江的刀勢驟然停住。
“你是傀儡?”
這具傀儡玄武的神態不知為何相當逼真,一舉一動全然肖似生人。此刻玄武眉眼稍彎,就好像冷眼旁觀地看了一場洛九江的笑話。
洛九江終於明白這個玄武身上為何帶著一種違和的異常感。
要知道,雖然他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傀儡,但他還有基本常識。
世上或許會有非常稀有的,能力堪比元嬰的強大傀儡,但那到底是聽憑主人驅使的死物。
如果要像眼前這具傀儡一樣,直接受玄武神識控制,行臥舉止有如生人,那必然要犧牲一部分功能,其實力大概不足本體的百分之一。
要殺這樣的玄武不過舉手而已,但洛九江想知道對方因何出現在此。
“我說過,你太緊張了。”玄武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是怕我殺那個說書的?呵,還遠不至於。”
洛九江收刀,但仍然站著沒坐。他閉了閉眼,彷彿還怕自己一睜開眼睛,雙目之中就噴出盈沸的忿怒來:“你屠絕了整整十三個世界的人類。”所以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
玄武嗤笑了一聲,蘸著茶水在桌面上劃了一道“一”。
“一個螻蟻,和一群螻蟻,在我眼中俱無分別。所以倘若我要殺,也是成千上萬、亡族滅種的殺,和他說了什麼無半點干係。”
講到這裏,玄武眼梢一挑,斜睨了洛九江一眼,“你們人類之間流言如何,本尊並不是很在乎。”
他這一番發言可謂是氣勢十足,全然是一個連滅十三界的一等大魔頭應有的冷酷。
倘若不是下一刻他被洛九江刺破的左臂稀裏嘩啦地碎了一地,那洛九江還能再更忌憚他一點。
然而如今……
洛九江看到那連皮帶骨加零件鋪開一地的場面,心中詭異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可真是碎得和鋸末一樣啊。
玄武側頭看了看自己突然軟軟塌下的袖子,竟然生生給氣笑了。
他沒好氣地一彈自己空蕩蕩的袖管,冷笑道:“看我至今還未殺椒圖,便應知道,我遠比你想得寬容多了。”
玄武說自己寬容,洛九江實在是不敢苟同。
但是地宮裏曾經救自己一命的椒圖前輩,如今居然落在玄武的手裏?
洛九江眯起眼睛看了這個玄武傀儡一眼,頓時感覺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從滄江前輩到他的師父,從公儀先生到椒圖前輩……玄武這輩子是和洛九江所有長輩杠上了嗎?!
他是洛九江的長輩粉碎機嗎?!
結果在這件事上,玄武居然還惡人先告狀。他整理了一下袖子,再看洛九江時顯然就發現了一點別的:“……你的道源多了,是誰的?”
才凝神想了想,玄武的臉色就為之一沉——原來傀儡真能如此生動地變化表情,他沉聲問道:“饕餮?”
洛九江不遮不掩,殺氣四溢道:“他新死不久,你叫他有事?實在著急,我送你一程。”
玄武一聽猜測成真,氣息登時比洛九江還冷:“我一共兩個九族盟友,你是要告訴我,他們都死在你的刀下?”
洛九江分毫不讓:“好說,眼下還差閣下一個!”
玄武還有臉說嗎?他洛九江道途上一共蒙過四位長輩的恩情,這四位全都栽在玄武手裏了!一個沒少,無一倖存!
兩人四目相視之間,只覺深仇滾滾猶如累淵,哪怕當下把對方一掌拍成個餅餅,也難解忿恨。
片刻之後,還是玄武年紀更長,因此對待仇恨的態度更豁達些——或者更可能是他根本不太把自己盟友的命當命——率先打破僵局,驀地嗤笑一聲。
他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兩下,自然而然地指揮道:“不殺我就坐下,我們還有兩炷香時間能談。”
洛九江狐疑地上下掃視他:“你本體在哪兒,又有什麼動靜,為什麼是兩炷香?”
一提這個話題玄武就來氣。
他面無表情地把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右臂。
然後,洛九江眼睜睜地看著,玄武的右手胳膊是怎麼赴了左邊兄弟的前塵,同樣嘩啦啦地散做一攤沒人想拼,見了就讓人腦殼疼的繁雜零件。
洛九江:“……”
洛九江心情複雜地說道:“你要想死的話,直接過來找我不行嗎,沒事來什麼自動解體呢?這回就算了,你說要是再嚇著小孩子……”
玄武:“……”
他怒極反笑,反問道:“椒圖的作品牽一髮而動全身,你猜我這回為何解體?”
洛九江:“……”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玄武手臂上割裂的那一寸刀痕。
既然玄武已經馬上散架,洛九江也就稍稍放鬆了警覺,正對著玄武坐下。他和玄武過招一場,因此也大概瞭解此人的個性,索性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為什麼會用傀儡過來?”
是玄武本體至今尚未出關,或是他受了什麼傷,還是……
玄武倒不避諱:“過來找你。”頓了一頓,他低頭看了看肢體內部正在哢噠作響的左腳,歎道,“可惜……”
饒是心裏都做好了“玄武是過來實地考察,一旦佔領就直接滅亡人族”這種程度的準備,聽到這個回答,洛九江仍是一愣。
玄武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找自己能有什麼好事?
可能是他臉上那副感到可笑的神情太過明顯,玄武又道:“不然除你之外,哪個人族還配同我說話?”
洛九江心裏感覺更詭異了:“你為什麼要和人說話?”
玄武這回沒有如實以告,他只是淡淡道:“本尊有一個想法……所以來瞭解人類一番。”
“想瞭解人類,所以只願意屈尊紆貴地和我說話。”洛九江毫不掩飾自己面上的譏諷之意,他朝前傾了傾身,友善問候道,“您腦子沒病吧?”
玄武或許還想再說什麼,但洛九江不願意聽了。
“你殺了公儀先生,此仇已然不共戴天。何況還有前塵舊事,以及新賬好算。”
洛九江面無表情道:“即使這只是你附身的一個傀儡,但倘若讓它在我眼前活到壽終正寢,那是我的無能。”
他伸出手去,手指對準玄武的腦袋,然後,啪——
一聲清脆地金屬彈動響聲之後,是零件嘩啦解體崩潰的聲音。
洛九江一個腦瓜崩彈在玄武眉心,然後……
然後玄武界中,正和董雙玉手談的玄武突然臉色一變,指間白子猛然碎做一撮粉塵。
傀儡解體之後,那抹神識自然回到本體之上,記憶亦重新歸於本體。
如果說傀儡被靈蛇一個照面幹掉,還是被自己不屑一顧的蛇毒幹掉,尚屬於一件令人惱火的小事,那傀儡被人用一個腦瓜崩彈死,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董雙玉無聲地站起來讓開了路,目送玄武面色沉如滴水般地走出了房門。
他回身掩上門扉,撥開棋盤上那些縱橫的黑白棋子,雙掌按在上面平平向兩側一分。
棋盤之下冷白反光的金屬板面就此顯露出來。
董雙玉的字跡在這等緊要關頭也中規中矩,分毫不亂。他寄語道:【大人含怒前去,或許為了傀儡之事,萬望留神提防,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