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串門
可能是因為一回生兩回熟的原因,椒圖勇敢地在死亡邊緣放飛自我,並且再次試圖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抖著手,顫巍巍地從自己身後掏出了一個東西放在玄武面前。
玄武低頭,發現那是一個人形的,長著自己面孔的傀儡。
玄武:“……”
他看了這東西就來氣!
他剛剛就是穿著這玩意,死在了靈蛇那個平平無奇的人類宿主手裏!
一想到這裏,玄武登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抓著椒圖領口的那只手猛然用力,白皙的手背上甚至青筋暴起。
直到椒圖差點一命歸西了,他才冷冷地將人一把丟開。
他這麼一番要命的操作下來,一般人大概都活不成了。
然而異種不愧是皮糙肉厚的特殊群體,椒圖咳嗽兩聲,喘勻了氣,默默地裹緊了自己的小領子,遮住自己豆芽似的脖頸上那個青紫的手印。
他又從自己身後扒拉出來一塊墨色的小板子,和水晶宮裏那塊用來敲打密碼和書寫文字的板子長得一模一樣,顯然是問門口的守衛假公濟私做出來的。
玄武隨意掃了一眼,心中竟然升起了一個有點詭異的念頭:椒圖這是吃回扣呢吧。
不過他家大業大,哪怕被人家挖走一座靈礦也不至於計較。
只不過是因為剛剛那一遭,實在看椒圖哪哪兒都不順眼,對椒圖相當來氣。
椒圖不知道此時玄武心裏轉過的念頭,他埋著頭,相當認真地在那塊墨板上書寫道:這是我精心裝配而成……
還不等他把這話寫完,玄武就已經失去耐心。他飛起一腳又一次將那儀器踢到遠處,然後重新抓住了椒圖的脖子。
“我信你沒有這個膽量騙我。”玄武陰沉道:“所以這次,你還想說什麼理由阻止我殺你?”
椒圖費力地扒著玄武的手,幾乎是從嗓子眼裏咳出幾個字來:“修……得修……”
玄武又一次聽到這個熟悉的理由,登時冷笑一聲。
同樣的騙,他既然受過一回,那就絕不會再踩進去第二回 ,椒圖不如拿這句話糊弄鬼去吧!
一邊想著,玄武毫不客氣地加緊了手上力道,另外卻分出一股神識,將那傀儡穿上了身。
果不其然,椒圖此前拿給他的就是個樣子貨。在如今這個新傀儡的對比下,前一個的缺點根本昭然若揭。
這個新的傀儡不但感受與玄武的分身無異,而且能聽能見能說,能觸能嗅能嘗。玄武試著舒展肢體,也只有一派自然,與之前那具彷彿把他包在繭子裏的軀體全不一樣。
只是還不等玄武發狠撂下一句“此時留你無用”,傀儡的左臂竟然就相當應景地啪嗒落地。
玄武:“……”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為了給斂屍增加難度,那手臂落地後登時散做滿地的零件。
這些零件種類繁多,數目不一,從仿造的皮膚,到機械的齒輪,真是灑得可哪兒都是。反正一看裏面那個複雜的構造,就知道絕不是玄武能徒手重新裝回去的水準。
說實話,玄武認都認不全。
玄武:“……”
他哼了一聲,悻悻地鬆開了自己制住椒圖的手。
椒圖又咳嗽了一陣,非常真誠地跟玄武解釋:“這回,沒騙你……是真得修。”
玄武:“……”
這話不用椒圖說,他已經看出來了。
椒圖爬遠了一點,從角落裏翻出那個被踢飛的墨板狀儀器,用袖子擦擦乾淨,檢查無礙後,重新寫字給玄武看。
【這具傀儡的手臂沒裝好,還差一枚螺絲釘。】
【而且後期肯定還需要調試。】
椒圖可憐巴巴地看著玄武,那神態直把玄武看得氣笑出來。
“好,行,可以。”玄武一連肯定三次,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冷不丁地問道:“那為什麼只是少了一個螺絲釘,整個手臂的零件都散開了?”
這不是怕你殺我嗎?!
我又不像你,你連個普通的指南車都不會裝!我椒圖怎麼可能想不出保護自己的方法!
倘若椒圖能夠正常說話,被玄武這麼突然發問一句,想必此時就要答漏了。可他低頭在板子上寫字,就明顯有了一口緩衝的餘地。
玄武心中覺得他有問題,不過總不能因為這個就地弄死他。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椒圖在板子上寫道:【因為有特殊的零件安裝要求。】
椒圖信心滿滿地朝玄武舉起了板子,他覺得玄武一定分不出來!
玄武……玄武還真就分不出來。
他盯著椒圖鎮定到甚至有點興奮的目光看了一會兒,突然產生了一種近乎錯覺的意識。
他感覺椒圖正等著自己問他,為什麼要有這麼特殊的拼裝要求。
但想了想自己那個零件都認不齊的水準,玄武還是沒有主動去自取其辱。
椒圖看他竟然沒往下逼問,心裏很是失望——他連配套的藉口都設計好了:九號渦輪組帶動二十一顆接駁直螺紋套管,外聯回轉頂針帶動固疊齒輪,以此保證五指導向平鍵的螺母的楔鍵和圓錐銷,就是這樣才能運作,他沒問題!
結果玄武居然都沒問哦。
椒圖失落地垂下頭,聽著玄武甩下幾句陰沉狠話,然後目送對方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在幾次探頭觀察,確定玄武真的離開後,椒圖這才擦去自己寫在墨板上的字跡,又謹慎地吹去上頭的幾粒浮灰。
他雙掌平放在儀器上,微微用力像兩側一分,墨板登時裂作兩片,露出了下頭純白的底色。
原來在墨色的外金屬板下,還另藏著一層玄機。
已經有人在另一端,透過白色的儀器給椒圖留言:我見上面有字跡浮現,是大人前去拜訪了嗎?
椒圖回了個是字。
對方很快就落筆回復:大人為假傀儡之事找了您的麻煩?您需要傷藥嗎?
那字跡四平八穩,工工整整,是最普通不過的台閣體,而且毫無特色可言。
看著那字,就彷彿能感覺到寫字之人一點心氣都無,渾然沒什麼筋骨,丟到墨字堆裏就再拋不出來。
椒圖回了對方一句不用。
“保重。”那人寄語道,很快又補充了一句,“多謝。”
兩人交談的記錄緩緩從白色的機械上消隱下去,直至完全不見。
椒圖重新合上被分作兩片的墨板,它們嚴絲合縫地對接在了一起,甚至憑玄武的眼力都看不出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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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殺了饕餮,又了結了一個心腹之患,因此洛九江歸程時就遠不如來時那樣俐落著急。
他一路上經行幾個世界,幾乎每個世界都有人主動設宴款待他,還有人意圖挽留他在此做客,甚至有界主叫出家中子弟,請他賞臉指點。
那些“才俊子弟”的年紀多半比洛九江還要大,卻對洛九江執晚輩禮,一舉一動莫不恭謹萬分,實在讓洛九江哭笑不得。
期間如果不是他拼命攔著,只怕有人都要給他磕頭了。
說實話,對於自己現在這種聞名程度,洛九江是有些意外的。
但是倘若看看他曾經在修真界留下了怎樣的痕跡,那就可以稱得上是理所應當。
他生生以築基修為豁開死地的舉止,至今還沒什麼人知道,唯一一個債主剛被他弄死,也就罷了。
然而從他到書院以後,卻是書院四逸中唯一一個掛單于此的洛郎。洛郎踏馬折花,音殺能引天間白鳥,刀氣睥睨古森異獸,豁朗通達,交友繁多,伴灑灑花瓣分波而來,不知曾入過多少少女的夢。
書院是天下文氣彙聚之所,更是三千世界中最後一個理想鄉。早在洛九江入聖地以前,他于年輕人中就已經相當出名了。
至於後來,受三千世界矚目的靈蛇主當眾宣佈洛九江是自己徒兒;而傳言裏朱雀界的北地之主,也從來以美貌聞名的深雪宮主又對洛九江一見傾心,就更讓人想知道洛九江究竟是何方神聖。
至於後來寒千嶺殺了朱雀取而代之,並且一人力戰窮奇饕餮,顯出自己神龍真身以後,有關寒千嶺的桃色臆想登時為之一清。
……只有更多的人對洛九江議論紛紛,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間禍水,能令天地間的唯一神龍癡情若此!
基本上,讓洛九江噴茶的“煙視媚行的禍世妖妃”以及“清純不做作的鄉下老土”兩個傳言流派,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散播開來。
可以說,其實洛九江的知名度早就很高了,只是他做的幾件大事一直有枕霜流幫忙遮掩著,所以聲望還配不上他的名氣罷了。
然而白虎宴上,三千世界使者親眼驗證洛九江硬杠玄武,而那些界主特使之流,在玄武的威壓之下唯有奔逃的份兒。
如同寒千嶺顯出神龍真身後,就少有人編排他的閒話一樣。洛九江露出與眾人天壤之別的真本事,瞬間就被捧上神壇。
——要知道,神龍能與玄武對抗還在意料之中,因為他們都是上古異種。然而洛九江不但是個普通人族,而且如今尚至弱冠!
據說消息傳開的那一天,有不少老邁的修士當街就涕泗橫流。他們說:“有此英才,何愁此戰不勝,何愁我人族不興?”
也是在這時候,枕霜流終於不再壓著那條“是洛九江殺了窮奇”的消息。
虱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洛九江已經當場炸了玄武個灰頭土臉,天底下最大的梁子都給他結了,那還怕什麼後續的報復,還有什麼揚名不揚名?
吹!往死裏吹!
我枕霜流的徒兒,有什麼名氣當不得,有什麼誇耀架不住!
……於是在洛九江不知道的地方,有關於他修為高超異常,當年能把神龍當褲腰帶紮的傳言都已經飛遍了。
後來聽聞此事的洛九江:“……”
不過幸好,此時洛九江尚且不知道如此離譜的流言,所以還不至於當眾噴茶。
他只是汗顏地阻止了這位界主繼續各種誇他,然後對於請教刀法的請求欣然應下。
如同當初在書院裏,洛九江毫不猶豫地把那尊望天犼擺在藥峰下的舉止一樣,他對於自己會的東西,總是毫不藏私。
如果說有關師門傳授的東西,他可能還會有所忌諱,但凡是他自己領悟得到的,只要有人問他,他就樂於回答。
他從天地間、人世中和清風綠水裏獲得那些感悟,於是當別人希望得到他的指點時,洛九江便也都不加隱藏地重新回饋出去。
就如同游蘇對他的評價那樣,他熱情,慷慨,又浪漫。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洛九江可以領悟輪回道,也能空手創造一個世界。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垂死的世界才甘願將所有的聲音敞開給他,任洛九江去聆聽。
請來洛九江此時做客的這位界主,在他後來啟程離開後,對洛九江讚不絕口,已然為洛九江的魅力深深折服。
他說:“能見到洛道友,是我畢生之幸。”
也是在這幾次應了沿途界主的邀請以後,修真界中重新流傳出了一條傳言。
——他們說:“洛九江這人,聞名就使人神往,相見足令人敬佩。若是能有幸同他相處三五月,便可一生沉醉。”
這消息飄飄地吹過大半個修真界,寥寥幾語便勾勒出洛九江惹人心嚮往之的形象,當然也順便吹進了一位過客的耳朵。
剛剛從遊家出來的寒千嶺:“……”
為了和身份相稱,他身邊也是帶了屬下心腹的,只是他平時行事說話都極簡潔,因此很少和人說什麼閒話。
不過此時嘛……
那心腹眼看著他視若神明的神龍主轉過頭來,沉吟良久,緩緩吐出一句:“我記得……九江只是去一趟銷魂界?”
屬下誠惶誠恐,連忙答道:“是,屬下也記得,靈蛇少主只是去一趟銷魂界。”
寒千嶺得他確認,緩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路上遇到些意外,他也就順便殺了個饕餮。”
心腹已經激動得快要暈過去,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感覺到自己此時心跳竟如擂鼓。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應和著寒千嶺的話。
“是!屬下知道了,夫人順便還殺了個饕餮!”
寒千嶺手指在茶桌上叩了兩下,示意對方冷靜一點。他糾正道:“不是夫人,別那麼叫他,叫主君。”
“主君,主君。”心腹登時點頭如搗蒜,心想神龍大人同我說這些,難道是暗示我已經格外受到賞識,甚至配結通家之好了嗎?
卻不想,正好碰上寒千嶺閉上眼睛,微微地搖了搖頭。
屬下登時眉眼都耷拉下來,樣貌可憐極了。
寒千嶺卻顧不上他的這個小心思,他現在滿耳朵貫著“洛九江好,洛九江妙,靈蛇少主真是呱呱叫”的聲音,滿心複雜滋味裏只浸著一個念頭。
——真不愧是九江啊。
——我記得,你最開始只是想出去串個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