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輪回道
在把那粒光團一樣的世界種子救活之後,洛九江就被吸納進了自己創造的世界裏。
絲毫不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小小的世界如今可謂滿目瘡痍。
和玄武的正面交鋒,不但摧毀了洛九江的經脈和血肉,對方的力量還逆流而上直抵洛九江的丹田,幾乎把這個世界毀滅了一半。
原本的千里沃土被大片的鹽鹼地覆蓋,曾經生了滿身鮮花作為披掛的山坡,也裸露出石筋和青岩。
清澈的湖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裂谷,曾經濕潤豐美的一片濕地,如今也能從戈壁間看到些許遺跡。
洛九江蹲下來,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一方焦土上,有些傷懷地閉上了眼睛。
他為自己所見的一切感到心痛。
乾涸的土地緊貼著他掌心的紋路,其中有垂死的植物根須稍稍一動,彷彿是一聲無聲的慰藉。
這個世界知道洛九江的難處。
在這一個瞬間,洛九江的心跳聲似乎正關聯著大地的脈動。
是他創造了這個世界,所以他有義務保護,也有責任拯救。
洛九江歎了口氣,甩甩頭站起身來。幾個呼吸之間,神情已然振作。
此時再沒有風刀和酸雨在身後苦苦相逼,亦沒有一粒垂死的種子被他抱在懷裏,他卻仍要繼續之前的工作,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過每一片土地。
天邊掛著的太陽再也不是黑色,它代表著生的力量,是陽之道源在此方世界的化身。往日裏一直燃燒得生機勃勃,然而今天看起來連光芒都有氣無力。
洛九江抬頭看了看它,心中暗暗地謝了聲辛苦。
他現在神魂正處於自己小世界裏,雖然對外界情況的感知不是那麼明顯,但至少體會到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
是道源的生髮之力修補了我嗎?還是千嶺在外面努力地搭救我?
無論是什麼情況,都會讓洛九江感覺到發自內心的溫暖。
似乎是感應到了洛九江溫柔的心態和勃勃鬥志,天空上那輪原本看起來有些疲憊的太陽,都應和著發出更加耀眼的金光。
洛九江伸出手來,金色的陽光投映在他的掌心上。他的眼睛閉上再睜開,瞳孔邊緣便燃起了一層淡淡的日耀之光。
此時此刻,他溝通了天地,將陽源所話的生機穿過自己的身體,最終與大地緊密地聯繫起來。
他把自己當成一個傳遞的通道,作為某種過濾的來路。生髮之氣透過他的身體滲入大地,無聲地擁抱了曾經被瞬間剝奪去所有生機的戈壁。
他向天舉起自己的胳膊,就有疊雲堆積在半空之中,無數條透明的雨線自雲朵中落下,以甘霖滋潤了大片大片乾涸龜裂的土地。
這個術法曾經由枕霜流傳授給他,如今雨雲延續近百里,成為了世界之主為在傷害過後用於治癒的福澤。
就好像是某種天命中註定的傳承。
一代接著一代,人類總會繼承一種生活得更加圓滿平靜的想法,並且甘願為守護歡樂和美好做出一切的努力。
洛九江穿過戈壁,爬過山坡,走過白茫茫的鹽鹼地。即使不能讓這些沃土重新恢復成世界初成時的模樣,也不能讓它們就此死去。
他已經很疲累了,但是步伐卻始終保持著相同的頻率,也是正好能把生機借由太陽過渡至大地的頻率。
他的靈氣也隱隱有點透支,不過在徹底支撐不住之前,由他帶來的甘霖依舊不會停下。
就這樣,洛九江一路走到鹽鹼地的最中心,視線所及之處,終於遙遙地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對方一身黑衣,身量稍微有些單薄。他轉過身來,手中握著一把漆黑的長刀,眼中神采奕奕,分明是少年時的洛九江無疑。
他是洛九江的元嬰。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間一拍,不知怎地就空手變出了兩壇美酒。他把其中一碳拋向洛九江,爽朗笑道:“累不累?停下來吧,陪我喝上一場。”
洛九江想了想,便抱著罎子,撩起袍子,一點也不將就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元嬰很好奇地跟他打聽:“你在做什麼啊?”
“我要讓這片世界全都恢復生機。”洛九江如實相告。
元嬰恍然大悟:“你一路披風帶雨地過來,鬧得聲勢浩大,雨點劈裏啪啦提前澆了我一頭。我還以為你是練什麼絕招——敢情閣下是犁地呢?”
他那語氣音色乃至聲調,無不是跟洛九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被對方用自己的面孔,拿這種“你是老黃牛嗎?”的目光看著,洛九江好懸沒一口酒噴出來。
平生第一次,他稍微有點感受到自己以前帶給別人的那種無言以對感。
“這是我應該對這個世界做的事。”洛九江解釋道。
少年元嬰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非常坦率地同洛九江講:“我明白,你令其生,便不能因你使其死。但是我覺得你方法不對呀。”
洛九江一愣,隨即果斷和自己的元嬰請教道:“願聞其詳?”
少年元嬰將那把黑色的長刀平放在自己膝上,洛九江的目光才落在上面,就已經不忍移開——這是那把陪著他度過了近乎十年歲月的老夥計。
“在你過來之前,我一直在看我的刀。”少年元嬰將長刀平舉,從刀鞘中拔出一段來展示給洛九江看。
“劍四面皆鋒,刀單側開刃。有刀鋒也有刀背,刀背面己,刀鋒向前,如同日月陰陽相濟,天地六合四分,這才是我們的刀。”
“正如同有沃土也有戈壁,有四季常青的曠野,亦有一半時光都被大雪覆蓋的冰原……荒蕪和肥沃,平坦與坎坷,現在的世界有生有死,這才顯得真實。”
洛九江的瞳孔猛地張大了些。
他有點怔然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壇放下,而少年元嬰依舊無察覺般,自顧自地沖著他發笑。
他直白地同洛九江說:“實話說吧,我覺得這個世界,現在才比較像真的。”
洛九江豁然開朗。
春不下網,秋不落細,有張有弛,這是海上漁家的規則。
那麼同樣的富饒和貧瘠相間,山峰同盆地並列,達濟兼得,生死共融,這也應該是世界運行的法則。
一直以來,他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外……
洛九江輕聲道:“我總想讓世界變得更好些,讓它成為一個靈氣更充裕、更富足,更無憂慮的地方。”
這個由他創造的世界,可以成為一個理想國。
“那我還覺得你不對。”少年元嬰乾脆道。
“你還記得嗎?”元嬰的聲音清朗含笑,彷彿洛九江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七島以漁為主業,除了特殊藥草,幾乎種什麼不長什麼。讓人遺憾,讓人可惜,但我們生活得也沒有不好。”
“你修人道,就肯定知道‘人’之一字代表的無限可能。天道如果替我們把所有事都做了,那我們還要做什麼?”
如果魚會自己跳上岸,人類何必要發明結網的手藝?如果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靈氣和寶物俯拾皆是,用之不絕,刀的存在豈不就失去了意義?
天道如果賜給人類無窮的生命,又何必修煉與天爭命——而且假如某一種生靈生命無盡,那他們只靠繁衍就能把整個世界填滿。
所以生的反面要對照死,因為有死才有生的意義;富饒的背面應該對應荒蕪,由於戈壁的存在,沃土才值得珍惜;刀鋒一定要配上刀背才一往無前、無往不摧。倘若把它雙側開刃,那和劍又何來區別?
故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洛九江喃喃自語道:“所以才要陰陽相和,生死相濟,此消彼長,是謂——”
“輪回!”
自從這兩個字被發明出以來,怕是從未有一日被人念得這樣振聾發聵。
洛九江猛地睜開雙眼,原本渡著一層金邊的瞳孔已然變化,他右目裏隱隱懸著一輪丹陽,而左眼中則儼然可見明月的影子。
日月雙輪倒映在他眼底,正如陰陽被他緊握手中,而生死之道,合二為一,在這一時刻同時於他背後浮現!
生為死之初,死是生之源。這兩者相互首尾相照的的力量,終於讓洛九江一直以來的道之雛形被打磨成功。
饕餮修貪食道,窮奇修欲道,玄武修自我道,而洛九江,修輪回道。
陰陽交融,生死並舉,日月淩空,是謂輪回。
洛九江再也不用以身將丹田中那輪太陽的日光更好地引渡進大地上,因為他本人時時刻刻都是一輪行走的太陽。
他不必再掐靈訣引甘露降于四方,此時此刻,只要他心念一動,陰晴霧雨,雪露霜降,都只在翻覆之間。
于此方天地,他是唯一神。
原本小世界的格局兩極分化,一邊仍舊蓬勃生長,另一邊被玄武強行摧毀,連太陽都有些懨懨。
然而如今洛九江手指一動,便見沃土分裂,荒野翻覆,大地劇烈地波動起來,海洋四散變為江流,岩漿從火山口翻湧而出,其變化之大,簡直不亞于龍神滅世的當初。
但洛九江不是龍神,他不會把世界分成三千塊。
在一陣天翻地覆之後,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它們被打散了形態重新組合在一起,雪峰腳下是恬靜的湖泊,越過荒野不久,也能看到茫茫的海洋。
沙漠腹地包裹著綠洲,最肥沃的土壤上可能也存在一塊荒蕪。
世界變成了更值得人去努力改變的模樣。
此時靈氣分明因為洛九江的這一番折騰而有些削減,然而在這樣的土地上,他卻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機和希望。
洛九江笑起來,他閉上眼,把另一半的心神投入進死亡。
不知其生,何聞其死。不同於上一次幽冥中借地利之便的感悟,這一次洛九江終於懂得了死亡。
他正站在生的主場上,天空中仍有日頭高懸,陰陽兩道中陽道還作為主宰,但在這樣的情況下,洛九江潛入了幽冥。
此時此刻,生機之氣是他安全的護甲,陽源之力亦是他得力的臂膀。
第一次,洛九江憑生魂的雙眼,看清了幽冥中的諸鬼。
千萬條幽森鬼影如出一轍地扭打成一團,彼此之間吞噬消磨。
其中卻有一位格外特立獨行,他取了黑影做了一張琴,每一條特質略有不同的影子,都被他拿來做了琴弦。
此前他一直在撫琴自樂,只有察覺到洛九江的窺視時,這道修長的身影抬起了頭。
幽冥之中人物俱無五官,看起來只是一個個黑漆漆的影子。可就是這樣,隨便一個抬頭的動作,這人硬是做得風姿翩然,比其他鬼魂好看百倍千倍。
無光的幽冥也不妨礙他給自己收拾出寬袍大袖的模樣,身處貧瘠的陰間,他依舊能找到音色不錯的鬼魂充當做琴的材料。
就是已經身殞多時,這人彷彿仍無怨恨之意,當他撥動風聲時,“彈奏”出的人聲依舊帶著某種悅耳的韻律。
洛九江眼眶登時一熱。
是公儀先生啊。
對面顯然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彈撥風聲如同低聲絮語,帶著種天生的寬和與多情,像是一陣晚風輕輕地穿過竹林,怡然作響。
“九江?”
“先生!您原來還在,我這就接您回去!”
“太胡來了。”公儀竹借用風聲歎息道,“以生魂入幽冥,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冒失?”
“幽冥一瞬三千轉,你再逗留一陣,豈能記得來處歸途?”
公儀竹略略搖頭,劃在七弦琴上的手指輪音一遍,箏然作響。即使身處幽冥,他仍殘餘著一點許音殺之力,至少推洛九江的生魂一把是足夠了。
洛九江竭力掙扎,卻仍不由自主地被那力道重新推回自己的身體。
他心知肚明,幽冥時刻都在流動,錯失了這一次機會,以後這樣巧合的相遇只怕難了。
想到此處,洛九江雙目隱隱含淚。但在最後回望之間,他隱隱看見公儀竹的七弦之下,是兩個幽魂蜷身主動捧琴。而在公儀竹的身前身後,許多黑影保持著一個安靜的坐姿,彷彿正在靜聽。
問道在先,是謂先生。師者本職,在於教化。
傾囊相授,有傳道解惑之能是‘育’,而德澤四海,懷移風易俗之志為‘化’。
公儀先生不曾一日有負書院清名,公儀竹也始終都是那杆挺拔有節的青青勁竹。
在三千世界之外,龍神裂世後最可怖最灰暗的地方,他又有了一張新的琴。
當初音殺之中的“生”之一字,全是公儀竹手把手地教了洛九江。
如今洛九江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做到了生中有死;而當他來到了死氣沉沉的幽冥之後,公儀竹又送給了他“死中容生”。
一眼一悟之間,洛九江輪回道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