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從容
“先生!”洛九江大叫一聲,猛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靜靜躺在自己臥房的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了幾聲,神情猶然有些發怔,幽冥裏得見公儀竹的那一幕,始終盤旋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實耶夢耶?是一場由期冀引發的幻夢,或者是他的生魂真的深入幽冥看見了?
已然成型的生死輪回之道默默地做著一個安靜的證人。
洛九江喟歎一聲,有些放心,又有些遺憾,倘若當時有半點可能,他絕不想繼續讓先生留在幽冥。
總有一天,他得把先生接出來。
一面這麼想著,洛九江一面起身。不知道他這一次躺了多久,竟然是睡到肌骨都有點發僵。洛九江抻了抻自己的肩膀,又轉動了兩下脖子,一扭頭便看見一個人影。
謝春殘倚在不遠處的一張榻上,正挑高一面的眉頭戲謔地看著他。
“千嶺呢?”
“寒宮主守你守了七天,心態穩定的都快把外面那些人逼瘋了。今天他終於出門一趟,當場被他們簇擁過去黃袍加身……嘖嘖,你是沒看到那畫面,當真好排場。”
洛九江晃了晃腦袋,心裏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千嶺請謝兄你來照顧我嗎?其實完全不用,倒是謝兄你……你好一些了嗎?”
謝春殘懶洋洋地踢了一下腳尖,嘩啦一下踹倒了一大疊碗。
洛九江之前沒留意這個,如今順著謝春殘的動作側目過去定睛一看,登時之間便啞口無言。
那一摞油光鋥亮的湯粉碗大概能有五六個,每個上麵湯汁的痕跡還沒幹透,顯然是謝春殘剛吃出來的。
“你這兒待遇特別好,要吃什麼都有,我還能有什麼不好的?”
謝春殘哼笑一聲,倒是知道洛九江具體問他情況的意思,又很快補充道:“就著白鶴州去死的消息,我光是嗦粉就嗦了五碗。”
他態度這樣坦然自在,洛九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說起來謝春殘前半生基本都生長在死地,那地方活下去都很艱難,更別說能吃到什麼好東西。
好不容易他修為上來一些,有本錢兌換些不錯的食物,死地卻閉集閉了整整三年。
至於後來的這段日子,他心懷著報仇的執念,就是噎金咽玉恐怕也嘗不出味道,更何況餐風露宿顛沛流離的日子絕不會太少。
從謝春殘滅門那日起,到現在能安安生生地端碗吃一頓海鮮面,已經整整過了十六年。
難怪他會吃得這麼香。
屋子裏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湯麵香味,洛九江剛醒時沒有在意,現在卻被謝春殘勾起一點饞來。
洛九江表情才稍稍一動,謝春殘就露出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壞笑。他瀟灑地沖洛九江比了個手勢:“等著。”,三兩步走到房門處,伸出腦袋過去點了個單。
大概半柱香後,他就端著面碗走回來了。
從表情看,他心情大概相當不錯,還能跟洛九江輕鬆地說:“順便讓他們給你臥了個荷包蛋。”
洛九江神識一掃,只覺的謝春殘幹的事簡直絕了——他自己都沒做出過這麼煞風景的事:在白虎宗風景如畫,匠心獨具的清雅小院裏,謝春殘請廚子過來砌了個灶。
熱灶燒得通紅,上面架了一口臂展長的大鍋,廚師是個白胖子,腦袋剃成個禿瓢,脖子上搭條白毛巾,站在這台榭風流,草木精緻,異石嶙峋的小園之中,簡直不搭調到讓人眼前一黑。
洛九江恍然大悟:難怪謝春殘吃的這麼多也不怕麻煩,又難怪這碗面出鍋的這麼快!
一時間洛九江簡直無言以對,只好幽幽看他一眼。
不過那麵條的香味實在清鮮,洛九江接過筷子,也就不過多糾結,風捲殘雲一般的吃了起來。
他一面吸著麵條一面整理自己的思路,從自己昏迷前的情況開始回憶,再和自己目前的狀態加以推斷,沒過一會兒就大概明白了如今的局勢。
洛九江懂得,為何謝春殘帶著點調侃之意地形容寒千嶺“被人拉去,黃袍加身”了。
如今的三千世界,身懷道源的異種真的已經變成非常稀有的存在。
如今已經到了需要我們背負責任的時候了,洛九江靜靜地想著:千嶺足以配得上神龍的榮耀,而我會永遠地陪著他。
回頭想想當年在七島的往事,再看看如今的情景,洛九江只覺一路走來恍然如夢。
當年七島上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又何曾能想到今天呢。
心中因為“少年”兩個字略略一動,洛九江很快就感覺到一股來自于丹田深處的召喚。
他凝神內視,只見少年元嬰依舊盤膝坐在原地,舉起酒壇敬了他一口,朗聲笑道:“兄弟,你才喝一半就跑了啊。”
洛九江啞然失笑,就勢捧起自己手中的面碗,回敬了一口麵湯。
少年元嬰把輪回之道團成個圓圓的小球,一邊在手裏拋上拋下,一邊跟他開著玩笑:“這招‘領悟遁’,你真是用得爐火純青,以臻大成之境。”
洛九江順坡下驢:“可不是嘛,巴不得多來幾次。”
少年元嬰便大笑一聲,一仰頭把酒罎子喝了個空。
他讓洛九江記得常過來喝酒,就提起壇身繞著的那圈草繩站起來,很瀟灑地背對著洛九江的視線來處擺了擺手,悠閒地走入了那片小世界的深處。
那也是他的世界啊。
洛九江微笑著將神識收回,才一抬頭,就發現謝春殘正用一種探究地目光看著他。
倘若深究對方眼神中的含義,大概就是“瓜娃子是不是真傻了,怎麼吃著面都開始自個兒笑?”
洛九江:“……”
他本想反擊一句,但視線在謝春殘又空又癟的左袖上停留了一下,原本含笑的目光也變得正經起來。
洛九江輕聲問道:“謝兄,你的左手應該還可以……”
謝春殘報之以神秘一笑。
他這回大大方方地把左袖遞到洛九江眼前,示意他伸手搭一下。
洛九江心生好奇,按照對方的意思拍了拍那只原本空蕩蕩的袖管,卻在觸及布料的一瞬間裏,就感受到了手指下由虛化實的力量。
那根由謝春殘手臂白骨所製成的絕殺長箭,如今正安靜地躺在謝春殘的袖子裏。
倘若他不刻意外露,那就誰都看不出來。
謝春殘悠然笑道:“據說玄武沒把白虎的屍體帶走——不過想想也是,他失心瘋了才去帶那一坨爛肉——我就到白鶴州屍身上把它撿了回來,反正洗洗還能用。”
洛九江:“……”
他都不知道應該先欣慰謝春殘的這份豁達,還是要因為對方的用詞而感到無奈。
謝春殘屈指彈了彈自己的左袖,神情中不無暢快之色:“我知道你有個神醫朋友,活死人肉白骨也不是難事。可這是我平生第一快事的標記,有它在我身上,縱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我又何必接那一條胳膊。”
“說的也是,這該全憑謝兄自己意願。”
“不然呢?”謝春殘笑道。
他這三個字說得堪稱中氣十足,全無往日裏那種特殊的譏嘲冷傲之氣,反而顯得心平氣和了起來。
等洛九江把面吃完,謝春殘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寒宮主讓我過來看著你?不是,是那位姓陰的峰主大夫,聽說之前你受傷也是交給他治的。”
說到這裏,謝春殘滿臉都是難言之色,他語氣頓了頓,非常不解地問洛九江道:“我說你是怎麼騙他了?”
洛九江:“啊?”
“你要沒騙他,他怎麼會讓我過來看顧你點,免得你……”謝春殘欲言又止,最後相當無奈地一皺臉,“算了,你自己去跟他解釋解釋。”
“什麼?”
洛九江實在是不明白謝春殘的意思。
但他在聽說是陰半死治癒了自己之後,登時就明白了自己現在這種近乎全盛時分的狀態是怎麼來的。
要知道玄武下手沒有分毫容情,基本上碾碎了他渾身骨頭又活剝了一層皮。然而如今他體內經脈茁壯更甚從前,靈氣運轉時毫無淤堵,顯然是陰半死幫了大忙。
至於陰兄的手段……
洛九江把手往自己儲物袋裏一搭,沒摸到那個小小的水晶瓶子,一下子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千嶺,但現在看來還是要先去看看陰半死再說。
謝春殘看洛九江從自己儲物袋裏整理出幾件珍貴的補血藥草,還以為是他想通了要去和陰半死解除誤會。
他歡天喜地地把洛九江一路送到小院門口,然後轉頭就對上了那個廚子。
大廚胖得和白麵團子一樣,正誠惶誠恐地面對著這位都敢殺白虎的仙長。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您還吃海鮮面?”
“不用,這回改油潑,下一碗炸醬。”謝春殘吩咐道。
廚子戰戰兢兢地打探道:“您,您不撐啊……”
謝春殘冷笑道:“不撐。等吃到第八碗的時候,你給我加燉只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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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叩響了陰半死的房門。
陰半死看見是他上門,難得沒說些什麼。對比雲深峰上那些把他視作瘟神的日子,這回陰半死甚至還主動給他拉開了一張椅子。
洛九江受寵若驚,簡直更不好意思了。
他順手把自己帶來的禮物放在桌子上。他儲物袋裏的藥材都是白練後來托黃綺她們給他帶來的,基本隨便一株都是小世界可以用來壓箱底的珍貴靈物。
陰半死知道他是因為什麼送自己藥材,倒沒有過多推辭,只是一言不發地收下了,又重新推給洛九江一個一模一樣的水晶藥瓶。
洛九江惱怒道:“老陰!”
陰半死的臉色比他難看百倍,他嚴厲地問道:“如果不是寒宮主想起來,你以為你現在在哪兒?”
“……”
隨便一句把洛九江頂到沒話說,陰半死才翻檢了一遍洛九江送給自己的藥材,順手把一塊仙蟠桃膠給洛九江扔了回去。
洛九江:“陰兄?”
陰半死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自己拿回去,留著養胎。”
洛九江:“……”
洛九江一開始只覺得陰半死是一貫的嘴毒罷了。
但過了三彈指以後,他從陰半死的表情上發現,對方原來是玩真的!
洛九江驚恐萬分:“陰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