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生死之間
面對饕餮的這個問題,枕霜流默然片刻,銀牙緊咬之間,原本如煙如霧一般遮天蔽日的毒氣終於緩緩散去。
這條黑龍身上龍氣初生,配合上椒圖唯一弟子是條黑蛟的情報,來者是身份簡直昭然若揭。
枕霜流就是再喪心病狂,至少也記著自己是作為援兵來給椒圖界驅敵的,而不是要反過來踢人家場子。
對方小龍一條,涉世未深,對戰經驗和壓箱底的招數通通沒有,枕霜流打眼一掃,就知道這條黑龍還生嫩的很。
他要是繼續用毒,在同樣的時間裏,饕餮沒准嘴角上才剛起一串燎泡,這條黑龍卻足夠被枕霜流毒死八回。
被迫收回了毒霧的枕霜流顯然心情相當不爽。在不悅不滿之下,這份怒氣盡數轉化成了他的戰鬥力。
他肩膀微繃,整個人如同鬼魅一般,時時緊踩著饕餮短胖的影子,手中匕首揮出將近百次,回回不離對方要害。
即便掌控著如此密集而狠厲的攻擊,枕霜流仍有餘暇惱聲質問那條突然出現,不得不讓自己收回毒霧的黑龍:“你是嫌他吃得還夠不飽,送上門來給添菜的嗎?”
說話之間,枕霜流緊釘在饕餮背後,隨他動作驟然疾轉一次,再抬眼時,他恰好正對著落地之時便化作人形的沉淵方向。
看著那個黑衫長刀,打眼一掃既像卻滄江,又似洛九江的青年,枕霜流勉強閉上了嘴,把一句誇獎他待客之道的反諷重新吞回了肚子。
愛屋及烏之下,這還是他幾百年來第一次對別人家的徒弟這麼客氣。
但這份虛假的客氣並沒能維持多久。
當沉淵加入戰局的那一刻開始,枕霜流就想乾脆放倒他算了。
在道源一道上,沉淵還只是個剛剛煉化了道源的新手。而單純從經驗和招式上來說,他也不同於在生死關頭歷練過數次的饕餮和枕霜流,僅僅是一個初出茅廬者。
正因如此,他的攻勢路數雖帶著大開大合的迅猛,但在淩厲和剛勁之下,亦暴露著不小的空門。
若不是枕霜流費心給他兜著,沉淵現在身上可能都已經掛了幾條彩。
不過沉淵能被椒圖收做關門弟子,也確實有其道理。
他的天賦悟性雖比不上枕霜流自己的徒弟——這個沒辦法了,洛九江的天賦確實是枕霜流平生僅見——不過也足以稱得上一句天才。
至少在枕霜流幾次開口指點之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裏,他已經能和枕霜流聯手互補起來。
枕霜流毒之一道上的功夫已經堪稱爐火純青,如今雖不能散開毒霧用於隱蔽,但將毒煙連成一線突襲亦不難做到。饕餮在枕霜流的毒藥下吃過大虧,因此只能稍顯狼狽地連連躲避。
如此幾次三番交手幾回,饕餮竟沒能占到分毫便宜。
在某一次面對枕霜流和沉淵的合力夾擊之下,饕餮眼珠一轉,登時暴起,拼著挨了枕霜流染著劇毒的匕首一記,仍不管不顧地合身撲向沉淵,直沖他心窩抓去。
沉淵下意識撤刀回防,卻聽饕餮縱聲嘲笑一句,從他讓開的那個狹窄縫隙中游魚般滑不丟手地擠出,再現身時已然身在百丈之外。
眼見求勝無門,道源一時片刻也不能到手,饕餮居然就這麼逃了。
這場由饕餮挑起的戰爭可謂是虎頭蛇尾,他沒能拿到道源不說,連自己的兒女都搭進去了不少,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幾乎在饕餮毫不顧惜地踏過自己兒女身體的下一刻,枕霜流也如脫弦之箭一般緊追上去。
然而三步之後,饕餮的身體就當著枕霜流的面消解成一灘泡影,溜得相當徹底。
“……”
枕霜流眼神陰鬱地站在饕餮消失的地面上,手肘一甩,短匕登時齊柄釘進地面,毒藥溶解在土地裏的瞬間,使方圓數丈內的大地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色。
沉淵原本還想上來拜見一下前輩,如今一看這情況登時站住了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洛九江為什麼和他師父一點都不像,也不知道為什麼洛九江會有脾氣這麼不好的師父,不過他還想活。
沉淵搜腸刮肚地翻出一句此時比較合適的、看起來能夠安慰這位前輩的話,小心翼翼地試探性道:“前輩,窮寇莫追……”
在看清枕霜流眼神的瞬間,沉淵驟然噤聲。
枕霜流轉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說得輕巧,那邊跟饕餮另一個分身對戰的,又不是你的徒弟!
他寒聲問道:“你作何出城?”
要是這條黑龍告訴他,他是過來支援的,那枕霜流當即就把他上鍋蒸了。
——長得跟洛九江再像也沒有用,這傢伙本體畢竟是條龍。
沉淵雖然不愛說話,但還是比較尊重長輩的。即使面對枕霜流這種惡聲惡氣的前輩,他還是盡力用語言回答:“替師父巡界。”
椒圖界之下,共有十七個中等大小的世界、一百六十八個小世界都處在椒圖的統轄範圍內,往常這部分職責就是沉淵負責,如今戰時更要加緊戒備。
他這答案半點毛病沒有,枕霜流聽後雖然面沉如霜,揮手示意他趕緊去巡界,倒沒有繼續找沉淵的麻煩。
畢竟在用道源給卻滄江重塑身軀,又把道源分了滄江一半兒之後,枕霜流現在的修為其實稍遜一線,如果不炸道源只是散開毒霧,那就和饕餮半斤八兩。
他原本的預計,是他和饕餮之間非死即傷,但有椒圖掠陣,怎麼都能讓饕餮交代在當場。
然而枕霜流萬萬沒想到,此行竟有兩個變故:椒圖把道源傳給弟子是其一,饕餮的另一個元嬰分身竟然遇到洛九江是其二。
第一件是別人家事,他手再長也管不著。然而九江……
枕霜流筆直地站在椒圖被踏平的外九城殘垣之上,腳下儘是斷壁、亂瓦還有簇簇焦土。
在一片百廢待興的荒頹之中,枕霜流深深地皺起了眉,嗅到了自遠方傳來的一絲毀滅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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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單知道饕餮是個畜生,但萬萬沒想到對方竟能殘忍狠辣到這種地步。
他不但吞吃了自己的親生兒女,把他們當做特殊的充饑口糧,而且還毫不收斂地禦使他們殘餘的一點怨氣,如同在驅使倀鬼。
那一瞬間,強烈的驚怒之情使得洛九江幾乎不能說話,倒是饕餮顯然覺得他的神情有趣極了。
他毫不避諱地張狂笑道:“吃得就是這一口六親不認的爽脆。”
他常常在和別人交戰時笑出聲來,當對手情緒波動巨大時尤甚。
別人或許不理解饕餮的笑意是打哪里來、又源自什麼,但洛九江隱隱能察覺一點。
他在吃我的情緒。洛九江一下子明白過來:花宴望正把自己散發出的驚駭當做一點可口的小零食。
“你品嘗到了我的厭惡和驚訝。”洛九江輕聲道。
說這話時,他一寸寸地抬起自己的刀鋒,刀口筆直地指向饕餮的鼻尖。
不知從何時開始,對著洛九江時,饕餮緩緩收斂了自己面容上的笑。
“那麼,你也應該同樣地察覺到了我的殺意。”洛九江一字一頓地宣判道,“在我的殺心之下,你應該為之顫慄。”
話音正是刀心,語畢正見刀影。刹那之間,天地中唯見一縷融雪般的銀,如電光纏身一般,挾裹著莫名古怪的生死之力,儼然直向饕餮心口插下!
這一刀勢如破竹,其上決絕的壓頂之氣簡直勢不可擋。
原本饕餮用自己兒女怨氣凝成的影子當做護甲撐在身前,然而刀氣沸騰之時,哪里容得前方有半分阻礙。早在刀鋒真正觸及到那些淡影之前,就把他們攪得片片粉碎。
“花宴望!”洛九江雙手握刀,整個人和他雪亮的刀鋒一起,自上而下向饕餮落下致命的一擊,他清喝道,“你還笑不笑得出!”
人命在你眼中輕如敝履,親生的兒女也不過是嘎嘣脆的一口零食,吃到別人負面的情緒,反而還會有種變態的開心。從這個角度來看,饕餮簡直就是無懈可擊。
那麼,當你自己的頭顱懸在冰冷刀鋒之下的那一刻,你也能笑出聲來嗎?!
花宴望的嘴巴依舊還大得像一個嘟嘟囔囔的癩蛤蟆,可他的臉上已經掛不住任何一個笑容。
或許是刀光映照的緣故,這一刻他的臉龐竟顯得有些無端慘白。
洛九江的刀氣縱橫,如同奔湧江流,其中生氣勃發,亦同於一條結著花苞的春枝。
然而當這條淩厲而冷的“春枝”下壓之際,花宴望只感受到脖頸後的汗毛倒豎,明明眼前只有刀光,他卻彷彿親眼見到無邊際的死亡。
死是屬於幽冥和混沌的特權,花宴望吞過無數生靈,也順便嚼過許多不具有生命的土地岩石和海水……但他沒有吃過“死”本身。
他手上沾染過無數人的性命,然而以他九族異種之尊,卻是平生第一次,距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遙。
不是說以前他沒有過險死還生的經歷,可是從前那些,都不是輪回之下如此純正的死。
此時,加生死輪回於刀鋒寸刃之間的洛九江,竟然是閉著眼的。
——在人間的諸多神祗之中,據說有一位判決著規矩公正的神,生來就蒙著雙眼。因為目光流連之下,就難免有所偏頗。
若是此時有供奉那位神靈的凡人在此,大概也要將洛九江錯認成英俊的天神。
因為此時此刻,洛九江刀鋒下雖然凝結著濃厚的死意,然而這種死氣卻不帶分毫惡意和怨氣。
刀刃之下,他堂然地執掌生死的判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