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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遍修真界》第82章
第82章 君子和孫子

  幸好游蘇脾氣溫軟,又對世事少有瞭解,不然恐怕此時就要跌足痛恨自己所信非人。

  因為洛九江雖然口上說得信誓旦旦,卻還是第一回 來青龍書院,論起路來甚至不如游蘇熟。他連兩人棲身的小院都是拽著游蘇現租的,倘若今日被他忽悠走的不是游公子,換個人恐怕早甩他後腦勺跑路。

  院子的位置在散修聚集之地,論環境大小都算不錯。屋中傢俱也八九分新,牆角壁上自貼著去塵符,完全無需他們辛苦打掃。洛九江看過一遍就對中人點頭簽了房約,留游蘇一個人好奇地在裏面轉來轉去。

  “這裏真小啊。”游蘇驚奇地發表意見,“臥室竟然只能放下臥具桌椅和一個櫃子。”

  洛九江已簽完房約,正在自己儲物袋裏翻找定金靈石,聞言探頭向臥室看了一眼,腦海裏構思了一下房屋佈局,自然而然道:“那明天給你加個屏風。”

  他把數好的靈石塞給中人,走到游蘇身邊來比劃桌椅衣櫃移動的方位給他看:“就是這樣,它們兩個交換一下位置再多移一點,你這裏就能放上屏風,牆上可以再釘個不大的書櫃……明天買回來後你自己挪,可以辦到的吧?”

  游蘇興趣滿滿地點頭,若不是天色已晚,他看起想立刻把東西買齊。

  離開了高閣的游公子簡直像撒歡野馬,每一分心思都恨不得寫在臉上。洛九江自然看出他的心思:“需要的東西明天勒出清單一起置辦,你現在該換身衣服,然後我帶你去找東西吃。”洛九江上下打量著游蘇歎氣,“要不是怕你的侍女活吃了我,我才不讓你穿這一身招搖過市。”

  他和游蘇年紀相仿,身量所差也並不多。於是洛九江找出自己一套沒上過身的淡色袍子拋給游蘇。比較值得人高興的是,即使被這樣養大,游蘇還是會給自己穿衣服。

  “好輕啊,簡直像穿著寢衣一樣。”普通衣裳哪配游蘇一身珠玉,種種配飾和衣服上鑲嵌的金邊珠子一同換下後,游蘇身上難得的清爽。他抬手摸摸胸前又顛顛右腕,失笑道:“沒有了扇子和玉,我還真有些不習慣。”

  “好說好說。”洛九江有求必應,聞言就鑽進廚房給游蘇尋摸代替的物品。不到一刻他便選定了東西出來,把手裏的擀麵杖遞給游蘇,“重量和你那扇子彷彿,你拿著做空手的適應過渡物吧。”

  游蘇反復擺弄了這還沾著白色粉塵的圓柱體幾下:“這是什麼?”

  洛九江臉不紅心不跳,泰然自若道:“奇門兵刃。”

  游蘇若有所思,深以為然,連連點頭。

  “玉的話只有這個。”洛九江將手裏半塊醃過的芥菜疙瘩向空中一拋,“雖然重量顏色溫度都差不太多,但畢竟氣味不好,咱們看看得了,別往脖子上掛,啊?”

  游蘇抄手將芥菜在半空中截住:“這又是什麼?”

  “吃的。”洛九江隨口回答,未料到游蘇拿那芥菜翻來覆去顛倒一會兒,竟然眼也不眨地一口咬下,然後表情就是一酸。若不是他教養良好,入口的東西不當人面吐,只怕當場就要呸呸出聲。

  “……我的老天爺,餓了你真是我的不是。”洛九江目瞪口呆,忙把剩下半塊從游蘇手裏挖出,一個響指打出一道清水決來,“鹹菜你都能直接下嘴……唉,好了我明白了,你必然沒見過這整塊的。”

  游蘇額頭上青筋都爆了出來,卻硬是把那一大口鹹菜都咽了下去,這才反復灌水,等舌頭好過些方慚愧道:“洛兄見笑了。”

  “我哪里笑你,就是犯愁。”洛九江一手捏著下巴若有所思,一手順便抽出游蘇攥著的那根擀麵杖倒丟回廚房筷筒,“他們怎麼這麼教你?”

  “是我悟性不高,有辱老祖的清名。”游蘇滿眼複雜地垂下睫去,他唇角扯動,最終也沒能擠出一個成型的笑,“父祖們只是想我能效老祖那樣,做一個濟世達眾的君子,我卻畫虎不成反類犬,明明小時候還能使畫上游魚脫紙而出,現在卻描人魂也不成了。”

  “自上一個對著竹子格了七天的兄弟被風寒撂倒後,我還當世上不會有人再犯這樣的傻。”洛九江不客氣道。

  他看游蘇為這一句話頭更低了些,五官也全皺在一塊,只好拍拍他的背放柔了語氣,“我有個同樣年幼時書畫造詣非凡的朋友,在才華上和你很像。他多年不動筆墨,再用來時仍能如雪中送炭一般……他用這個救了我的命。”

  “那一定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是啊,可惜他過得太苦。”洛九江悠悠道,“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一身的血字是他那些年的苦難塑就,還是被我那口半斷的氣兒逼出來。不過磨練確實為他增色不少……阿蘇你現在固然不知甘味如何,卻也未必吃過苦。”

  他一邊說著一邊翻過游蘇手腕,游蘇右掌潔白細膩,手指根根纖細如玉。常人多以右手為主手,平日抬碰握拎都比左手來得勤些,因而右手往往較左手大上半分。然而游蘇雙手大小幾乎同出一轍,雙掌擺出來簡直像是拓印的一般,皮膚嬌嫩得直讓人懷疑這雙手用過沒有。

  “我已經不必問你手上可曾打過血泡了。”

  洛九江放下游蘇手腕,帶著他往門外走。見游蘇如被訓斥般抿緊嘴唇,他不由失笑道:“又不是說你練畫不勤才磨不出泡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裏剛把筆一放下,便就有人捧水來給你泡筋鬆骨,沒准還要塗層軟膏伺候著推拿。要我說他們這是培養君子?除了‘君子’之外便沒給你其他路走,那這就是在培養呆子。”

  可能出生以來便沒有人跟游蘇用這種方式說過話——強硬卻溫和,如兄長也像朋友,既不贊同又十分理解,游蘇真的像個小呆子一樣愣了一愣,才茫然問道:“洛兄,我們是要去哪兒?”

  “吃飯。你不是還沒築基嗎。”洛九江長長地吹了聲口哨,“見過晚集時的小食街嗎?沒見過就對了,因為我也沒見過。”

  ——————————

  小食街人聲鼎沸。

  各色食物熱騰騰的香氣和油脂味道糅雜在一起,混合成一種足以讓饑腸轆轆之人食指大動的香味。洛九江和游蘇一起站在街口,一手扯著游蘇袖子防止孩子走丟了,一手在額前遮成個涼棚踮腳看了看:“哎呀很不錯嘛,大世界就是有大世界的好。”

  洛九江此前沒見過這樣的小食街,但他猜青龍書院就是有。

  哪怕是他們七島那樣的小世界,逢年過節時總還有人在熱鬧地方,紮了一長串棚子賣或烤或膾的新鮮海貨吃。那麼據理推斷,青龍書院招生這種大事,總不可能沒點歡快氣氛。

  有熱鬧的地方必然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就算實在找不著預計中的小食街,那洛九江無論把游蘇隨便往哪個餛飩攤子上一領,告訴他這就是小食街,這位給個棒槌就當針的小公子也會信以為真的。

  想到這裏洛九江轉頭看了游蘇一眼,游蘇不解回望,不知道洛兄的眼神此刻為何如此憐愛。

  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兩人隱蔽如大海中的兩滴海水。

  游蘇還是第一次嘗到這種“完全不是人群中心”的感受,新鮮得眼睛都睜得都比平時要大。他試探性地摘了斗篷,也沒引起太多注意,偶爾有兩句“誒你看那個人好像游公子。”“游公子才不會這樣打扮來這種地方”飄來,只叫游蘇縮縮腦袋。

  小攤上的吃食大多是青龍本土風味,在洛九江眼中都很新鮮。不過相比起游蘇,他的行為可稱從容果斷,第一時間就眼疾手快地伸手掏錢的游蘇按了回去,搶先一步給攤主遞上散碎靈珠:“來兩份。”

  開玩笑,真讓游蘇把那塊標準上品靈石拿出來,整條長街的攤主湊一塊兒也未必能找夠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來砸場的。

  過了一會兒洛九江手中已經提了三四份小紙包,攥了六七根串串。水晶紫芋糕、鮮切紅雲果、筋道炸丸子、甜汁小杯湯、濃醬灑魚片……只要人類有心,總能做出這樣多的好吃的。

  游蘇一開始還放不開,不肯邊走路邊吃東西,結果攤主強調要快吃的那根清涼粉嘩啦散開時,他的表情也隨著涼粉垮下來了。

  洛九江憋著笑陪他回去又買了一份,再不動聲色地催了游蘇幾句,終於讓他破了“食不言,行不食”的戒。只是他骨子裏的習慣還是很難改掉,比起洛九江拎著一堆東西的尋常模樣,游蘇每次只拿一樣,吃盡了才在旁邊的攤子上尋覓新的。

  小食街不算太長,不到兩刻他們就逛到了出口。不遠處有三五涼亭供人憩息,他們兩個占了一座。洛九江玩笑道:“你又要說沒見過這樣簡陋的亭子了。”

  游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洛九江正坐在他對面,他卻難得不合禮儀地轉頭去看那條人流熙攘的街道。每個攤棚裏打起的燈籠明暗顏色全不統一,於是整條小食街也就在這有致的錯落燈火中,顯出一種喧囂中的寧靜來。

  “有的小吃滋味太重,我看你扁嘴了。”洛九江笑道,“不是你慣吃的口味是不是?”

  “可是不感覺糟糕,它們都很好。”游蘇戀戀不捨地把眼神從那條短街上撕扯下來,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感覺那裏蓬滿了鬆軟甜香的氣息,在心頭調皮地鼓成一團,好像能帶著自己飛起來。

  “沒有慢熬細燉,沒有千金食材,也沒有高湯做底,這就是我們常人的酸甜苦辣了。”洛九江托著下巴沖游蘇微笑,“我聽說游公子仗義疏財,每個月都給散修們發錢……你看,你給他們的那些靈石也許就是用在了這樣的地方,他們平時節省兩頓,就能找一個天氣不錯的晚上,走你剛剛走過的路,吃你剛剛吃過的東西,然後暖暖和和、高高興興地回去睡上一覺,明天再繼續讀書聽課做學問。”

  游蘇一字一句近乎貪婪地聽著,繼而呆呆回望,洛九江笑眼以對。片刻之後,游蘇低頭,伸手在亭間的桌子上一抹。

  歇腳的涼亭平時不大有人打掃,桌上已經積了一層薄灰。游蘇本性好潔,此刻見這些灰塵卻如獲至寶。他半攏著袖口,借著天邊漫灑下的溫柔月光,以指為筆,以桌作案,細細在灰塵上勾勒出了一副簡單畫卷。

  洛九江探頭瞧了瞧,只需一眼就笑了。他聲音柔和,毫不遮掩地點出遊蘇筆下所作,就像個再坦率不過的知音:“啊……你在畫人間煙火。”

  於是游蘇心滿意足。

  這只是浮灰上的隨筆之作,卻偏偏活靈活現,呼之欲出。有一個瞬間,洛九江與游蘇四目相對,彼此用眼神確信自己確實嗅到了畫裏傳來的食物香氣。

  “……我畫成了?”游蘇喉嚨微動,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輕易地找回了從前失落的天賦,“我畫成了!”

  看他這個模樣,洛九江都覺得手癢。他也卷起袖子拿手指在另外半面桌子上描畫了寥寥幾筆。

  如果說游蘇所畫是工筆,那洛九江指下就是寫意。游蘇被他動作吸引了注意,一見之下便讚歎不已,連聲音都飛快冷靜下來:“神韻具在……洛兄,我不如你,要是你我易地而處,必然比我更能學會‘畫魂’。”

  桌上儼然多出了一幅人面,筆劃簡單,神色卻栩栩如生,猶在眼前。

  “不是的,我只會畫這一個人。”洛九江吹去手上浮塵,“本來想明天再鄭重託付你的,但現在話題正好,我就順便說了。這個人叫寒千嶺,長得比我畫得還更好看些,他不可能籍籍無名,現在一定被很多人知道。阿蘇,你在青龍書院裏聽說過他嗎?”

  游蘇搖頭:“沒有。不過我可以幫洛兄去打聽。”

  “那我就太感激了。”洛九江懸掌在那幅灰畫之上片刻,終究還是沒捨得擦掉。他隨手給畫出的千嶺發間添了朵花,“阿蘇,我聽人評價過‘畫魂’,據說精髓只有八個字‘形做畫像,神為魂裏’。我不知道你從前畫的那些美人圖具體如何,但若真是枯坐格竹子,那失敗多少次也不奇怪……這不是因為你太差,而是你那種成長方式封了你的心眼。”

  “游老祖的事蹟我也聽說過一二,傳聞裏說他極擅識人,若真是這樣,他瞧人一眼就能下筆點魂也不奇怪。我看你樓上掛匾‘聚賢’,是不是也想效仿先祖,先閱人無數再說?可枉你每個月給書院散修們散財無數,卻連他們拿靈石去做了什麼都沒有具體概念。

  游公子有求必應,人說就信,君子之心坦蕩赤誠,於是千百人都拿同一面對你,那見了那麼多人和不見又有什麼區別?”

  這番話不可謂不重,游蘇聞言呆坐於此,如遭雷擊。

  洛九江響鼓用重槌,趁熱打鐵,指著桌上的人像徐徐道:“我生性頑劣,只在小時候學過三月畫畫就把先生氣跑了,可我畫他甚至能得你一聲稱讚……只因為千嶺是在我心裏的人。”

  他看游蘇神情有開悟之色,便放緩了語氣:“阿蘇你才逛趟集市,就能隨手畫出這樣的好畫來,居然還懷疑自己不如我嗎?再不自信我只好畫點食物給你看,就是點魂成功也只能飛出蒼蠅來。”

  游蘇笑了。

  據說混沌生而蒙昧,朋友好心為他開七竅卻使他因此而死。然而人生而有七情五感,偏偏有人要把他做成玉像模樣,一寸寸把他封堵在玉石中,錯把鈍然當做謙和,無知覺看做溫潤,好好活人倒造成混沌,別說鹹甜苦辣,痛癢滑澀,就連接觸的溫度都幾乎固定,又怎麼能怪明珠如同魚目?

  游蘇覺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尊玉像,而他眼前鼻間厚厚的封堵終於被洛九江一寸寸地拂開。

  “洛兄……”游蘇試探地輕喚道,正對上洛九江鼓勵的眼神。

  一時萬般話語擠在喉頭,游蘇後覺後察地體味到心頭酸甜軟麻等種種滋味,雖然那感覺還如隔著帳子般朦朧,卻已如嬰兒初次張開眼睛看世界般新鮮。他喉結上下滑動片刻,吐出的語句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我還想再走一遍小食街。”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洛九江卻十分理解地笑了,他拉著游蘇站起來,和他一齊走出小亭,輕聲問道:“晚餐不只吃個八分飽了?”

  原來洛九江知道。

  “一般是七分。”游蘇糾正道,他想起一天前的自己,不由也覺得好笑,“不過這次我要吃個十二分……”

  說到這裏他有些卡殼,像是不知道遇到這種景況該接什麼好。洛九江大笑著教他:“去他娘的修身不貪食,今晚誰在乎這個!”

  “去……修身不貪食,今晚誰在乎這個!”游蘇終究沒罵出那一小節話,洛九江卻笑盈盈地轉頭看他:知道怎麼去做也能去做,而偏偏不做,這才真有了個君子的骨骼。

  像從前那樣眼前除了劃好的道道外什麼也看不見,那就不能算君子,只能說是在給人當乖孫子。

  洛九江示意游蘇伸手,將滿滿一捧靈珠放在他掌心裏:“接下來你自己付錢和攤主買吧。”

  這回重新走入短街時,洛九江放開了游蘇的袖角,沒再怕他走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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