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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絕》第142章
第142章 日月(3)

  劈啪!!

  瓷碗從顫抖的手中滑落,一聲脆響碎在地上,碎片往四處亂濺。

  “唔……”

  關無絕忍痛半跪在地,一手撐著案角。他腰彎得很深,另一隻手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小腹,疼的斷斷續續地吸氣。

  藥效上來得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快,這讓護法有些欣慰。

  就是這也太疼了點兒。首先是胃腸狠狠地絞痛起來,然後是四肢百骸都疼。這是身體的本能反應,是一具人的血肉之軀在試圖抗爭,它並不願意變成一味藥。

  此刻正是最難熬的時候,像是無數尖刺在腹中滾過,絞緊的胃腸瘋狂地痙攣跳動,一下下撞在指尖上。關無絕疼的眼前白光亂冒,許是仗著屋內無人,他終於忍不住嘶啞地叫出聲,“呃……啊……!”

  藥人都是從小養起來的,一旦停了養血藥,藥血便會漸漸淡去。而關無絕已經九年未曾碰過這藥,體內的血如今完全與常人無異。

  想要再把能解毒的藥人之身找回來,這一場疼,是必然要生受的……

  “呃、嗚……啊啊……!”

  嘩啦一聲,不知何時已經撞翻了桌案。關無絕冷汗淋漓,倒在地上蜷成一團劇烈地抖,顧不得瓷碗的碎片劃破了手臂。

  他睜著眼,疼的瞳孔失焦,眼裏像浸了層水似的濕潤。五指更深地嵌入肚腹,恨不能把裏頭瘋狂抽搐的臟器掐斷……

  “——無絕!?”

  溫楓乍一進門便見到這般情景,他幾步沖上去先把那一地的碎瓷片給撥開,隨後將護法拽進自己懷裏,“鬆手!……關無絕!不能這樣!!”

  關無絕皺著眉苦笑,嗓音不穩地哆嗦著,“呃……我怎麼不記得……嘶……養血有這麼疼啊……”

  “你傻啊,”溫楓用力掰開他自虐般掐著小腹的手指,“你如今這身子和小時候能一樣嗎!?”

  “真是越活越沒用了……”關無絕低哼了句,突然只覺得五臟六腑氣血亂翻。他慌忙拼力從溫楓懷裏掙出來,喉口一腥,連著吐了幾口血,又咳出好幾點血沫。烏黑髮絲被血水和汗水打濕了,淩亂地粘在臉側。

  “難看,別看我……”關無絕半閉著眼晃了晃,雙手撐地,嗓音沙啞地喃喃低語。又緩了緩,他就空出一隻手去推溫楓。他嫌棄自己這麼狼狽的模樣,“……你走,走。”

  “不難看,不難看……”

  溫楓哽咽著抓住他的手腕,把關無絕抱進懷裏,從袖裏摸出手絹給他擦臉,“你忍忍,再忍忍馬上就過去了啊……馬上就好了……”

  “嗯……呃啊……!唔……”

  關無絕這時卻更隱忍地蹙眉,他真不想在溫楓面前這個樣子,可是身體本能的顫抖抽動卻不受他控制。

  很快,痛感已經從肚腹蔓延到骨頭縫裏,牽著心脈也開始疼。關無絕索性闔上眼,他呼吸不暢,只能苟延殘喘似的細細地倒氣,張開的唇瓣不停顫搐著,眼見著就泛青了。

  關無絕其實心裏很清楚,這次他重新養血,最危險的根本不是那烈藥本身。

  若說只是疼,忍一忍沒什麼過不去的。麻煩的是他這傷過的心脈,帶著這麼個脆弱的折損,一個不好是會丟命的。

  可他怎麼能死呢?

  他可以廢,可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教主就沒有藥可用了……

  越是亂想,心脈越疼。下意識想伸手去撫,卻已經沒了力氣,垂在地上的兩根手指微弱地動了動,抬不起來……

  關無絕意識昏沉,五感遲鈍,茫茫間已經不知身在何處。就這麼半昏半醒地過了半晌,神志才稍稍被牽回來些。

  他隱隱感覺到溫楓正運了內力給他按揉冰冷的心口,似是嗚咽著說什麼。可惜聽不清。

  太糟糕了,這副身子真是廢得徹底了。

  可他明明總覺得,自己還沒那麼廢物的。

  是這幾年被教主寵得過頭了麼?又有誰能想到,看似威風八面的燭陰教四方護法,竟是個曾被穿心取血的藥人?

  也不知這麼熬了多久,關無絕身體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他精疲力竭地倚在近侍肩上,四肢癱軟地垂著,一動也不能動。

  溫楓低著頭,手掌還在小心翼翼地以內力為護法暖著心脈。他能看到關無絕眼瞼鬆緩地低垂,還不肯放鬆的眉尖似乎成了一道痕,而胸口微弱地起伏,竟沒來由地叫人覺得……單薄得厲害。

  近侍眼眶一熱,咬牙不忍再看。

  知道關無絕要再次養血赴死的那一刻,溫楓真的快要崩潰了——可他能怎麼辦呢,他難道能勸關無絕不要去做藥人?他難道能看著他的教主去死!?

  要是他能去做藥人多好啊。要是他的命能拿來換這兩個人好好兒的,那他會幸福得哭出來。

  可是如今他除了幹看著,什麼都做不到……

  溫楓神思迷蒙地放空,他看向窗外漸漸黑沉的天際。明明是與平時一般無二的黑夜,可今日的那色澤卻壓得人直不起身。

  還有一年呢。

  接下來的這一年,可怎麼過啊……

  忽然,手底下那身子在某刻驚搐了一下。關無絕抖了抖,突然睜開眼,沙啞道,“……溫楓?”

  溫楓輕柔地拍了拍他,帶著鼻音哼了聲,“在呢。”

  “……我方才睡著了?”

  關無絕緩慢地眨眼,推開近侍坐直起來。他似乎不那麼難受了,至少有心情沖近侍抱怨,“你怎麼不叫我。”

  說著護法就想要站起來,溫楓想都沒想先伸手拽他,“你都這樣了,還想幹什麼去?”

  “我不礙事了,這一陣藥效熬過去,往後該也不至於這麼折騰。”關無絕扯下近侍的手,語氣平淡,“我去陪會兒教主……”

  溫楓沉默了會兒,低聲道:“……知道為何搶不過了。我不如你,你是教主的獨一無二,你是教主的良藥苦口。”

  這話關無絕愛聽,他忍著身上的虛弱往外走,臨到門口轉了半個身,有些小得意地向溫楓揚眉笑道:“當然。”

  溫楓深吸一口氣,忍住想吼他一句“別笑了”的衝動。

  他其實覺得關無絕這種精神狀態很不正常,他覺得關無絕快瘋了,或者已經瘋了。

  哪怕四方護法看起來還是如此的理智沉穩,可是自從他將逢春生復發的教主帶回來的那時候起,溫楓就能感覺出來……

  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然悄悄地壞掉了。

  ……

  息風城,水月殿。

  “如果,”雲丹景把手背在後面攥緊了拳頭,臉上狀若無意地對身邊的妹妹說道,“如果從今往後,由我來做燭陰教主,你覺得怎麼樣?”

  “嗯?”雲嬋娟趴在桌上,她神情萎靡,心不在焉地哼哼,“娟兒不覺得怎麼樣啊,反正不都是哥哥嗎?”

  天徹底黑下來了。水月殿裏兄妹倆對坐,僕從婢女都退下去了。數一數,自雲長流毒發已是第三日,人還在昏迷不醒。

  雲嬋娟倒是很憂心,可她知道自己憂心也不頂用,強打起精神來和哥哥嬉笑:“不過……丹景哥你做了教主,應該不會天天逼我念書練武的是不是啊。長流哥哥他老為這個凶我。”

  她想了想,又道:“呀,不過你做了教主,我就要叫你‘教主哥哥’了,好不習慣。”

  “娟兒……”

  雲丹景有氣無力地勾了勾唇,雲嬋娟的話叫他腦殼痛,心也發悶。

  這幾年他常抱怨雲長流對娟兒嚴厲,燭陰教家大業大,娟兒那麼個嬌氣的女孩子,息風城就快活幸福地養著她寵著她一輩子能怎麼樣?如今看來還真是不妥,這傻丫頭,也天真得過頭了。

  “怎麼了呀?”雲嬋娟眯眼笑出兩個小酒窩,“哥,娟兒覺著你今日怪怪的,也是為了長流哥哥的病不開心?”

  “沒事。”雲丹景搖搖頭站起身來,取了自己的大氅,“時辰不早,我該走了。”

  “早睡,丫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身一如往常地揉了揉妹妹的頭,落寞地笑了笑,“等……等明年夏天,哥再帶你去打野棗子啊。”

  ……

  離開了水月殿,雲丹景獨一個人往自己的驕陽殿的方向走。

  周圍全黑了,一輪彎月高掛在頭頂。

  這幾日天寒得厲害,雖還是秋季,可神烈山上早就很冷,尤其是夜晚。或許很快冬聽就要開始叫,很快就該下第一場雪。

  這月色就已經寒得像雪了,雪似的月光落在雲丹景披著的黑色大氅上,落在少年鋒利的眼角。

  其實,雲丹景的相貌比他的兄長更似雲孤雁,英挺的五官剛硬而尖銳,此刻眉宇間浮起陰鷙的厲色時,活脫脫就是老教主昔年的模樣。

  雲丹景摸了摸胸口,那裏躺著林晚霞給他的銅牌。娘親說讓他今晚來瀟湘宮,一起仔細謀劃起事。

  雲丹景忽然站住,冷聲喝道:“陽鉞!”

  那個沉默木訥的黑衣身影無聲地落於他的身後,聲音比往日壓抑,似乎已經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事情:“……是,主子。”

  雲丹景深吸一口氣,手緩緩從大氅裏探出,緊攥的銅牌在月下閃過一線冷芒,“聽我命令。”

  他已經下定決心了,決不能再躊躇下去了。他沒錯的,應該是沒錯的,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是沒錯的!

  娘親說會幫他謀劃,可他不要別人來幫。他知道娘親心裏有仇恨,可他沒有,他只是想要把這麼多年父兄虧欠他的東西討回來,只是想證明給所有人看。

  “……”

  然而陽鉞耷拉著眼,這位四年前便成了影子死士的陰鬼,並沒有第一時間接過那象徵著一場謀逆犯上的危險銅牌。

  雲丹景目光冰冷,倔強地伸著手,他心裏有暴躁的浪在翻滾,沖散了所有理性。

  他知道陽鉞會聽話,這個男人腦子裏的筋很直,忠到讓他覺得傻的地步,所以他知道陽鉞一定會聽他的話。

  “恕陽鉞直言,主子莽撞了。”

  終於,那個男人緩緩開口了。

  而在開口的同時,陽鉞閉上眼接過了銅牌,重重地將頭往地上一磕,“……然既主子心意已決,屬下必將誓死以隨。”

  ……

  養心殿內,關無絕還守在雲長流床邊。

  雲長流昏睡得很沉,面色雪白,眉心清淺地微蹙。大約是因著痛楚,他連無意識中吐出的細細氣息都是帶著顫抖的。

  關無絕就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教主的臉頰,心想平素那麼孤高如冰霜不可侵犯的人,怎麼能在頃刻間變成這麼個脆弱的樣子。

  但仔細想想,反倒是這副樣子的雲長流更叫他印象深刻。小時候的事他淡忘了許多,卻怎麼也忘不了最開始躲在養心殿外偷看的一眼:那苦苦掙紮自殘的纖弱慘白的手,那從指尖一滴滴掉下來的血珠。

  許是那過於慘烈的景象在腦中烙得太深,再加上少主那性子太過柔軟純粹……說實話,關無絕從小到大,對雲長流都是藏著幾分心疼憐愛之意的。

  哪怕後來的少主再如何光彩照人,後來的教主再如何雍容尊貴,乃至他根本不敢把這份疼惜表現出來……但在關無絕心裏,那個雪瓷般一碰就碎的孩子的影子始終不能抹消。

  如今這影子更是清晰起來,在腦中縈繞不能去。

  金琳銀琅送了藥進來,護法便親手來喂。關無絕把雲長流的上身緩緩托起來抱進自己懷裏。吹涼了藥,小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教主口裏送。

  可惜雲長流人事不省,還是有大半藥汁都沿著唇角淌了下來,一滴滴洇在帕子上。

  關無絕發愁地歎了口氣,這也沒啥別的辦法了,他自己先含了藥,唇貼唇給雲長流強硬地渡進去,如此幾次三番,這才好歹把一碗藥飲下。

  金琳來收了碗,小聲道:“護法大人,這裏有奴婢和妹妹守著,您還是去歇一歇罷。”

  關無絕沉著臉搖搖頭,還是默默地看著雲長流。

  三天了,他都沒正經合過眼。不是不疲累,不是不想休息,畢竟飲藥養血也是很耗體力的……又是那毛病了,就像當年自己躺在鬼門大門口的牆角等教主召見等到失眠一樣,明明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想睡一會兒,可他偏偏心裏有事,就一點兒也睡不著。

  關無絕就覺得,與其趴在床上輾轉難眠,還不如在這陪會兒教主,他自己還能心安。只不過……要是給教主知道,得挨駡了。

  可是接下來的一年要怎麼辦?

  如果他開始養血,必須日夜服用大量的藥,他會有好一陣子虛弱疼痛的時期,身上的藥味會濃得遮掩不住,教主不可能不察覺出異樣。

  關無絕就愁的要死,心說這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如果教主知道他能夠養血,就會知曉他曾經做過藥人,就會知曉他是阿苦,就會知曉他曾經穿心取血,且如今還準備再穿一次……

  這可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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