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日月(2)
大氅輕柔地披在少年拱起的脊背上。
“主子,”無聲現身的黑甲陰鬼半跪於地,依著規矩深深埋首,並不敢直視他的小主人,“風冷了,請主子回罷。”
雲丹景沒有回頭,也沒理會身旁的影子。
他蹲坐在石上,直直地看著遠方色澤蕭索的山影。日頭漸往西沉,那山的輪廓被勾成紅彤的線,而身周也的確冷起來了。
陽鉞也沒有再開口,就跪在那兒陪著。
記得從在鬼門訓練的時候,關無絕就常笑話他木訥呆板。他自認蠢笨,跟了雲丹景後大部分時候不敢多嘴,也不敢擅自行事,像現在這樣冒出來給主子披件衣服……作為影子已經是僭越了。
“……陽鉞,”雲丹景忽然叫他一聲,眼梢唇角若有若無地攀著自嘲的諷笑,“你覺得……我同教主相比,怎麼樣?”
……而每當這種時候,陽鉞就會更加痛恨自己的口笨舌拙。
陰鬼努力想了想,才儘量維持著他素來的平板聲線,一字一字認真道:“主子年紀尚小。”
雲丹景仰頭笑起來:“哈,你也會委婉地哄我了?也是,畢竟你都跟了我四年了。這類話是不是要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陽鉞忙低下頭,“屬下不敢。”
“什麼年紀尚小,長流教主在我這個年紀,已經獨自打穿了無澤境。”
雲丹景掛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在對陽鉞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十陣全開,多厲害啊。當年父親帶著溫環和影子都沒能做到的事兒……”
“可是,”雲丹景的眼神暗了暗,低聲道,“如果不是父親自幼日日為他傳功,如果不是父親傾囊以授,如果……如果有這個如果,你說,雲長流真的還能這麼厲害麼?”
陽鉞動了動嘴,沒敢答話。
他怕自己又說錯了什麼,惹得小少爺不快。
雲丹景嗤了一聲,秋風起時他側頭斜眼看過來,勾唇笑道,“陽鉞啊,你跟著我這幾年,很憋屈罷?”
“同是鬼首,我父親的影子能追隨燭陰教主大殺四方,你卻要日復一日地陪著個無甚實權的小少爺玩兒,給我當個端茶倒水披衣服的僕人……”
雲丹景抹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髮,夕陽的光就在他指間閃了閃。他隨手揪了一根泛黃的枯草,叼在嘴裏嚼,含糊不清道,“陽鉞,你會覺得不公平麼?”
陽鉞面上還是那般呆板,心裏卻著實嚇了一跳,連忙把頭往兩邊搖,乾巴巴地道:“沒有、沒有,主子!”
“沒有?那你還真沒出息!”
雲丹景的眼神陰冷下去,甩頭“呸”地將口中的草葉吐出來,揮手示意陽鉞退下去,“滾吧。”
陽鉞訕訕地倒退兩步,往山崖樹影之間隱了身形。
四年過去,他早就習慣了小少爺的喜怒無常,也習慣了自己總是惹主子生氣。
周圍終於恢復了安靜,雲丹景哼了聲站起來,雙手攏著大氅往回走。
他沒跑很遠,這裏只是個偏僻無人的山路岔口,深秋的枯葉不停地在他腳下發出被踩碎的脆響。
小少爺的臉色很差,煩躁在他眉間狂跳個不停。
他知道雲長流的逢春生又發作了,他覺得……他不應該這樣。
在這麼個時候,他應該很焦急、很憂慮、很心疼,他或許應該到養心殿探望侍疾,或許應該去藥門仔細地問問情況——總之,怎麼也不應該一個人跑出來麻木地吹山風。
可他還是心亂得不行,在驕陽殿根本待不下去。
聽說雲長流的毒素復發,他就忍不住想起小時候的事來。
太久遠了,說實話,雲丹景都有些記不清了。
可還依稀覺得,那時候神烈山的陽光總是明媚,他天天帶著嬋娟瘋玩,滾了滿身泥再被娘親罵;他還會帶著妹妹悄悄去看那個又像啞巴又像藥罐子的哥哥,會跑到山下給哥哥買糖。
那時候,雲長流眼裏含著期盼等著他來那扇窗下,娟兒滿心地憧憬他、依賴他,娘親會微笑著摸著他的頭誇獎他,雖然父親不怎麼搭理他,可教眾們都覺得他會是未來的教主。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小孩兒,卻成天覺著驕傲,覺著所有人都需要他,覺著這息風城沒了他就不成。
他偶爾會做白日夢,會想像自己日後繼任教主,披一襲燭龍玄袍,照顧著身子病弱的兄長和天真無邪的妹妹。他會建功立業,會成為江湖傳說,疼愛他的娘親以他為傲,忽視他的父親亦不得不承認他的能力。
那是多傻又多好的夢啊。
多好的……
“——啊!”
雲丹景倒吸一口冷氣,驚叫了一聲從越飄越遠的思緒中掙脫開來。背後有股寒氣亂竄,他打了個哆嗦。
他在想什麼,他在想什麼!?
雲長流可是他的哥哥啊,他哥舊疾復發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居然會覺得……當年雲長流病重的時光很好?
他怎麼可以覺得很好!!
雲丹景低吼一聲,左右開弓地連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臉頰馬上就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燒著。
“……”
可這時候他心底又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不服氣地喊叫起來:
——可是雲長流已經病倒了呀,又不是我害的,也不是我咒的,我沒對不起他啊。
——那我想想以後的事情怎麼了?未雨綢繆、早做打算,不可以麼?不可以麼?
雲丹景呼吸漸亂,眼底茫然一片。是了,雲長流的逢春生復發,如今也沒有可給他治病的藥人,一切都彷彿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如果真的能回得去那段時光,其實也很……
“啞——”
“啞——啞——”
烏鴉在頭頂撲棱棱飛走,化作妖異的黑影接連投向遠處的深林。而日暮的豔紅光芒從背後照來,竟如血光遮眼。
“不……不行!”
雲丹景再次驚醒,奮力搖了搖頭。秋風吹得滿地落葉婆娑旋轉,這山間小路只有他獨自一個人。
“不,我……我不能這樣……”
雲丹景活像被什麼魘住了似的喃喃自語,他愣愣地望著虛空,只覺得腦子裏一團團的漿泥在亂攪。
他忽然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睜大眼睛看著前方自己的長長影子,竟覺得那形狀如鬼魅一般。
“啊……啊!!啊啊啊!!!”
雲丹景心頭一股邪火直冒,他發洩似的怒吼起來,一拳拳砸在眼前的地上,震得硬土開裂。他覺得嫉妒已快要把他逼瘋了,已快要把他變成個自己也不識得的醜陋的怪物了……
雲丹景眼裏儘是紅絲,癲狂地亂罵道,“混賬東西,我不想這樣!我他娘的也不想這樣!!別逼我,別逼我——”
“——主子!”
手腕一緊,忽然現身的黑衣男人拉住他變得血淋淋的拳頭。雲丹景轉頭看去,陽鉞滿臉焦心,“主子不可……”
“你——誰叫你擅自出來的?還懂不懂影子的規矩!?”自覺失態的雲丹景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推開陽鉞怒吼道,“怎麼著,想可憐我是不是?我用不著!滾,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
陽鉞愣了愣,他張口想說不是,不是可憐……最終卻只是再度默然低下頭,不吭聲地隱了身下去。
留雲丹景一個人在那日暮沉沉的山路上喘著粗氣。
他許久才算找回些理智來,把雙手的血跡胡亂往衣服上抹一抹,咬牙邁開腿往回奔去。
他躲著人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驕陽殿,嫌丟人也沒臉聲張,自己去找了冰塊,拿巾子裹著敷臉。
本以為能就此冷靜冷靜,結果還沒冰上一刻鐘,就聽下人來通報——林夫人駕到。
彷彿一盆冷水當頭澆來,雲丹景哆嗦了一下。娘親進來的時候他覺得羞,忙把紅腫的臉深深埋低。
林晚霞神色不變,紋華飾彩的絳紫長裙隨著她的走動翩躚而搖,一舉一動依舊美麗優雅。她施施然走過雲丹景身邊,彷彿未曾看見兒子臉上的傷,於裏頭的軟塌上坐了,乍一開口便是淡淡地道:
“雲長流舊疾復發,命將不久,此刻正是天賜良機,你還在等什麼?”
“……什麼?”
雲丹景忘記了要遮掩,抬起臉來愣愣看著母親。他腦子昏脹,娘親說的話,他除了“舊疾復發”這句明白什麼意思,剩下的三句根本聽都聽不懂。
林晚霞豔紅的唇角牽起一抹微笑,她向雲丹景招一招手,“景兒,你過來。”
雲丹景心中惶惶,他遲緩地走過去。林晚霞又道:“伸手。”
他一伸手,掌心裏就落入了一件冰冷沉重的東西。
雲丹景拿起來細看,是塊銅黃硬牌,約莫有他半隻手的長度,上面並無花哨的裝飾,卻刻著一個“獵”字。他又隨意地翻過來看,瞳孔就是一縮——那反面也有一個字:“雁”。
“這是……”
雲丹景背後發涼,獵雁……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他知道母親同父親素來不合……或許“不合”已經是最委婉的說法。這些年,他並不是感覺不到母親那份由愛而生的熾烈恨意,然而這還是第一次,林晚霞將如此危險的恨明明白白地攤開在他這個兒子面前。
“景兒,這是娘親的利矢。”林晚霞道,她的眼眸如幽深的井水結了冰,凝結了似笑非笑的波紋,“一群名為‘獵雁’的殺手,娘親養了三十多年了,武功招數專門克制燭陰教的陰鬼。”
“娘把它借給你,息風城雖牢不可破,然而如今正有良機。只需殺入養心殿取得燭龍大印,再控制了雲長流,便可逼他退位。雲長流生性優柔,只要事成,他不會真正拿你怎麼樣……”
“娘親!!”雲丹景驚呼一聲,銅牌彷彿燙手山芋般掉落在地。他連連倒退,驚慌失措道,“不不……我、我不……”
林晚霞站了起來,緩緩拾起那銅牌。她目光柔軟,手指描摹過其上的“雁”字,“怎麼了,難道你不想麼?”
她不緊不慢走了過去,伸展雙臂將雲丹景攬入懷裏,歎息著,“景兒,娘的好孩子……這麼多年,你委屈了。”
雲丹景咬了咬牙,“景兒不委屈……只是,兒子比不過雲長流,給娘親丟臉了……”
林晚霞憐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髮,溫和道:“你對雲長流有情,其實娘親知道。”
雲丹景呼吸一陣窒澀。
他心內五味雜陳,許久才扭過頭,悶悶地囔了句,“也沒……沒什麼情。”
但他立刻又堅定道:“可是娘,景兒不能在這個關頭動手……我就算要和雲長流爭,也要光明磊落地爭!”
“光明磊落?”林晚霞冷笑一聲,“雲長流他就很光明磊落麼?”
雲丹景愣了愣,不解地望著母親。林晚霞言辭口氣中儘是譏諷之意:“若是他真正為你好,真正拿你當弟弟來疼愛……那他為何二十多年來,從不肯在你那父親面前為你美言幾句!?他為何從不曾為你討一個公平!?”
雲丹景腦中“嗡”地一聲,瞬間如遭雷劈!
林晚霞冷厲怒道:“你仔細想想,景兒!雲長流明知你為父親的偏心冷落而苦,卻始終不肯幫你一把!那個叫阿苦的藥人你還記得麼?雲長流連個卑賤藥人都能一護就是六七年,倘若他能在雲孤雁面前態度堅決,你又如何會委屈這麼多年!?”
“他分明為了這教主之位,寧可犧牲了你!說不定正是因為心中有愧,這些年才會對你假仁假義——還把你哄騙得以為雲長流真是個好兄長!”
雲丹景心臟咚咚狂跳,跳的他心腔都生疼了。眼前一陣接一陣地發黑,竟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他竟又似墜入夢中又似大夢初醒,只覺得啼笑皆非。母親的話語宛如一柄利劍,在他的胸膛正中剖開個大洞,冷風嗖嗖地往裏頭灌。
原來……
雲長流那樣的人,也會有卑劣私心的麼?
想想倒也是。
從小到大,他根本就沒好好兒的跟他這個哥哥說過幾句話。要麼是撒脾氣,要麼是冷嘲熱諷,又憑什麼覺得雲長流會真心疼愛他?
再說了,在教主大權面前,真能有什麼兄弟情誼?雲長流本也不是超凡脫俗的神仙,存著私心也無可厚非,是吧?
只不過……
這些年,他天天為自己的嫉妒心而自慚形愧,天天在矛盾糾結中煎熬。然而在這一刻,這些心思卻忽然顯得那麼地幼稚可笑了。
肩膀一沉,雲丹景混混噩噩地抬起眼來,他看見林晚霞按住他的雙肩,貼在他的耳畔低語:
“可是如今,情況又不一樣了。你想想,他的毒症發作起來,還能撐得起燭陰教主這個位子麼?”
“他病了,他很疼,他很累……若是有人真心為了他好,此刻就該勸他好生休息,少勞心神,就像曾經那樣靜養治病,娘說的是不是?”
雲丹景下意識地點一下頭,又搖搖頭。他不知道,他真亂了,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不過,曾經那樣……沒錯的,曾經雲長流就是那樣靜養著的,應該是沒錯的。
“可雲長流他素來看不起你,認為你沒有能力繼位,必然不會輕易放手,這個又是不是?”
雲丹景眼神灰暗下來了,他低低道:“是……”
林晚霞悠然歎了一聲,她遺憾地垂眼抿唇,“而你父親……那個人已經魔怔了,他不會容許你頂了雲長流的位子。景兒,你父親如此固執,他會害了雲長流的……”
“等到雲長流真的把命給耗盡了,你父親又會追悔莫及,他會變得瘋瘋癲癲,會痛苦一輩子……”
林晚霞將銅牌再次放入少年顫抖的手中,她用力握了握雲丹景的肩膀,吐出的那溫柔字句彷彿蠱惑的蜜語,“好孩子……這世上只有你有能力救他們。”
“只有你,景兒。”
雲丹景瞳孔微微放大,他呼吸急促,渾身發熱,掌中銅牌上的字痕硌得皮膚都疼。
他喃喃道:“可我、我……”
“你要救救你哥哥,你要救救你父親。”
雲丹景怔怔道:“我……”
“你的父兄,燭陰教的未來,都系於你一身。”
林晚霞緩緩彎起了美豔的眼角。她撫著雲丹景的肩,輕緩地勸道,“可他們不肯相信,你必須證明給他們瞧,讓他們知曉……你才是他們能夠倚靠的力量。”
“不要怕,娘親會幫你。”
“去,證明給他們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