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日月(7)
在第一鞭落下來之前,關無絕還沒把“碎骨”兩個字放在眼裏。
他素來是很能忍疼的,命也硬,這把骨頭什麼傷病沒經過,還不是活的好好兒的?不過是熬刑而已,最慘還能怎麼樣。
直到雲長流手中的碎骨驟然飛起,以雷霆之勢抽在他後背。
劈啪!!
一鞭,只是一鞭。
關無絕眼前猛地發黑,直接被抽得撲倒在地,胸腔裏氣血翻湧。而背後的衣衫已然被打碎,皮肉猙獰地翻卷,鮮血頓時將紅袍染的更加淒豔。
受刑沒有趴著的道理。關無絕捂唇咳了兩聲,連忙爬起來跪好。可他剛撐起身,第二鞭又打下來。
毫無抵擋之力。
關無絕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
……如此狼狽不堪,著實出乎他意料之外。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關無絕抬起眼。
他看見雲長流眼角的淚痕,看見教主近乎失控地再次揮鞭,忽然心臟抽疼起來,比背後的鞭傷更疼。
……
教主。
是無絕對不住您。
您別這麼傷心,您別哭啊……
……
雲長流執鞭的手在顫抖,他平常使鞭的時候並不這樣,他的手拿鞭向來穩得很,落鞭時淩厲而精准。
他也曾和護法對過招,那時他的鞭法絕不是現在這樣狂暴這樣毫無章法。
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他把一顆心都放在眼前這人身上了。
雲長流正在往自己的心上落鞭子,抽自己的心,是很疼的。如果教主此刻還存有半分理智,他絕不會意識不到。
可逢春生毒素的侵擾使得他的感覺遲鈍了,他已經察覺不到是自己的一顆心血淋淋地在那兒疼。他眼前全是黑紅的斑塊,都看不太清東西,只有狂躁之感在厲聲叫囂,吵得他頭痛欲裂。
關無絕只有咬牙苦忍。他很快就跪不住了,也爬不起來,只能倒在地上任雲長流打。
眼前是焦黑的地面,稍抬一抬眼便是鞭影重重,鼻尖滿是血味。
哪里意識不到,教主這個樣子已經是被逢春生影響了,這本在他的預料之內,可沒想到居然會如此嚴重。
關無絕從未見過雲長流這個樣子,雲長流自幼忍毒,對自己情緒的自控力素來是很強的。這一回,究竟是有多麼難過,才會被逢春生擾亂成這樣……
碎骨鞭打得他皮開肉綻,愧疚感則叫他的心肺滾在油裏煎。關無絕終是痛苦地嗆了兩聲,咳出了兩口血。
……
教主。
不值得,不值得。
雲丹景不值得,關無絕也不值得。
……
這是打了有幾鞭呐?
有十鞭了麼?十五?沒有二十吧……
大量的失血,不間斷的劇痛,肺腑的內傷,心脈舊損亦被打得復發……這些層層疊加,關無絕的神智一點點地模糊了起來。
他不知道酷刑還要持續多久,身體除了劇痛之外,竟還開始一陣陣地發寒,像是被投入了冰窟窿。
關無絕的雙眼沉重地合攏又睜開,朦朧的視線中,他看見碎骨鞭的軌跡往下,就要落在自己心口之處。
……
教主。
教主您最好了。
您要好好兒的活下去,找到更值得的人。
……
關無絕已經痛的神志模糊,他竟第一次……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想要去擋這一鞭。
劈啪!!
劇痛伴隨著鞭響,似乎還有骨裂的“哢嚓”聲。關無絕的手臂軟綿綿地墜下,扭曲地折斷著落在地上,再也抬不起來。
他的左手……被打斷了……
好痛啊。
沒來由的一陣酸澀,一串水珠順著眼眶滾落,混著自嘴角湧出的血,一同沿著面頰流下去。
血是熱的,淚卻是冷的。
關無絕迷蒙中覺得奇怪,他為什麼會落淚啊?明明不是沒受過傷的,心裏也明白這是他自作自受,他不應該委屈的;是他負了教主,挨個鞭打他還覺著輕了,又有什麼資格委屈呢?
可怎麼就……
許是因為,這是第一次罷。
他經受過太多的痛,也習慣了忍痛。可這還是第一次,那痛楚自雲長流手底落下,落在他身上。
是第一次,他還沒習慣呢。
……
教主。
您恨上我了麼?
您真想要我死了麼?
……
不,不是的,沒有的。
其實關無絕能感覺得出來,雲長流並未動使全力。哪怕是被他刻意激怒至此,哪怕是在逢春生暴虐狂躁情緒的影響之中……碎骨鞭下,還是留了情的。
被打成這麼個慘樣,只能怪他自己廢了身子。
那一鞭終究是落在了心口,仍舊是重重的“劈啪”巨響。關無絕雙眼猛地睜大,一瞬間懷疑心脈是不是直接被打斷了。
霎那間五感皆失,他連想慘叫卻發不了聲,渾身抽搐著哆哆嗦嗦嘔了兩大口血,脖頸一仰就昏死過去。
人已經連動都不能動,鮮血還猶自從無法合攏的口中一股又一股地湧出,染紅了白皙頎長的脖頸。
……
可我……還不能死,我是您的藥。
教主,我不能死。
不能死。
……
驕陽殿外,漸漸有人趕來。起初眾人還被教主罕見的暴怒所懾,加之關無絕這事兒做的實在太駭人,沒人敢立刻開口求情。
直到護法給打成這個樣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對了。
左使蕭東河剛聽了消息趕到還沒多久,此刻也顧不得躲避教主怒火,掀袍就在雲長流面前跪下,焦急不已:“教主!護法已經昏了,不能再打了教主!!”
“關無絕他雖有罪,可念在他這幾年忠心無人可比,”蕭東河大力地把頭磕在地上,高聲道,“屬下鬥膽,求教主開恩!”
花挽亦跪在蕭東河身旁,泣聲道:“求教主開恩呐,不能再打下去了……”
薛獨行臉色幾番變幻,亦是跪倒在地:“關護法擅自行事,按律的確該殺。只求教主念在其護主心切……求您開恩!”
單易隨之跪下,“求教主開恩!”
不須片刻,除了近侍溫楓與藥門關木衍未到場之外,其餘燭陰教高層都跪下求情了。
可雲長流如今早已失了神智,他連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周圍人的呼喚竟全然傳不進他耳中。
碎骨如狂風暴雨般接連落下,每一道鞭打在關無絕身上時,都能讓這具身子痛苦地抽動一下。
血越流越多,人也就越加慘白,只是始終……沒有再掙紮抵擋。
關無絕雙眼緊閉,他的氣息漸漸地……漸漸地……
變得微弱難續,變得時有時無了。
……
教主。
教主,我……
……
關無絕醒過來的時候,碎骨鞭還在往他身上落,那痛楚彷彿永遠都不會停下來。
其實他不能算是醒轉了,因為他根本睜不開眼,也聽不清聲音,全身上下連動一動小指頭的氣力也沒有,更無力吞咽不停湧上喉頭的血。
意識沉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關無絕突然有點恐懼,他總覺得剛剛伴隨著熱而粘稠的鮮血,自己似乎還嘔出了些破裂的臟器碎肉。
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方護法終於怕了,他怕自己真要死了。關無絕後悔了,其實他放狠話招惹雲長流是故意的,本想趁著逢春生還在影響著教主的心智,把他倆的關係徹底搞的無可挽回,才方便接下來這一年的瞞天過海。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是高估了自己了……
關無絕迷迷糊糊地心說,完了,早知道就認個錯、服個軟了。他從來沒向人低聲下氣地求饒過,可這一回,他甚至想求教主饒命。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他早就沒力氣發出半點聲音,甚至連張口都不能夠。
意識越來越不清楚,隨時都能徹底地昏過去。
不行,他不能再昏過去了,再昏過去怕就醒不過來了。
他得想點兒什麼,快想點兒什麼,快。
只要心裏頭有個念想,就能撐下去。
想點兒什麼呢?
想點兒開心的,溫暖的,幸福的事兒吧。
……
吱呀。
關無絕想像他的木門被推開了,那時候他正在邊煮藥邊看醫書。聞聲抬頭,就有初春的燦爛金陽撲入他眼底,勾勒出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輪廓。
記憶深處,尚有那片雪白的寬袍上綴著赤金燭龍紋在閃著光。木門之外春風吹徹,桃林小徑上灑滿天光,落花紛揚,芳香沁人。
“阿苦。”
長流少主眉目清明,正捧著一枝桃花,向他含笑淺淺地彎起精緻的眼角,“糖,甜不甜?”
於是他也忍不住快活地笑了,出口的嗓音竟是小少年的清脆稚嫩:
“你……你堂堂燭陰教少主……不僅偷折別人花兒,私闖別人家門,居然還動手打人呐?”
……
真管用,這樣想著以前的好日子,關無絕居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了一點點的力氣了。
他忽然很想睜眼看看雲長流的臉。
關無絕幾乎是榨幹了所有執念,竟真的讓眼簾顫了顫,打開了一小些。
他先看見沖天的火光,看見半空中飛起的鞭影,最後才有些模糊地看見了雲長流依舊俊美出塵的面容,和那雙染上失控暴怒再不復往日清明的長眸。
關無絕忽然想起來:他的桃林木屋已經沒了啊。
好像還是他自己燒的。
放火潑油,燒的一乾二淨。
心口在一瞬間就冰透了。只是這樣睜了睜眼就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強撐的精神。關無絕本就微弱的氣息更弱,肺腔內好半天都沒能吸進下一口空氣。
眼瞼將欲疲倦地合攏,又在徹底緊閉前的最後關頭奮力地打開一絲縫隙。
……不,不不。
再看一眼,讓我再看一眼。
似乎有朦朧的紅光漏進灰燼般的眼底,是飛濺的火星?還是鞭子帶起來的血滴?
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是可怕的黑漆漆一片。
可他想看的是他的教主啊,怎麼就看不見呢。
他教主可好看了,笑也好看,怒也好看。
……讓他最後再看一眼,行不行?
不行了,真的已是極限了,再也熬不住了。
關無絕拼盡全力微睜的眼瞼,終於顫抖著落了下來。斷斷續續牽著絲的意識被粗暴地扯斷,如一片伶仃殘葉般,被拋向不見底的泥淖深處,沉下去了。
……
教主。
您送我的花兒,今年冬天還會開麼?
明年春天呢?
……
……
雲長流的意識忽然在茫茫的黑白交錯中醒來。
四方蕭瑟,夜色如墨。大風吹雪。
他眼前是籠罩在黑暗中的蒼涼高臺,寂靜而空曠,沒有半點生氣,唯有風雪的呼嘯在嗚咽不息。
雲長流疑惑地蹙了蹙眉。
這是哪里?
是……臥龍台麼?
他怎麼會在這裏?
不對……他方才是在哪里來著?
雲長流就像一抹遊魂,無措地站在這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地方,不知東西南北。忽然間,他眼神閃動。只見前方那風雪的盡頭,竟出現了一個白袍的稚嫩身影,瞧著似乎是個小孩子。
一種魂魄悸動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雲長流神情更加恍惚,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迷茫地想:這個孩子是誰?是……是我麼?
風雪漸散,一高一矮兩道同樣的白袍身影靠近了。
那古怪的白袍孩子已經近在咫尺,是背對著他的,單薄瘦肩上積了許多的雪,看著有幾分可憐。
雲長流正欲上前。
忽然,那孩子似有所察覺,猛地轉過身來!
刹那間,雲長流只覺得心臟彷彿被重錘擊中,驀然驚駭至極地倒退兩步。
那孩子淚流滿面,那孩子正在無聲地慟哭。
那孩子的一雙噙著淚水的眼眸裏,赫然盈滿了透骨的冰冷的仇恨!
就在雲長流失神之即,那孩子竟突然撲了過來,將他撞倒在地。下一刻,一雙小手狠決地伸過來,暮花天死死地扼住了雲長流的脖頸!!
“……!?”
雲長流無法呼吸了,他艱難地扳住那孩子的雙手,他想厲聲質問,卻突然失聲。
時間凝固,雲長流睜著眼,他看到天穹黑暗而靜謐,雪片紛紛揚揚落在他臉上,自那孩子眼中滾落的淚水亦不斷落在他臉上。
那孩子似是病屙纏身,他的那一雙手分明是如此纖細蒼白,可卻又是那麼地用力,細細的青筋在瘋狂地跳動。
雲長流已經震驚得無法思考,他從未有承受過如此濃鬱的恨意,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住誰的事情……
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起來,他真的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麼能夠引得別人如此憎恨的事情。
“你該死……”
那孩子冰冷的嗓音竟也浸著仇恨,他的神情是那樣地痛苦,更發狠地掐著雲長流的喉嚨,“你早就該死!!”
“你為什麼還不去死,為什麼還不去死!!?”
雲長流神魂俱裂,他竟突然恐懼起來。
是我犯了什麼錯麼?
是我犯下了什麼死也無可挽回的錯麼?
我到底怎麼了……我怎麼了!?
誰能告訴我——
可正在這時候,那孩子卻耗盡了所有氣力似的,一下子癱軟下來。
他倒在雲長流的身上,縮成小小一團,仍是流淚不止。那蒼白的手指無力地揪緊著雲長流的衣襟,嗚咽著啜泣道:“不要……”
“不要……不要了,不要打……不要打他……”
“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那孩子崩潰地伏在他身上顫抖,哭啞了的嗓音是如此地絕望無助,“你來打我,你殺了我……不要再碰他,不要……”
“你放過他……我給你打,我給你打……”
雲長流更加惶恐不安,他雙手攬著這個哭得快背過氣去的孩子,只覺得心髒亂跳,喘息紊亂。漸漸地,眼前也開始一陣陣地搖晃。
打?是誰在打什麼人麼?
那是什麼聲音?
是雷電?還是鞭響!
四周風雪更緊,似乎要將兩個白袍人掩埋在這個荒涼的地方。
忽然之間驚變又生。周圍的茫茫黑白陡然被血紅色所替代。雪粒染紅,落下,一場血雨淅淅瀝瀝。
雲長流胸前一痛,竟駭然看見殷紅的倒刺詭譎地從自己身體內生長而出,又貫穿了他攬著的小孩柔嫩的胸膛。
那孩子眼中的光彩漸漸消散,頭垂下,死去了。
這場血紅的噩夢,卻還不放過迷惘的魂魄。那帶著倒刺的植株,猶自蔓延攀爬,肆意狂張,滋啦滋啦生生撕裂著他的皮肉與骨髓。
雲長流轉瞬間遍體鱗傷,他痛得幾欲昏厥,卻忽而明白了這是什麼。
逢春生……
他註定此生無法擺脫的,厄命……
意識似消未消,泡沫般飄蕩。
忽然天邊有人哭泣著呼喚:
“——教主!!”
有人拼命撲過來,死死從背後錮住他的身體。他握著硬鞭的手亦被那人攥住,是溫楓在哭喊:“教主您醒醒啊——您當真要刑殺了護法嗎!?”
渾身一顫,雲長流陡然睜眼驚醒過來。
天是暗的,火是亮的。
被焚燒過的驕陽殿,赫然映入眼簾。
他手上的是沾滿了碎肉,不停地滴著鮮血的……刑鞭碎骨。
溫楓緊緊地貼著他的背哭泣,淚水落下來的溫度,像極了夢裏要殺他的孩子。
就在他幾步遠的腳下,關無絕安靜地蜷縮著臥在一攤血泊之中,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那紅衣被抽得碎盡了,可裸露出的皮肉也都是血紅血紅,間或露著一點森然白骨。
天地彷彿在這一瞬間死寂了。
碎骨鞭脫手,“咚”地墜在地上。
雲長流彷彿被抽走了魂魄,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慘狀,僵立了許久許久。
突然,他踉蹌兩步,面色驟然灰敗下去。雲長流仰頭噴出一口鮮血,徑直向後倒進溫楓懷裏,無聲息地陷入了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