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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絕》第147章
第147章 鶴鳴(1)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

  這個被血被火染紅的夜晚之後,殘餘的一點寒秋末尾,註定是不得安寧。

  小少爺雲丹景圖謀叛亂,四方護法火燒驕陽殿,雲丹景慘死,關護法被怒極的教主親手打了碎骨。

  ——這消息傳到煙雲宮裏的時候,溫環只覺得天都塌了,塌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時之間心如尖刀亂割,卻不知疼的是為哪個。

  雲丹景,丹景小少爺,實話實說,溫環並未對這個孩子有過多麼真心的關切照顧,回想起來,似乎只記得少年那雙浸滿了叛逆不甘的眼睛經年未變。可他到底是老教主親生的兒子,身上流著雲孤雁一半的血,旦夕之間誤入歧途,說慘死就慘死了,人就這麼沒了。

  雲長流,是他的教主,也是他一手養大的流兒。外人眼中如冰如霜堅不可摧的燭陰教主,在溫環心裏始終還是個外表清冷疏離實則用情至深的小少年,逢春生毒的折磨壓不垮他,可弟弟的叛亂和護法的違逆卻足夠令他摧骨寒心,接下來這條荊棘叢生的痛楚之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至於關無絕,關護法,阿苦。溫環心思百折千回,五味雜全,竟一時不知該想他什麼好,獨獨思及那重刑碎骨自雲長流手中落在關無絕身上,胸腔裏頭就悶悶地疼。

  溫環草草整了衣衫,匆忙去尋他的主人。

  夜寒露重,他自廊下趕過。還未進去雲孤雁的主殿,就聽見裏頭在砸東西。溫環乍一進去,才輕輕叫了句“老教主”,就有銳風擦過,一個瓶子掠過他面頰砸在門上,“啪嚓”!

  那本是成一對兒的青花梅瓶,碎了的是其中一隻,老教主手上正拿著另一隻。雲孤雁獨自站在空曠的大殿內,周身繚繞著攝人的黑沉殺氣,抬眼見是溫環來了,就把手上那個也往地上奮力摔了,狠狠地罵起來:“蠢貨!死的活該!”

  溫環久久立在門邊,欲言又止。眼見著雲孤雁又發洩地砸了幾樣東西,他眉間才隱露幾分悲色,輕聲道:“老教主節哀。”

  “……哀?”雲孤雁盯著溫環,忽而腳下踢了踢那一地碎渣,冷笑起來,“你哪只眼睛看見本座哀了!?”

  溫環道:“老教主……”

  “呵……謀反?不自量力,末了把自己的小命給搭進去,蠢!!”雲孤雁陡然暴怒咆哮起來,他眼裏精光逼人,額上青筋直跳,如籠中困獸般嘶吼,“死的活該!死的太好了!!”

  “他要名劍要神駒要功法要權勢……哪怕他要公平!他要什麼流兒給不了他!?本座這個貶他的爹在位時候,他連個屁都不敢放;等流兒這個疼他的哥哥繼位了,他倒是有膽兒去謀反!!”

  “你說,”雲孤雁怒火滔天地仰起臉,素來淩厲的眼角竟微微帶著一絲紅色,恨得咬牙切齒,“他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蠢貨又是什麼,啊!?”

  溫環垂下臉歎息,“……主人。”

  雲孤雁喘個不停,忽而將眉宇沉沉地壓下,負手轉過身去,避開了溫環悲戚的目光。

  雲丹景啊,那個幼時也曾仰慕而執拗地追在他身後,千方百計地希望得到父親肯定的……他的第二個兒子。

  沒錯,雲孤雁自認從未給過這個兒子“公平”。

  可他為何要給雲丹景公平?

  他怎麼可能、怎麼可以給雲丹景公平!?

  燭陰教,他是必然要傳於流兒的;可雲丹景過於爭強好勝,執著于教主之位,不甘居於兄長之下。倘若他自一開始就公平地培養兩個兒子,那麼長子與次子之間,日後必有殘酷一戰。

  雲孤雁實在看過太多了,有多少江湖世家的繼承人們,為了權勢費盡心思,兄弟間長達幾年乃至十幾年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再將利益牽扯的周圍諸人也捲入其中,爭得頭破血流。

  這便是欲望,欲望正是會吞人的流沙渦旋。當年顧錦希出賣端木臨,七歲幼童被推落雪崖落入江湖邪教之手,正是這渦旋的黑暗一角。

  雲孤雁懂得其中奧秘,可他不喜。

  於是他從一開始就斬斷了雲丹景的路。

  於是這二十來年,被傳作邪魔外道的燭陰教內奇跡般地沒有過派別爭鬥,少主與小少爺之間更沒有過兄弟相殘;於是燭龍印交接得輕輕巧巧,新教主雲長流那襲雪白龍袍上,未沾一點兒親人的血。

  雲孤雁便以為,自己是沒錯的。

  誰料想,一夜間天地翻覆。

  雲丹景叛了流兒,阿苦殺了他?

  多好笑,多有意思!

  竟會有如此有趣兒的事情!

  溫環走到雲孤雁身旁,從後頭扶著主人的肩輕輕地勸:“小少爺性子太倔,辜負了主人的苦心。反倒是流兒看得清明,雖一直未曾宣之於口,心裏頭都是清楚的。”

  雲孤雁疲倦地搖頭,拍了拍溫環擱在自己肩頭的手,“莫要再提雲丹景,本座就當沒有過這個兒子。”

  沉默一時彌漫。

  溫環又是輕聲道:“您,要去看看護法麼?”

  “哼,本座去看他做什麼?”

  “護法……阿苦畢竟是為了教主。”

  “他……”

  雲孤雁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眼神幾度閃爍,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憤然推開溫環,“他也活該!”

  ……

  藥門深處,一片兵荒馬亂。

  護法渾身是血地被送進來的時候,關木衍的臉色幾乎要變得和他命垂一線的養子同樣煞白。

  碎骨,二十七鞭。

  若放在刑罰裏看,其實這數量真的不算多。真犯了罪入刑堂的,那鞭子都是幾十幾百地往下打,熬過了算完,熬不住死了就白布一蓋抬下去了。

  只是關無絕狀況實在特殊,他那麼個體質,別說幾十幾百,單這二十七鞭就能輕鬆要了他小命。

  也是這些年教主護的太好,關無絕自己武功又高,在外受傷已經很少;至於入刑堂受罰,更是從未有過。乃至燭陰教上下教眾竟無人知道,他們威風凜凜的四方護法竟是個身有舊疾碰不得的。

  苦澀的藥湯灌入口中,又合著血嗆吐出來;小刀割去爛肉,烈性的藥也得狠心往骨肉上灑。

  床上的人始終在昏迷與半昏迷之中輾轉不得解脫。傷勢還未處理完,關無絕就開始發起高燒,間斷地咳血,無意識地咬著被塞入口中的棉帕,偶爾實在忍不住才溢出一兩聲微弱痛吟,細的幾乎聽不清。

  藥門的燈火整夜未熄,關木衍施針搶救的時候不住地滴汗,卻連停下來擦一擦都不敢,任由豆大的汗珠自額頭一路流進衣衫裏頭。

  上一次讓百藥長老自覺是在和閻王爺搶人的時候,還是阿苦穿心取血後強撐著一口氣去找少主,倒在藥門內靜靜停了呼吸心跳的那回……而這是第二次。

  四更時分,溫楓才趕過來。

  那頭雲長流的狀況也很糟,一直昏迷不醒。然而逢春生發作起來誰也無計可施,只能靠教主自己硬熬。溫楓心裏掛著關無絕,可教主這裏他也不敢離開,急得要死。直到雲長流稍微好一些,他跟金琳銀琅千叮嚀萬囑咐地交代好了,才匆匆地趕到藥門看一眼護法。

  可等他真到了地方,只看了一眼那屍體般毫無生氣地躺著的護法,強忍了一路的淚水就奪眶而出。

  這是誰啊……

  是那個明媚驕傲的阿苦嗎?

  是那個瀟灑恣睢的無絕嗎?

  溫楓雙手顫抖地往前邁了幾步,猛一下子跪倒在床邊,沙啞地抽泣道:“天啊,為什麼啊……”

  “我們不就是……關無絕他不就是想救個人嗎……”

  溫楓崩潰地把額頭貼在床角,眼淚沿著面頰慢慢淌到關無絕的枕邊,他嗚咽著,“怎麼就……怎麼就這麼難啊……”

  床邊燈火微弱,關木衍四仰八叉地歪癱在椅子上,咕噥道:“你有本事哭,有本事叫他別救啊?”

  溫楓一拳捶在地上,轉頭沖關木衍哭喊道:“那我教主怎麼辦啊?他是我主人,我是他近侍!我能眼看著他活活疼死嗎,我能嗎!?”

  “小近侍啊,”關木衍有氣無力地道,“世上有時候是沒法兒兩全的……眼看著逼到眼前了,你非得選了,怎麼辦呐?還不得把心一橫……”

  他話尾突然一停,沒勁兒的腰背忽而彈起來了。溫楓扭頭一看,只見床上的關無絕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瞼,可那一雙眼珠子像是蒙了層灰翳,沒有半分活人的生氣。

  關無絕動了動慘白乾裂的唇,吐出微弱的氣音,“我……”

  溫楓又驚又喜,也顧不得拭淚,撲過去攏住他的手,卻連多用力都不敢,放柔了聲音在他耳邊問:“在,我們在呢,你要什麼?是口渴?傷口疼?還是哪里難受得厲害?不急,想怎樣慢慢說……”

  “我……我……”

  關無絕空茫地睜著眼,他似乎神智很不清楚,每說一個字都需要積攢好久力氣,“……我要……喝藥……”

  關木衍連忙往桌上端了藥碗過來,連連道:“對對,喝藥喝藥。那小近侍快抱他起來,趁人醒了把這藥叫他喝了……我的個祖宗,這回可千萬別再給我吐出來了喲。”

  卻不料,關無絕才抿了一口就皺起眉,很吃力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不是……我的藥……”

  關木衍與溫楓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眼,關無絕靠在溫楓懷裏,垂著眼瞼,聲音更低弱地呢喃著什麼。他喃喃幾個字,就要急促地喘一陣;再喃喃幾個字,乾脆連吐了兩口瘀血出來。

  可他說的東西亂七八糟,近侍完全聽不懂,慌張地看向關木衍。後者湊上去聽了會兒,臉色就黑了,“……是養血藥的方子。”

  溫楓頓時神色僵硬,但很快就擠出一個微笑,繞開關無絕的傷處拍撫著他,又給他擦去嘴角的血,柔聲哄道:

  “別胡說……這就是你的藥,是更好的養血藥,才剛換的方子。你要聽話啊,好好喝藥才能把藥血養起來,是不是?”

  重傷高燒中的護法果真好騙,溫楓這樣一說,關無絕就怔怔地點頭,又歪頭想了想,居然十分乖順地張口喝藥。

  可他實在太過虛弱,連簡單的吞咽都要花好長時間。一碗藥勉勉強強喝下去半碗,關無絕已經快睜不開眼了。

  只不過是迷離中惦記著這是“更好的養血藥”,才一次次忍著想睡去的倦意,費力張口咽下苦澀的藥汁,再難喝再反胃也不敢吐出半點。

  “溫楓……”又艱難地喝了兩三口,關無絕卻忽然出聲了,他虛弱地吐氣,“我好難受……”

  “聽話,聽話……喝了藥就不難受了。”溫楓忍著鼻頭發酸,學著雲長流曾經那樣把護法摟進懷裏安撫,“來張口,我喂你。”

  “溫楓,”關無絕卻恍若未聞,喉間細細地嗚咽著。他緊緊閉著眼,啞著嗓子道,“溫楓……我傷了教主心了。”

  溫楓心都給揪起來了,沒有想到護法的所謂難受還是為著教主,他忙道:“沒,沒……你在救他。”

  關無絕固執地搖頭,“是我傷了他……”

  “你是救他的藥。”

  “我傷他……”

  “你是他的良藥苦口。”

  關無絕終於不說話了,他眼神中露出一點脆弱的茫然失措。

  溫楓軟了聲調,歎道:“雖然你這麼做的確會叫教主傷心受苦,可是……能治好病就是良藥啊。你還是他的良藥,最好的良藥,快不難過了啊。”

  關無絕恍惚了許久,他燒得糊裏糊塗,也不知是想明白了還是沒想明白,總之最後是輕點了點頭,“……嗯。”

  溫楓趁熱打鐵,循循善誘:“你要早些好起來,才好給教主做藥,我說的對不對?”

  關無絕果然又道:“……嗯。”

  溫楓就將舀了藥的勺子湊到他唇邊,“要喝藥才能好起來,快張口。”

  關護法全然沒能意識到溫楓的話早就混亂不堪,明顯的前言不搭後語——方才還信誓旦旦說是養血的藥,轉眼又變成能讓身體好起來的藥了。他只是覺得聽著似乎很有道理,沒毛病,便繼續乖乖張口喝藥。

  “……”

  關木衍簡直目瞪口呆,用一種看神仙似的目光打量著溫楓,心說這位溫近侍很有一手啊……

  一碗藥好歹見了底,關無絕也沉沉地睡去,氣息終於不是那麼弱得嚇人。兩人都鬆了口氣。

  關木衍施針渡穴消耗極大。這時候他不敢倒下,喚了幾個醫師來看著,又趕往養心殿去看了一趟雲長流的狀況施了一次針,這才回藥門累死累活地去睡了。

  溫楓則在關無絕床邊又陪了會兒,到了五更天才準備離去。

  剛走出門他就嚇了一跳,連忙作勢欲跪,“溫楓見過——”

  “不必多禮。”

  立在門外的居然是雲孤雁,這位一年都從煙雲宮出不來幾次的大佛和鬼魅似的杵在黑暗裏,身旁還沒有溫環跟著,著實將溫楓駭得不輕。

  近侍跪禮行到一半,不得不直起腰來。溫楓只見老教主面沉如水,眼底喜怒莫測,忍不住惶恐道:“恕溫楓多嘴,老教主紆尊降貴駕臨藥門……”

  雲孤雁此刻沒什麼耐心,也無意聽溫楓將這試探之語說完,只將手一揮,“你帶著裏頭的雜人暫且退下罷,本座來看看護法——”

  老教主頓了頓,又面無表情道,“……哦,他畢竟是流兒的藥,死了麻煩得很。”

  老教主氣勢太強,不過幾句話,溫楓冷汗都快冒出來了。他不敢多嘴,瞧著雲孤雁似乎不像是來興師問罪,也不像是來親手把裏頭那位吊著的那口氣給掐斷的,也就應了聲“是”,依言領著醫師與藥人們退下了。

  等周圍人散盡了,雲孤雁才緩緩走到床邊。他抬手隔空一扇,就將燭火滅了,隨即慢悠悠地將手負在背後,彎下腰去細看。

  不大的房間內,苦澀的藥香與殘存的血味猶未散去。關無絕陷在層疊的被褥間,奄奄一息。

  這房室未開窗戶,連外頭星月之光亦透不進來。夜色如暗水在深淵中流淌,無聲息地將兩人淹沒包裹。

  雲孤雁伸出手,他的手掌緩緩撫摸著關無絕慘白的臉,突然開口道:“叫本座猜猜吧……你捨不得叫流兒真丟了弟弟,是不是?”

  關無絕昏睡得很沉,當然不可能回答他。

  雲孤雁本該心知肚明,卻還是盯了護法半晌,面目平靜地道:“你說句話,或者點個頭?到底是不是?”

  仍舊無人作答。

  雲孤雁很耐心,他似乎和眼前死人般的四方護法杠上了,“你若不說話,本座就當‘是’了。”

  最後老教主嚴肅地點了點頭,“行吧,反正你從小就不屑得和本座好好兒說話。看在你還願意給流兒當藥人的份兒上,本座就寬宏大量,饒你……”

  ……或許是自己也覺得如此做派實在太幼稚,他還未說完這一句,後面就漸漸沒音兒了。

  雲孤雁掀了掀黑袍在床邊坐下,將手探入被中摸索,很快就觸到了冰冷的手指。

  老教主神色複雜地歎了口氣,將關無絕那只手撈在自個兒掌心裏,握緊了緩緩輸入內力,為他滋潤修補著殘破的肺腑經脈。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在將將欲至破曉的前一刻,床上的關無絕輕輕地抖了一下,又幾個呼吸後,眼睫亦稍動了動。

  雲孤雁臉色微微變了,立刻鬆開手站起身來。

  “……嗯……”

  關無絕低哼著睜開了眼。他的視線並不很清晰,卻還是能看到床邊空無一人。

  關無絕虛弱地眨眼,人似乎燒得不那麼厲害了,可仍舊是意識模糊,渾身無力,由內至外似乎無一處不痛。

  他才自朦朧中醒來一瞬,看著周圍並沒有什麼異樣,也沒有多加思考的精神。只在枕上側了個頭,就又昏昏欲睡地合上雙眼。

  門外,雲孤雁倚著牆仰著頭,眼神幽沉。

  渺渺天邊,正顯出一抹魚肚白。

  作者有話要說:  良藥苦口——

  藥苦,喝藥的人也苦,但是能治病。

  .

  卷一卷二的關護法:(誠懇裝乖)教主我知道這很虐,不過真的能解毒,不僅能解毒還能讓咱倆he,所以您就……忍忍?

  卷三的雲教主:(心如死灰)……讓我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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