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葛藟(4)
長途的奔逃於夕陽下起始,一直持續到夜半。
這群來路不明的刺客咬的很緊,關無絕曾數度甩脫他們,但一旦略有鬆懈便又很快被追上。
慘烈的戰鬥幾乎未曾停歇。黑暗彌散的更深,隨時有可能會冒出的飛矢飛鏢宛如魔鬼的爪牙。
在沒有盾牌的情況下,這些暗器往往比明面上的刀劍陰險得多。
尤其是關無絕如今騎馬,敵人的冷箭便瞄準了馬腿招呼。格擋愈加困難,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
墨梅紅袍已然被血反復浸透了幾回。有敵人的,有自己的,更有身側那些陰鬼們的。
直到將近子夜時分,入了一處深林。
那些刺客總算被甩開一段距離,暫時看不到了身影。
關無絕這才敢讓流火稍微慢一慢。頭頂一輪明月將斑駁的樹影投在蒼白的面容上,他淩亂地低喘著,收劍入鞘時都有些脫力發軟。
關無絕這一路消耗了太多的體力,沿途顛簸又導致傷口不停失血,現在身上直發冷。
護法摸索出隨身的酒囊,仰頭硬是灌了幾大口辛辣的烈酒。
其實以他的傷勢本不可這樣飲酒,但如今已經顧不了這麼多,如果身上凍僵了,下一輪攻勢絕對撐不下來。
酒會加速失血,但能暖身,還能讓昏沉的腦子清醒過來。
忽然撲通一聲,一隻滿身血污的陰鬼在關無絕馬前跪下,沙啞地痛聲道,“護法!是屬下等無能……”
隨著這只領頭的陰鬼說話,剩下四隻陰鬼也紛紛跪地。雖是黑甲覆面,望向四方護法的目光卻無一不充滿了悔恨自責之色。
關無絕疲憊地搖頭,低啞地開口道:“不是你們的錯,這群人的武功很邪門……唔,咳咳咳咳!!”
一句話沒能說完,肺腑便陡然一陣痙攣。他無法控制地嗆咳起來,直咳到眼前一陣陣泛黑。
抬一捂口,血就從指縫間淅淅瀝瀝地落。關無絕微怔,知道自己這是已經受了內傷了。
許是護法的狀態看著實在太糟糕,為首的陰鬼匆忙爬起來從旁側撐著他,生怕人下一刻就要從馬背上栽下來。
“好了……”關無絕皺眉喘勻了呼吸,抬穩而堅決地推開了陰鬼,“接下來,你等不必跟著我了。”
此言一出,陰鬼們齊齊大驚!
為首的陰鬼急道:“護法不可!我等還能護持一陣,為何……”
關無絕輕輕搖頭:“敵人數量太多,又是有備而來,必定無法輕易擺脫。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連夜抄最近的路回去。只要進了神烈山,諒他們也不敢再追。”
陰鬼的輕功雖好,但在持久力上,終究敵不過流火這等神駒。
如果跟著流火全力奔走一夜,本就被克制的陰鬼們內力再被消磨過多,到時候也就只剩下給他擋擋刀的份兒了,何苦叫他們送死。
關無絕歇了一口氣,冷靜道,“往後這一路我便不再停馬了。你等可自行散開,繞路歸教。本護法要在總教見到你們的活人,聽到了麼?”
陰鬼們雖是死士,卻並非只懂殺人沒有腦子的械之物,又豈會想不明白,護法這是拼死也要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陰鬼首領猛地跪倒在泥土間,額頭大力地撞上地面,立刻破皮見了紅。他顫聲道:“願為護法死!”
其餘四隻陰鬼亦重重地跪地叩首,“願為護法死!!”
月光淒淒如霜,荒涼的樹林之,五隻陰鬼傷痕累累,立下的血誓卻是擲地有聲,震撼心魄。
關無絕不由得胸口一陣苦澀,“陰鬼是鬼門精銳,你們都折在我這裏,叫我如何同教主交代。”
他狠狠心,冷硬下令道:“不要讓我在口舌上浪費時間。這是命令!”
關無絕曾經也是鬼門的陰鬼出身,自然知道,對陰鬼來說命令重過於一切。
果然,五隻陰鬼聞言大慟,卻也只能含淚叩首領命,留下一句“護法保重”,紛紛自行隱去身影。
轉眼間,四周已經無人。
關無絕不再耽擱時間,將餘下的酒水喝乾了,酒囊隨扔掉,“駕”地一聲再次催馬。
夜更深,寒氣越來越重。
接下來的一路關無絕果真沒有再停過馬,饒是如此,方才在荒林裏那僅片刻的歇息,也使得刺客們再次貼近,又是一番苦戰才得以走脫。
這樣瘋狂的騎行和交戰,每分每秒都要流失大量的氣力、鮮血與意志。
內傷在身,關無絕開始間斷地咳血。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耳膜傳來呼嘯的風聲、自己雜亂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而傷處的痛覺已經開始麻木了。
他清晰地感覺到意識在一點點被消磨,死亡正穩步向他逼來,只有一個念頭反而越來越清晰。
還不可以死。
他還不可以死在這裏。
……
黎明時分。
天色將白未白之際,最是寒冷徹骨。
赤川的激流依舊殷紅。 黑壓壓的神烈山高聳入雲,望不到頂。
紅鬃烈馬終於轉上蜿蜒的山路。
馬蹄狂亂地踏過碎石,踩碎山間不融化的積雪,向著息風城的方向賓士不停。
神駒汗流浹背,口鼻吃力地噴吐著熱氣。它的身上多了幾道傷口,雖然速度依然如風如電,卻明顯已經漸漸開始力不從心。
關無絕氣若遊絲地伏在流火背上,緊緊閉著雙眼,臉色白的嚇人。心口的起伏幾近無有,看著竟似已經昏過去了。
從昨日下午到次日破曉,他的體力已經透支到了極限。
流火躍上一處陡峭的險路,一側是盤虯的老樹,另一側卻是危險的斷崖。
就在這時,後方再一次出現了那一群陰魂不散的黑影。
距離燭陰教已經很近,這些刺客卻依然窮追不捨!
拿弩的刺客們,再次架上了箭。
他們的眼神是一般無二的冰冷,將目標齊齊對準了前方的馬兒。
瞬息間,又是一輪萬箭齊發!
冰冷的箭矢在黎明劃破銳利的響聲,如一場盛大而可怖的暴雨,襲向不遠處那虛弱瀕死地伏在馬背上,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哪怕僅掙動一下的人。
千鈞一髮,必死之局。
然而就在下一刻,關無絕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
——他還不可以死在這裏!
彷彿是在什麼執念的支撐之下,披星戴月再次出鞘,四方護法轉腰回身,雙劍向正反兩面斜揮,硬是以大開大闔的招式擋下了大部分的箭襲。
然而,終究已是人疲馬倦,力不能繼。
嗖!
一支冷箭劃過流火的後腿,濺起一線刺眼鮮血,在山路上疾馳的紅鬃馬頓時側仰摔倒!
關無絕被掀翻出去。幸而他反應的快,一撐就勢在地上一滾便半跪起來,抬頭卻見失蹄的愛馬哀鳴一聲,同碎石一起滑下了山崖!
關無絕霎時心如刀絞,猛地吐出一口血,“火兒!!”
刺客們一擁而上,好幾把利刃接連往護法頭上劈來。關無絕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他將雙劍交叉往上一架,頓時好幾股勁道接連撞上刃鋒,狂暴的內力一沖臟腑,唇畔又湧出一股鮮血。
崖下傳來馬兒焦急高亢的鳴聲。
關無絕側眼一看,鬆了口氣。
不幸的萬幸是崖坡不高,流火又非凡駒,跌滑下去後很快抖動著身上泥土,拖著受傷的後腿站了起來。
然而山崖雖然不高卻頗為陡峭,又積了些碎冰,受傷的馬兒無法躍上,只能望著處境愈加危險的主人嘶鳴不止。
關無絕定一定神,拼盡全力將雙劍一震。
披星戴月發出一聲清亮的錚鳴,那些刺客們架在雙劍上的武器頓時力道被迫一鬆!
四方護法看準時,仗劍直直向前一刺,叮叮幾聲兵刃相擊聲過後。他已然從一個奇詭的角度,自幾人的合圍之穿了出去。
然而這樣一來,崖下的流火卻暴露在了刺客們的視線之內。如果他們此時再放暗器,沒有關無絕的格擋,流火只會被穿成刺蝟。
“火兒……快走!”
關無絕不忍看愛馬送死,揚折了一根樹枝,猛地振臂擲出,啪的一聲打在流火身前。
馬兒頓時受驚,不安地鳴叫了幾聲,終於揚蹄自崖下小路而去。
見關無絕失了坐騎,刺客們對視一眼,不再費心理會流火,轉而紛紛亮出了利刃。
很快,近百名黑衣刺客已經聚齊在這崎嶇不平的山路間,成一個更大,更嚴密的包圍圈。
關無絕無力地扯了扯唇角,艱難地抬眼望向息風城的方向。
眼前已經是一片模糊。
息風城的輪廓……還看不見。
教主……
關無絕知道這裏距離息風城已經很近了,如果馬匹未失,只需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能進入燭火衛視察的範圍之內。
然而就是這麼一小段路程,如今卻顯得那樣地漫長,連多邁近一步都是萬難。
優秀的刺客絕不會輕易給目標以喘息之。對面陣勢一經擺好,便合力圍攻而上。
耳畔勁風呼嘯,殺氣四溢。
關無絕狠力一咬舌尖,再次舉劍相迎。
他陷在近百人的包圍之,陷在一點希望都看不見的絕境裏,劍法依舊凜冽奪目。
又是血色四濺。
又是劍刃刺穿身體的撕裂聲。
關無絕的五感已經在鈍化,只能憑著直覺揮劍。他不停地吐血,渾身冷的哆嗦,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剛才是昏過去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已經死了。
但他非但沒有昏迷、沒有死亡,還在一步一步地向著息風城的方向走過去。
可惜,也就到這裏了。
一聲令人心驚的悶響,披星終於脫墜地。大約兩個呼吸過後,戴月劍也被敵人挑上了半空。
數十把兵刃,向著兵器脫的四方護法刺來。
然而就在此刻,電光石火之間。
只見一線銀白之光,如一條狂嘯巨龍,以擎天撼地、劈山裂石之勢猛然掃來。
沿途過處,瘋狂肆虐的勁氣竟將山崖上千百年未曾磨損的硬石震開猙獰的裂縫,哢嚓哢嚓向四面蔓延成蛛網一般!
劈啪!!
沒人能看清那一線如銀龍般的光究竟是什麼。只看到圍在關無絕身周的黑衣刺客,驟然被那股暴戾的勁氣打飛出幾丈之遠,鮮血噴射不止!
有的脊椎骨直接被折斷,落地之前就沒了氣兒;更有的腦殼被打碎,腦漿血漿爆飛四濺。
倏然間,一襲白袍逆風狂舞,其上繁複的赤金燭龍紋,在黎明的白光下熠熠生輝。
雲長流以卓絕的輕功自高崖之上翩然而落,執銀白生輝的逐龍鞭,落在關無絕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