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葛藟(3)
息風城,信堂。
緊密排列的高架上,羅列的一捆捆卷軸,一摞摞厚冊已經沉眠多年,有的已經積了不少灰塵。
雲長流神色冰寒,一言不發地擱下一封卷宗,心下越來越沉。
果然不愧是父親。
當年與端木臨有關的一切痕跡都抹的乾乾淨淨,什麼都找不到。
右使花挽在後頭誠惶誠恐地跟著,白衣近侍溫楓則是落在最後面,人穿梭在收納著舊錄的高架之間。
歸教的教主已然換了裝束。久違的赤金燭龍遊回了身上華袍,散下的長髮於背後輕束。
明明是最熟悉的樣子,卻讓花挽有些害怕。
以前的教主,人雖然是冷的,那一層冷冰下頭卻流動著水;然而如今,雲長流周身的氣勢卻冷到尖銳刺人,像是寒冰之下燒著一團火。
花右使終於耐不住,轉頭去瞧蔫蔫地低頭落在後面的溫楓,壓低了聲音小聲問:“溫近侍,教主這是怎麼了?”
溫楓有些尷尬地錯開眼,小聲道:“這不是……咳,追著護法出教,被老教主一封信騙回來了嗎?”
“老教主給教主傳信說,雲丹景舊部叛亂,十萬火急,要他速速歸教,結果……”
“叛亂?哪兒有什麼叛亂?”
花挽秀眉一皺,忽然訝異地捂住紅唇,“總不會是……前幾天那個雷聲大雨點小,蕭左使花了一天就把人都綁進刑堂裏的那場吧?那也能叫叛亂?”
白衣近侍苦笑道:“可不是麼……教主剛從煙雲宮回來,如今正在氣頭上,挽姐姐小心伺候著些吧。”
雲長流腳下猛地一停,轉過身來,“花挽。”
花右使嚇了一跳:“是!是是……”
雲長流內心無奈地輕歎一聲。其實以他的內力修為,溫楓與花挽這樣說悄悄話,差不多能聽見個八八。
但是雲教主性子太寡淡,向來懶得在這些小節上正規矩,也就隨他們去了。
“本座此前以為阿苦已死,囑咐信堂調查其身世及埋骨處,右使可還記得?”
“是,花挽慚愧……”右使低下頭,“當時查了很久,一直未有突破。自阿苦公子歸教之後,信堂便沒再查下去了。”
雲長流沉思不語,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自從他想起阿苦這個名字後,調查的事就已經吩咐下去,然而算算已經將近一年,以花挽之能,居然幾乎查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就像是,被什麼力量抹去了一切痕跡一樣。
端木臨,阿苦,都是如此。
這是巧合麼?當真會有這樣的巧合麼?
無絕有事在瞞著他,父親也有事在瞞著他,如今連剛剛從分舵被尋回的阿苦也讓他心下不安。
雲長流撐著高架仰起頭,目光凝視著那些累疊的書冊,“重新查一遍。既然反著查不出來,那便順著查,查阿苦歸教前在分舵的經歷。”
花挽心裏一陣發毛,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教主懷疑那個阿苦有鬼?”
“不。”雲長流淡然搖頭否認,“護法親自帶回來的人,不可能加害於本座。”
花挽一愣:“啊?”
可憐右使的認知還停留在上回護法跟她笑說“我和教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已經不成了”的時候,一不留神被教主這句話砸的有些發懵,只能連連點頭,“啊是,也是也是……”
然而還沒等挽姐姐欣慰于教主總算同護法關係轉好了,就見雲長流一拂袖,聲音冷肅道:“本座是懷疑護法有鬼!”
花挽的表情頓時一陣扭曲。
溫楓默默地撇開了眼。
雲長流並不解釋,只是冷靜下令:“查四方護法這一年在分舵的行蹤,事無巨細地呈上來。”
“時限……五日之內。”
留罷這一句,教主便轉身向信堂的大門走去。
花挽愕然望著雲長流離開的背影,欲言又止,想問不敢,百思不得其解。
她悄悄和溫楓咬耳朵:“你說這教主和護法,如今究竟……”
“別問了!”溫近侍推了湊過來的右使一把,恨恨地打斷她,“挽姐姐就當他們打情罵俏吧!”
……
同一時刻,荒郊野嶺,無人小道。
有疾馳的馬蹄踩過枯草。
關無絕已經騎著流火走在歸教的路上。
偷盜聖藥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事,他自然不可能在萬慈山莊幹等著顧錦希。幸而這場“交易”已經十拿九穩,也可放心離開了。
四方護法這日上午便辭了萬慈山莊,端木南庭因山莊事務纏身未能來送,倒是少莊主端木登頗為不舍地將他送出老遠。
關無絕選的是雲長流歸教的那條近道。半途上還遇見當初跟著雲長流走的那一波陰鬼,是說教主還是不放心,剛回了教就轉又命他們回來接應護法。
關無絕哭笑不得,不知是該感念教主掛懷,還是該心疼這群來回跑啊跑的陰鬼們,也就按慣例讓他們隱身跟在後面。
就這麼趕了小半天的路,一路上並無半點意外發生。天氣風輕雲淡,甚是令人舒暢。
護法惦念著教裏,不自覺地漸漸加快了騎行的速度。
直到走到一處幽深的林間小路,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從他心底爬上來。
四方護法神經一跳,定睛打量了一圈周圍的環境。
林子是松樹林,哪怕在數九寒天也不落葉,反倒一片墨綠茂密的很。
沒有積雪,沒有蟲鳥鳴聲,亦無野獸蹤跡。
只有他一人一騎。紅袍赤馬馳過,將兩側高壯幽深的松樹甩在身後。
馬蹄聲清脆而空曠地響了一路。
關無絕不自覺地皺起眉。
太靜了,怎麼這麼安靜……
冬日的林叢安靜一些本來也算正常,但是他就是覺得很不對勁。
這種靜謐就像是空氣緊抻了起來,讓人無端地想起毒蛇亮出獠牙之前的那一縮身,一蓄力。
關無絕一向很信賴自己的直覺。
他微微收緊韁繩,想要叫流火慢一些。
——就在這一刻,驚變突生!
濃密的樹影之,毫無徵兆地掠過淩厲的勁風。十餘隻漆黑的飛鏢穿林卷葉,瞄準了關無絕,尖銳地淒嘯著如閃電般射來!
——有埋伏!?
關無絕神色一凝,披星戴月雙劍倏然出鞘,拔劍的那一刻綻出來的光快的叫人看不清楚。
鐺鐺鐺鐺鐺!!!
流火希律律地揚蹄嘶鳴。馬背上紅袍護法雙劍翻飛,將迫近的飛鏢打落在地,厲聲喝道,“敵襲!陰鬼現身——”
霎時間,只見前後分別嗖嗖嗖地竄出好幾十道黑影!
自關無絕身後撲上前的,自然是燭陰教的陰鬼;而自前方出現的,卻是大批黑巾蒙面的刺客,數量少說也有四五十人,是陰鬼們的兩倍不止!
雙方轉眼間交起來,原本寂靜的林間小道一片混戰,殺氣四溢。
對方刺客明顯也是如陰鬼一樣,習慣以命搏命的死士。而死士之間的廝殺,往往最是慘烈,最是殘忍。
幾乎每一招,都能割開皮肉。
每一招,都能帶起鮮血飛濺。
血腥味越來越濃,已經濃的散不去。
不斷有人無聲地倒地。
鮮活的生命,倒下便成了再也不會動彈的屍體。
關無絕咬緊了牙關,回身一劍彈開從暗影處襲來的一擊。腕再一轉,劍刃電光石火間割開了暗殺者的咽喉,血霧噴薄!
然而護在他身周的陰鬼,數量卻越來越少。兩邊拼殺之下,竟是陰鬼的傷亡更重一些,本就以少敵多,如今形勢卻更加危急。
關無絕低喘了幾聲,咬了咬開始泛白的唇瓣,“不對……”
——怎麼回事!?
鬼門千鍛萬煉出來的陰鬼,戰鬥力不可能這麼弱……
問題出在這些刺客的武功路數上!
世上所有的武功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有長處必然有短處。
而這些人的武功,竟好似是專門為了克制陰鬼而生,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他們瞄準的都是陰鬼的弱點與死穴,卻能把陰鬼的攻擊路數逐一防下。這樣打下去,只會是己方徒增傷亡。
這群人明顯有備而來,可究竟是哪兒來的!?
——不知道!萬慈山莊的聚會人多眼雜,太多的江湖勢力都來摻了一腳,一時竟無法鎖定究竟是哪家來找他的麻煩。
關無絕轉念之間就明白了其兇險,心知這回大約是不能善了了。他率先一夾馬腹,喘息道:“不要戀戰,跟我走!”
流火向來通靈,嘶鳴一聲便全力賓士起來。
陰鬼得令,不再與刺客糾纏,轉而緊緊地護在關無絕身周。
鬆林小徑,頓時成了生死奔襲的戰場。
陰鬼的輕功向來卓絕,然而這些刺客的輕功竟絲毫不輸於陰鬼,竟是一點也不能甩脫。
不僅如此,每一次刺客撒出大片飛鏢毒箭等暗器,便有陰鬼不得不停下來擋……而選擇留下的陰鬼,往往再也沒有會回來了。
時間漫長得可怕,從午後漸漸轉成了日暮時分。
鬆林小徑漸漸地走到了盡頭。
盡頭,懸著一輪如血殘陽。
殘陽下,是嚴陣以待的百餘黑影,竟是與那刺客一般無二的裝束。
他們個個高舉弩,上有箭。
箭尖閃著森然的,令人心生絕望的光。
刺客的領頭人一聲令下。
箭雨!
無數的箭矢從遠處拋射而來,如密密麻麻的蝗蟲飛撲。
關無絕將披星戴月雙劍橫掃,格擋聲已經劈劈啪啪連成一片,金屬相擊之聲在耳畔連綿不絕。
倏然,他只覺得腰側一涼,一枚冷箭已經裂開了皮肉,鮮血頓時染的紅袍更加淒豔。
這一阻,身後的敵人已經追上。而前方是數量更多的強敵,也一擁而上,加入戰局。
又是亂戰!
“咳咳……”
關無絕面容已是慘白,他急促而紊亂地喘了幾口氣,只覺得心腔一陣抽搐的疼痛,喉管湧上一陣腥甜。
不行,體力比以前差的太多了。
前幾天在萬慈山莊強破八脈劍陣時還沒什麼感覺。現在想想,如果不是教主把那些攻勢都替他擋了下來……他根本撐不住那麼高強度的戰鬥。
此時此刻,關無絕身邊的陰鬼只剩下起初的半數不到。
毫無猶豫,也無需多言,這半數的半數奮不顧身地迎上前方的刺客,用血肉之軀為他們的護法拼出一條路。
關無絕又恨又痛,他已經很久未曾有這麼狼狽過,更是很久沒有嘗過眼睜睜看著別人為自己送死的滋味。
然而他卻不能停下。一旦停在這裏,那才是真正的所有人都必死無疑!
終於,前方的包圍圈被衝開一個縫隙。
紅鬃馬再一次狂奔起來。
山前夕陽欲墜。
而白雪皚皚的神烈山,似乎還有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