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葛藟(2)
並不寬敞的房間之,昏暗與明亮交織。兩個長長的,漆黑的影子分別在牆壁和地板上延伸,生出詭譎而奇異的景象。
“十八年前,隆冬時節,天降大雪。這故事,便要從萬慈山莊弟子的登山賞雪講起。”
平心而論,四方護法嗓音清亮又通透,帶一點令人心曠神怡的懶散,真的很適合講故事。
坐在桌案前的關無絕將雙腿交疊,搖晃著的酒盞,看著剔透的酒水在燭光下蕩起一圈兒的金光。
“就如端木莊主所說,當年年僅歲的端木臨在萬慈山莊備受冷落。按理來說,他本無資格同眾人一起出遊——但是有一個人,堅持帶上了這個孩子。”
他忽然沖顧錦希一笑,“我說的還對麼?”
顧錦希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他覺得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內心深處的恐懼漸漸蘇醒,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彷彿在年輕護法的眼瞳深處看到了不止息的飄雪。
茫茫白雪之,掩藏著的是他最見不得人的,久遠到已經快要忘記的汙濁。
關無絕繼續講著他的故事,聲音平緩而清淡,“那個人,一路把端木臨帶在身邊,好言好語地溫和關懷。”
“他們兜兜轉轉,走了小半天。當一行人走到一處山崖邊上,突然從樹叢躍出一隻梅花鹿。”
“於是那個人,塞給端木臨一把小弓和一支箭,問他會不會打獵。還說,如果能獵到這只梅花鹿,一向不喜歡他的莊主爹爹,定會對他大為讚賞。”
“你……”顧錦希瞳孔放大。他渾身發抖,聲音嘶啞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根本……我、我根本聽不懂!”
關無絕沖他豎起一根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勢,“於是,孩子彎弓搭箭。”
“——卻猛然被那個人推了一把。”
“崖邊的雪都結成了硬冰,腳下自然打滑。”
“山莊弟子聞聲來看的時候,只看到小公子墜崖的一幕,卻不知崖下早有燭陰教的陰鬼在……”
“住口!!”
顧錦希雙目通紅,狀若瘋癲地吼道:“閉嘴……不要說了!”
他猛地跨前兩步,一掌拍在關無絕身後的案上,低聲咆哮:“你——你究竟要怎麼樣!?”
“哈,這個人就是你,顧大俠!”
關無絕暢快地仰頭笑了一聲,指著顧錦希的鼻子點了兩點,故意將“大俠”兩字咬的很重。
而下一個瞬間,他神色凜然,聲調猛然折為冰寒刺骨:
“是你,為了保住端木登的繼承人之位,為了保住自己的後半生榮華富貴,與我燭陰教合謀,賣了小公子端木臨!”
“從此,端木臨就被掠至燭陰教,萬慈山莊莊主幼子被打上奴籍,成了卑賤如泥的藥人,成了夜以繼日地被養血取血的一頭牲畜!”
顧錦希雙目圓睜,臉色由紅變白又變青,喉嚨裏咯咯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關無絕……我告訴你!”
顧錦希驟然轉向關無絕,一把扯住護法的衣襟,面目猙獰陰狠,“我不管你是從哪里得知的這件事,但是你要知道!顧某與燭陰教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這件舊事被人得知——”
燭火劇烈搖晃。兩道影子如鬼魅般投在牆上糾纏,宛如在互相撕咬。
“——得知又如何?”
關無絕被顧錦希的力道扯的半個人懸空,微微後仰露出白皙的頸子。這樣受制於人的姿勢絕不會好受,甚至叫他有些呼吸困難。
紅袍護法卻並未反抗,唇角仍舊保持著他平淡的笑意,只是抬拍了拍顧錦希的肩膀。
“你可要想清楚,萬慈山莊如今已顯頹勢,端木南庭連追究當年真相都不願,說明他根本沒膽子輕易向燭陰教尋仇。”
“退一步來說,哪怕萬慈山莊當真大舉來攻,息風城又有何懼?五年前門五派合圍息風城,好麼大陣勢,最後還不是被剛繼位的教主給打回去了?”
顧錦希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他瞠目結舌,張了幾次口,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而你,”關無絕的目光銳利逼人,“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叛徒、內賊,會淪落至什麼下場,不必多說。”
顧錦希上的力道一鬆,脫力地放開關無絕,自己卻虛軟地倒退一步。
他大腦已經一片混亂,卻還是知道眼前這個人說的是對的。
轉眼之間主客顛倒,明明今晚是他意欲收買燭陰教的四方護法,如今已完全被按住了死穴,連反抗都顯得如此無力。
望著眼前的年輕護法,顧錦希忽然有了一種懷疑,而這種懷疑很快便轉為了確信——
關無絕是故意的。
故意向端木南庭揚言曾見過臨小公子,使得他坐立不安,終是按捺不住前來自投羅網。
一開始的目標就只有九葉碧清蓮。
一開始就是想從自己而非端木南庭處下。
那麼……那個最初向萬慈山莊傳達端木臨尚活在燭陰教的神秘人呢?
是不是也是四方護法提早設計好的一環?
他究竟謀劃了多久,布了怎樣的局,才膽敢空套白狼地欲將萬慈山莊傳承百年未曾動用的聖藥攬入囊!?
關無絕按著脖頸咳了兩聲,自己整了整褶皺的衣襟。再抬頭一看,顧錦希看著他的目光已經像是在看什麼天煞惡鬼。
關無絕頓時失笑,周身冷凝的氣勢一下子煙消雲散。護法眨了眨眼,微笑道:“顧大俠,別急,別急麼。無絕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顧錦希已經近乎麻木。
關無絕道:“這位臨小公子,的確還活著。”
他輕輕吐字:
“而且我已經找到他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冷的釘子,一字字釘在人的心臟上;每一個字,都能讓顧錦希已經被刺激到死寂的神經重新戰慄起來。
顧錦希面色慘白:“你說什——”
“怎麼?難道顧大俠真的沒有得到消息嗎?”
關無絕露出一點虛情假意的詫異,他身子前傾十指交叉,輕鬆地挑眉。
“視察分舵一年的燭陰教四方護法於前日歸教,給教主帶了個曾經做過藥人的——舊情人啊。”
豆大的冷汗,從顧錦希額上冒出來。
“難道他就是……”
關無絕欣然點了點頭:“沒錯,端木臨就在息風城,但是教主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得見天日還是永遠閉嘴,就在你我——更確切地說,就在顧大俠一念之間了……”
“你幫我偷出九葉碧清蓮,我幫你斬草除根殺死端木臨。我們互相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從此相安無事。”
顧錦希低著頭。
鼻尖一滴冷汗啪嗒一聲墜地。
“關無絕,算你狠……”他艱澀道,“如果不是容貌差異甚大,我真要懷疑……你才是雲孤雁那老魔頭的親生兒子。”
關無絕聞言快意地笑起來,又搖了搖頭,抬將杯酒一飲而盡。
然後翻,將空空的酒盞在顧錦希面前一晃。
“人生百年一刹那,最該及早盡歡行樂。萬慈山莊的聖藥供奉了百年,再供下去也差不多該爛了。為了這麼個東西賠了命,值嗎?”
“是從此身敗名裂不得好死,還是享一輩子榮華富貴,顧大俠自己斟酌一下?”
顧錦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口無憑,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隨處找了個藥人來誆騙我。”
“你要憑證?好,我給你憑證。”
關無絕將空了的酒盞隨一擲,從懷摸出一件東西,輕輕放在燈燭之下。
那是一把老舊的長命鎖,雕工卻很精巧。正面雕刻著一個“臨”字,四周藤蔓的紋樣交疊,正是萬慈山莊的象徵。
顧錦希面色發白,雙無法控制地發起抖來。
——那是十八年前端木臨出事的時候隨身佩戴的長命鎖!
他的聲音已經近乎潰決:“誰知道、誰知道端木臨是不是早就死了!?誰知道你是不是從雲孤雁處討了他的一件遺物來騙人!”
關無絕冷哼一聲。
下一刻,他整個人騰空躍起,右掌平直而淩厲地向顧錦希當頭砍去!
顧錦希大驚,下意識雙臂往頭上一擋,架住了關無絕的攻勢,“你要做什麼!?”
關無絕不搭理他,只是足下向後一滑,腰身輕轉就換了一個角度。右掌收招,而攏在身後的左並指運氣,陡然暴起。
只聽啪啪兩聲響,顧錦希胸前兩處大穴已經被他接連點上!
頓時,顧錦希只覺全身內力一滯,那穴位居然像是被灌了鐵進去,怎麼也沖不破桎梏!
“這、這是……”
顧錦希已經被震的結巴起來,“不可能,你怎麼可能——”
剛剛關無絕所使出的點穴之術,正是端木家祖傳的一十二點穴法第式,“一障天”!
而端木家祖傳的一十二點穴法統共十二式。前六式端木家的孩子人人可以修習,甚至如顧錦希這般,雖不是端木氏子孫,卻在萬慈山莊地位頗高、貢獻頗大者,亦有資格習得;然而後六式,卻只有次任莊主的候選人方可修煉,一旦練至大成,便可直接獲得繼任莊主的資格。
也就是說……
在當下的萬慈山莊,除了少莊主端木登,只有端木臨才知曉一十二點穴法第六式往後的招式口訣!
又是啪啪兩聲。
關無絕輕輕鬆鬆解了顧錦希的穴位,悠然笑道:
“我將端木臨帶離分舵,送他回教主身邊。這小公子是個心性純真的,自是對我感激涕零,我稍騙一騙他,他便將這點穴之法的口訣教給我了。”
“怎麼樣……這回,顧大俠信了無絕否?”
顧錦希面色陰晦不定,心內煎熬如被火燒。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信。
偷盜山莊聖藥,一經發覺必是死罪無疑……可假如關無絕當真拼著魚死網破,將端木臨之事捅了出來,他同樣活不長!
他當年憑姊上位,背地裏被風言風語罵了多少年。終於憑著心思與口舌,還有必不可少的狠毒,才熬到如今這般地位,如何甘心在這時候陡然從雲墜泥,萬般成空!?
看出了顧錦希內心的掙紮,關無絕語氣溫和地循循善誘道:“你要知道,端木臨對於萬慈山莊意義重大,可對於燭陰教而言,他只不過是個藥人,只不過是當年老教主為教主找的一味良藥而已。”
“而且這味藥,還有些燙,隨時都可能惹出麻煩。燭陰教雖然不怕麻煩,但我家教主總歸是更喜歡清淨……”
“只要顧大俠能拿出比藥人端木臨更好的藥,無絕巴不得殺了他。”
“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從此高枕無憂了。再等幾年,端木登繼任莊主,你就是莊主的舅父,一輩子安樂,難道不好麼?”
顧錦希嘴角抽搐,沒有應答。
長久的沉默在房間鋪展開來。
關無絕極有耐心地等著。
他已經有了十成的把握,自然不吝嗇這麼一點兒時間。
終於,顧錦希口泄出一聲長長的,痛苦的歎息。
隨著這口氣吐出來,他彷彿也吐盡了全身的氣力,頓時萎靡不振,像是瞬間就蒼老了幾十歲。
“請關護法……容我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