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子衿(1)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月兮。
——
息風城,藥門。
苦澀的草藥味道與血腥氣夾雜在一起,奔走的聲音與呼喊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教主與護法雙雙受傷,搞得整個藥門都一片兵荒馬亂。
入得內室裏倒是稍微靜了些。關無絕被安置在最裏面的床上。送到藥門時他的狀態已經很糟了,幾大碗百年老參湯硬灌下去才把越來越弱的脈搏給救回來。如今外傷已經清洗包紮好了,人還是昏迷不醒。關木衍正在運針。
雲長流和溫楓就在一邊陪著。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溫近侍陪著教主,雲教主陪著護法。
其實雲長流本不應該守在這裏,他本該躺在隔壁的床上接受治療。就在片刻之前的那場圍攻,一支流矢射入了他的右肩,至今沒有取出。
然而教主放心不下這邊,說什麼也不肯離。關木衍沒法子,只能傳了個醫師過來,先替他把箭拔了以便止血上藥。
雲長流將上身的衣衫褪至腰間,露出滿是血污的雪白脊背。
箭枝已經被他自己折斷,剩下箭鏃深深地埋入,皮肉猙獰地翻卷,看深度有可能已經觸到了骨。
藥門的醫師拿著鑷子的都在抖。
他是藥門醫術最精湛的醫師之一,自然不可能沒有拔過箭。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病人——不肯喝麻藥,不肯往床上躺,也不許旁人近身按著。教主甚至口裏連個布團都不咬,就地一坐便招叫人來拔箭。
雲長流忽然出聲,語調冷沉:“不敢下,便換個人來。”
醫師一哆嗦,連連磕頭告罪。溫楓看不下去,在旁歎了口氣,對醫師道:“你大膽直接拔便是,教主受得住疼。”
溫近侍都這樣說了,醫師也只能硬著頭皮動。
鑷子夾上鐵尖,“哧啦”猛地用力向外帶起,聽著聲音也令人骨頭發酸。
“……!”雲長流面色蒼白地蹙眉,一聲不吭,只是咬牙輕顫了一下。
那一小截箭尖叮地一聲被扔在託盤裏,淌著血。
仔細看,那前端是極陰險地帶了倒鉤的,這麼一拔連著碎肉都被扯了下來。
醫師滿頭大汗地上藥止血,看著那傷處只覺得足虛軟,好像被拔箭的人不是雲長流而是他,“教主……傷口太大,需用針縫合。”
“那便快些。”雲長流心不在焉地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關無絕。
醫師匆匆穿了線,看著那道傷瑟瑟地咽了口唾沫。
真的要……就這麼縫針嗎?
一針針硬生生在教主皮肉上穿下去?
他實在不敢,跪下求道:“您還是飲些麻藥吧……”
雲長流面無表情道:“不飲。”
飲了藥睡過去,萬一無絕出點什麼事他都不知道!
這態度明擺著是勸不過來了,傷口已經打開,耽誤越久失血越多。溫楓又催了幾句,醫師也只能一狠心,抬拿針就要穿刺。
然而就在這時,雲長流神情驚惶地一變,倏然站起身來,“等等!!”
“教主!?”
溫楓和那醫師都給嚇得心驚肉跳,後者更是足發軟,連針都掉在了地上。
剛剛這枚針只差一毫就要穿在雲長流的肩上,要恰好趕上教主這麼猛然起身,針尖就能直接劃開大半個脊樑!!
雲長流卻沒理會,他只看見床上的關無絕痛苦地痙攣起來,口不住地汩汩湧出鮮血。
教主步並作兩步地撲上去,緊緊握住垂在床邊那只冰冷的,轉頭驚恐地望向關木衍,“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哎喲喂教主,別慌別慌!”關木衍也被雲長流給嚇了一跳,忙按著他在床邊坐下,“這是瘀血,吐出來才好了。”
“他內傷這麼重?”雲長流怔怔地攏著關無絕的不肯放,肩上的箭傷還在流血不止。
關木衍急忙喊醫師上前,“快快快,快縫合……”
醫師還沒從剛剛的後怕裏緩過來,如今換了新的針線欲哭無淚。
雲長流慢慢後退兩步,深吸一口氣,直接在床邊的地上坐下。
他淡然道,“縫針。”
爛肉被小刀一絲絲刮去。
細針牽扯著傷口一點點閉合。
溫楓已經別開了眼不忍心看,雲長流卻已經開始神思恍惚。
疼是真疼。
卻不是疼在皮肉上,而是疼在心坎裏。
明明就是因為怕無絕出意外,才親自追出城又派了陰鬼,臨別前那樣地幾番囑託,最終卻還是沒把人護好……
雲長流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識無絕的那陣子。
那時候的四方護法遠沒有如今這邊恣睢瀟灑。記得那時候他性子被壓抑得極內斂,正如鬼門其他陰鬼那樣,冰冷沉默又卑微隱忍,動不動就低著頭往他腳下跪。
體質還差得很,說是在鬼門時嚴苛的錘煉折損了身子。倒是並不常受傷,可每次一旦出事都是傷在內腑,吐血不止生命垂危……昏在床上時,恰恰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最後是雲長流看不下去,索性給他下了禁令不許出教,藥門積蓄的那些珍稀藥材天天不要錢似的往清絕居裏送。就這麼仔仔細細地養了一年多,才算把人給養好了的。
這後來情況就好多了,關無絕自己武功又高,教主又護的愈加嚴實,便少有會受這樣重的內傷了。
雲長流在心裏澀澀地暗歎,這回怎麼又弄成這樣子……
一聲輕響。
針被放回銅制的託盤裏。
回過神來創口已經縫合完畢,清洗乾淨又敷了一層藥,最後包紮幾圈。
醫師總算鬆了口氣,往後跪下稟道:“教主這幾日右臂不可用力,傷處切勿沾水,忌辛口……”
雲長流根本沒心思聽醫囑,自己把衣袍隨意一披,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又往護法床邊湊。
關無絕氣息瞧著是平穩些了,雲長流還是不能放心,還是想再給人輸些內力,“可要本座……”
“哎呀不要不要,什麼都不需要!”
關木衍一看就知道雲教主想的什麼,愁的連連擺。
老人家拍了拍腦袋,哀歎道,“唉……我的好教主喲,您可自覺點兒吧。您的那逢春生毒如今可全靠內力壓制著呢,像這麼個消耗法是受不了的!”
“這根本不是耗內力,這是在耗命!”
雲長流只當沒聽見,俯下身用唇碰了碰護法的指。
關木衍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唉……真是倆不要命的孩子喲……”
忽然門外一陣騷動,有藥人推開內室的門,前來稟報:“稟長老,蕭左使來了。”
一句話剛說完,一身寶藍衣袍的左使大人便出現在門口。蕭東河腳步匆忙,沖進來第一句話就是焦急地問:“人呢?現在怎麼樣了!?”
關木衍翻了個白眼道:“小點兒聲!已經沒危險了,就是還昏著,暫時醒不過來。”
蕭東河目光一掃,就看見了床上的人。
左使死死地瞪著昏睡的關無絕,半晌猛地一拳砸在牆上!
蕭東河一聲怒吼:“我就說這瘋子總有一天造到自己身上來!!”
眾人齊齊一驚。
溫楓皺眉道:“蕭左使,教主面前,還請……”
“一身舊傷就敢往外跑,他不出事誰出事!?”
蕭東河情緒激動,根本就沒聽見溫楓的話。他劇烈地喘息,雙目隱隱發紅,又悔又惱地攥拳道,“我,我真是……他娘的,我就不該讓他走!!”
雲長流神色陡然一變,“舊傷?”
就在他身後,溫楓與關木衍都變了臉色,驚懼地對視一眼!
教主卻渾然不知,站起來的時候臉上本就沒剩幾絲的血色刷地褪的乾乾淨淨,冷聲逼問:“他還有傷在身!?”
蕭東河略略一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在教主面前說了什麼話。
左使欲言又止,閉了嘴又開口:
“咳……教主,那個一年前您不是……”
一年前……
那次碎骨鞭刑!?
雲長流更加驚疑,呼吸漸亂,聲線顫抖道:“他……那次傷的很重?”
蕭東河眼皮一跳,表情異樣地盯著教主看,心說這不廢話嗎。
“不,本座的意思……”
雲長流閉了閉眼。方才失血的作用像是現在才湧上來,猛一陣頭暈眼花,胸口憋悶。
溫楓驚呼一聲來扶教主又被推開。雲長流恍惚問道:“他傷重到至今未愈?”
蕭東河的神色更加複雜,心裏開始漸漸覺得古怪,小心翼翼地說道:“教主……碎骨鞭是重刑的重刑。以您的修為這麼打下去,身子骨的根基都要毀盡了,何況……”
雲長流如遭雷殛!
溫楓怒而打斷蕭東河的話:“蕭左使!!你不要再信口胡說,教主已經……”
“不可能……”雲長流失神地呢喃,下一刻,唇角毫無徵兆地淌下一線鮮血,“不可能,明明……”
不對,不可能,這不對……
明明只是二十鞭,二十鞭而已!
怎麼可能會休養一年都無法痊癒?
怎麼還會毀盡了身子?
明明沒有真下狠力的,明明不該落下無可挽回的傷根的,明明……究竟是從哪里開始錯了?
“教主……教主!?”溫楓慌亂地扶著他輕輕搖晃,眼裏一下子就噙了淚,哽聲道,“您醒醒,您醒醒!護法不會有事的,您不要這樣……”
雲長流迷蒙了半晌,忽然渾身一顫,像是突然從大夢裏驚醒了一般轉頭去看關無絕。
護法依舊安靜蒼白地昏睡。
有那麼一刻,教主竟覺得這人彷彿會永遠這樣睡下去不再醒來。
雲長流想走過去再仔細看看他的護法,卻踉蹌著往前跌了兩步,勉強扶了旁的藥櫃上才把自己撐穩了。 耳畔似乎爆發出驚叫,周圍亂糟糟的一片。
聽不清楚。
雲長流全身的重量都撐在櫃子上,他昏沉地低咳起來,咳出了血沫。
被關無絕的血浸過的衣襟,頓時又染上更多的紅。兩個人的血暈在一起,不分彼此。
上無力地一滑,連扶也扶不住。雲長流慘然閉上眼,猛地向前栽倒下去。
溫楓恐極地倒吸一口冷氣,一聲驚叫卡在嗓子眼裏叫不出來。
他搶過去把教主抱住,自己卻也雙腿發軟地跪坐在地上。
關木衍急忙捏了雲長流的腕,把了脈才擦了擦滿頭的冷汗,對溫楓道:“沒事沒事!不是毒發……內力強催過度外加心神失守,我給他紮幾針就能醒轉了。”
溫楓這才出了一口氣,疲軟地垂下頭。
他啞著聲音,“不是毒發……就好……”
然而下一刻,白衣近侍又猛地抬頭,目光狠厲地望向也是被嚇壞了的燭陰教左使。
溫楓將雲長流送進關木衍臂裏,自己站起來,噌噌兩步走過去一把揪住蕭左使的衣領就把人往外拖,怒火已經無法自控,“蕭東河……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