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子衿(2)
咚的一聲!
內室外,蕭東河被溫楓猛地摜到牆上。
溫近侍是主練的拳腳功夫,手勁兒大得很。左使覺得自己苦膽都要吐出來了,頓時怒駡道:“你發什麼癲!?”
溫楓惱的不行,揚手一巴掌就要扇過去:“你都把教主急昏過去了還問我!”
蕭東河罵了句髒,眼疾手快地把白衣近侍的手腕架住,“不是溫楓你是女人嗎,還甩人耳刮子呢!?是不是以後該叫你溫侍女、溫姑姑——”
“我!你……!?”
這句話是夠狠,溫楓那張白皙的臉轉眼就不可置信地漲紅了,生生給氣的憋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話。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溫楓才憤憤地甩了手,“左使大人,你不要再提碎骨鞭刑的事了成不成?教主那時候整個人都不清醒了,他沒想下重手的。事到如今你還刺激他做什麼?剛剛太危險了……萬一逢春生發作起來你擔待的起麼!?”
其實蕭東河剛才眼睜睜見著教主吐血昏迷,他也後怕的厲害,心裏本是暗自後悔的。
可是有的人天性就是吃軟不吃硬,現在給溫楓這麼一說,他反而一陣火氣沖頭,忍不住抱臂倚著牆,反唇相譏道:“什麼叫不清醒了?溫楓,我知道你自幼跟隨教主長大,可你想偏袒也得講道理!”
“這不是偏袒!”溫楓聲音一下子高起來,急切道,“那都是逢春生的作用……今天教主為護法連命都能不要了,你還要怎麼樣?”
蕭東河歎了口氣:“可是教主至少也得知道實情吧?唉……如果當年教主知道無絕究竟傷成什麼樣,八成就不捨得把人往外頭趕了,不用想也知道是你瞞著他!”
“我真是想不通。都知道你向著教主,可是看你和無絕交情也不錯啊,你就真忍心看他這麼白受苦!?”
溫楓被左使說的猛一下愣住。
那神情又痛又惶,看著竟像是被當胸狠狠捅了一刀似的。
但他很快就收攏了心神,冷淡地道:“……算了,那你還是當我偏袒好了。反正……”他咬咬牙,梗著脖子,“反正溫家人一輩子隻知道效忠雲氏,我是教主近侍,其他的不管。”
蕭東河俊朗的一張臉陰沉下來,卻怒極反笑。他上下把溫楓一打量,點點頭,“行啊你,想放狠話把我氣走糊弄過去是吧?你當我這個刑堂主是吃乾飯的,看不出這裏頭有大問題?”
說罷,蕭東河猛一揮袖,眼裏幾乎要往外竄著火,指著內室的方向低吼道:
“告訴你!我是燭陰教左使。就說屋子裏那兩位昏著的祖宗,一個是我教主,一個是我好友,再連帶一個站我眼前的近侍大人,你們這幫人任哪個出事我都不能不管!”
“說吧,那天臥龍臺上你是怎麼回事?”
“那個阿苦究竟是什麼人?”
“關無絕他到底在折騰什麼?”
“而你這個教主近侍又在瞞著什麼!?”
自蕭東河第一句開口,溫楓便心神巨震,一雙烏墨色的眼珠盯著他就不動了。
左使劈頭蓋臉地幾句追問下來,溫楓的嘴唇都有些發青,哆嗦著說出的卻是:“什麼都沒有,左使不要自己胡思亂想,想審案子你刑堂多得是。”
蕭東河目光逼人:“那我問你……你自幼隨侍教主,怎麼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教主的藥人阿苦?可那日在臥龍臺上,分明是你問無絕這人是誰!”
溫楓道:“時隔已久,阿苦容貌有變,我沒認出來。”
“那你又為何對阿苦發難!?”
“藥人卑賤,配不上教主。再者,教主心屬護法,這誰都心知肚明——”
蕭東河忽然沉默了一息,然後再度開口:
“一年前丹景少爺意欲奪權,可他也從未想要害教主的命。按規矩,本該先稟過教主再經我刑堂定罪,無絕為何非要當場殺他不可?”
溫楓道:“我不知道。”
“我還是不信以教主的心性真會失控至此。你老實說,關無絕受碎骨的時候,是不是身上還有其他教主不知道的傷病!?”
溫楓道:“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謊的時候臉色有多難看?”
溫楓道:“和你無關。”
蕭東河真真是被溫楓氣的想揍人,拳頭揚起來又放下,最後狠狠指了指白衣近侍的鼻子:“你!你可給我等著!等我查出來揍不死你……還有關無絕那小混賬,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說罷,左使憤然一轉身,再也不回頭徑直離去。
溫楓始終昂著頭,脊背挺得又硬又直,像一顆倔強的竹子。
他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蕭東河的背影逐漸遠去。
終於,蕭東河轉出了藥門,那一身藍袍徹底消失不見。
溫楓陡然往後軟了一步,靠在牆上往下滑,直到跪坐在地上。
他頹然彎下身去,就像翠竹被折成了兩段。
“……”
溫楓猛地雙手掩面,手背的骨節青筋都凸起,幾絲散亂的發就無聲地垂了下來。
他弓著身子喘息不止,肩膀聳動,看著像是在哭泣。卻沒有泣聲傳出,也沒有淚珠落下。
……
“溫近侍,教主醒了,傳您進去。”
待得內室裏有藥人出來傳令之時,溫楓仍是坐在那牆角的地上,卻已經恢復了表面上的冷靜,無甚表情雙眼放空的模樣,瞧著倒只像是在發呆了。
聽得教主傳喚,近侍這才回神起身。
他匆忙地整頓了一下衣著,雙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又使勁兒揉一揉,恢復了平時的溫和模樣,這才推門進入。
內室裏燃上了寧心安神的香料,有些清苦的氣味很容易便令人沉靜下來。雲長流身上披著件厚氅,閉著眼疲倦地靠在關無絕床頭。
關木衍已經吩咐他隨身的藥人把一應物品收拾好了,扶著腰轉向雲長流道,“那教主,老頭子就先走一步啦,哎喲可累死我了喲……”
雲長流不做聲地一點頭,往裏走的溫楓與往外行的關木衍就此擦身而過。
白衣近侍默默上前,去扶雲長流的手臂,輕聲道,“教主……溫楓扶您去別的屋裏躺下歇一歇?”
雲長流緩緩睜開眼,強打精神坐直了,“不必。左使呢?”
溫楓道:“左使先回去了。”
雲長流淡然道:“你遷怒他。”
不是問句,是肯定的語氣。
其實教主剛清醒就要將溫楓傳進來,並非真的需要近侍伺候,而是怕他急了眼和蕭東河鬧起來。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此時聽說左使人走了,心下哪里猜不到發生了什麼?
溫楓默然垂首,他無可辯解。剛想告罪,卻聽教主又是一句:“你欺騙我。”
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甚至帶著中氣不足的虛弱,落在溫楓耳中卻比任何嚴厲的訓斥都令他難捱。
錐心之痛總是勝過加諸體膚的刑罰,溫楓重重跪地,用力地磕頭:“溫楓知罪,請教主責罰!”
雲長流沒有理會。他視線轉回犀角床上,望著安睡的關無絕,“責罰你有何用?本座只要從你口中聽真話,你說不說?”
近侍低下的臉上神情一黯,“……溫楓瞞著教主的只有這一件事。”
雲長流默然半晌,也不知究竟是信了還是沒信,又問道:
“這次離教時,護法曾在半途同本座說過,逢春生發作會蠱惑心神,致使人鑄成大錯。這是真的?”
溫楓點了一點頭:“是,原來護法已經跟您說過了。”
“當時本座還不知,他竟是這個意思……”
雲長流仔細地以目光勾描護法的眉眼輪廓,鬆鬆地握著他的手,自言自語道,“本以為……再如何失控,本座也不會真的把無絕……”
說著他啞啞地勾唇淺笑起來,自嘲與痛悔一覽無餘。
溫楓抿唇勸道:“是傷總能養好的……您看,當年不也是這麼過來了。”
“也是,”雲長流吻上那冰冷蒼白的手指,眸中沉著無盡的悲愴與溫柔,自言自語道:“大不了本座散功給他,總能養好的……”
本來溫楓聽見教主說了句“也是”,以為他總算想開了,心頭一鬆。結果後半句一出來,嚇的他心魄欲碎,魂兒都要飛了!
散功?
教主居然說散功!!
散功,其實就是傳功,卻比傳功更狠。傳功只是為接受者渡入部分內力,雲長流幼時老教主便曾經幾次為他傳功,以抵禦逢春生毒的侵蝕。在許多武林大家之內,長輩為晚輩傳功亦不足為奇。
……而散功卻是要將一身修為徹底毀去,且有很大可能,會使散功者丹田經絡俱廢,此生再無法練武,後果嚴重至無可挽回!
一般來說,只有那些自知命不久矣的大能,才會選擇在最後時期散功給繼承人。又哪里聽說過有如教主這樣,年紀輕輕就脫口而出一句散功的!?
而雲長流的情況還不同,他體內的逢春生毒早已深入骨髓經脈之內,如今可是全靠一身深厚的內力壓著呢。
別人散功,只是丟了內力修為,成個體質略弱的普通人……可教主若是散了功,那就是自殺無二了。
溫楓四肢冰冷,腦中一片嗡鳴。一個可怖的念頭如惡鬼般冒出來,緊緊箍住了他的瘋狂跳動的心臟。
——噢,教主覺得是他傷慘了護法,現在這是想直接一條命賠過去了?
溫楓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他真的要瘋了。近侍跪爬著,膝行幾步到雲長流身前,仰起臉顫著聲道:“不要,教主不要這樣說,護法的傷一定能好的,求您別亂想了……求求您,溫楓求求您了。”
雲長流又笑了笑,聲線卻是涼透了的:“待你何時能同本座說真話,再來說這個求字不遲。下去吧。”
“那、那您就當看在護法面上……”溫楓惶然連連搖頭,拽著雲長流的衣袍如扯著最後的救命稻草,“求您珍重自己……”
教主輕輕歎息,將頭靠在床欄,面容蒼白而憔悴。
雲長流閉著眼,長睫顫抖不止:
“護法都不肯看在本座面上珍重他自己,本座還管他呢?”
說著,他俯下身,唇瓣輕輕地貼上關無絕的。
溫楓屏住了呼吸,睜大雙眼。
雜音頓時消弭。
內室裏一時變得安靜的很。
雲長流摩挲了半晌,又小心地含住舔舐,濕軟的舌尖將乾裂起皮的地方一點點撫平。
含混不清的聲音,就這麼低啞而柔軟地破碎在兩人的唇間:
“……都騙我……你們怎麼就都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