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女曰雞鳴(4)
阿苦深深地皺著眉,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快死了,什麼只想看少主一眼……
這小藥人是有毛病?
不過他仔細想了想,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他家少主那麼人美心善——至少外人看起來是人美心善——對於這種被虐待慣了的小奴隸來說,哪怕少主只是隨意地相救了一回,對他來說大約也是救贖般的恩賞吧。
那麼,現在這算是……飛蛾撲火地想再貪一回暖咯?
阿苦不屑地勾唇一笑,沖那小藥人甩下四個字:“貪得無厭。”
然後瀟灑地轉身,“砰”地把門給砸上了。
夜越來越冷,風雨越來越大。
陰黑的天底下,樹葉被吹打得簌簌亂響,冷雨瘋狂地撲打在葉汝身上,連躲都無處躲去。
蜷在木屋前的小藥人凍的神志不清,一陣陣抖著牙打顫。
他覺得自己要死掉了,身上好冷,心脈也開始疼的受不了……
耳畔只餘雨聲,他喘不過氣來,也睜不開眼。葉汝猜自己定是生病了。可能就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才會被藥門棄掉的吧。
……葉汝入教時年齡太小,之前的事早就記不清了。
他記憶的開端,就是被灌入肚裏就會渾身亂疼的苦澀藥汁,和有一根直刺入他胸口,刺穿他心腔的冰冷長針。
聽說他原是為少主養血的藥人,只不過失敗了。
還有好多好多人早就死掉了,只有他還活著。
活著就要繼續喝藥,繼續放血。
他在藥門做了好幾年的奴隸、牲畜,直到數日之前,他才第一次見到了傳聞的長流少主。
那天他被逼喝一種新藥,可那些人都說他十有八九熬不過去。他怕死怕得哭了,他掙紮不停被扇了兩巴掌。可那些人突然放開他跪下,口喚的是“參見少主”……
電光劃過雲邊,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
風雨大作樹葉搖晃得更厲害,木屋內頭早就熄了燈,屋子的主人似乎已睡下了。
葉汝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雨裏哆嗦了多久,他嘴唇青紫,腳都凍僵了,渙散的目光外似乎又出現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少主的衣袍是雪白的,少主的面龐好美,少主神情淡漠並不看他,少主開口時嗓音清清冷冷,少主讓藥門的人住了。
那樣身份超然的,仙君神祇似的少主,卻甘願從雲端上伸,救他這麼個卑微到泥裏的東西。
他這輩子哪兒見過這麼金貴又這麼仁慈的人物呐?他完全癡了,忍不住偷跑出來,遠遠跟著少主想多看幾眼,可他笨得從山上掉了下去。
然後少主又救了他一次。
再後來,藥門竟不再逼他喝藥了。
葉汝覺得,自己一定是要沒用了才被放棄的。很快就會有人來割開他的血脈,把他的血全放幹,讓他物盡其用,死得其所。
他怕極了,每天都怕。
怕起來的時候,就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憶那天少主救他的一幕。
然後他就膽大包天地妄想……臨死前再悄悄看少主一眼……
那時候他太害怕,都沒仔細看少主的眉眼,只記得好看了。要是被放血的時候可以念著少主的樣子閉上眼,那也能死的很幸福吧。
可是現在……
他可能會在等到少主之前凍死吧。
如果死在這裏,自己的屍體會玷污了少主的眼吧。
是了,還有住在這間木屋裏的不明身份的“大人”……為什麼這個“大人”對少主那麼壞,少主卻甘心被他欺負呢?
吱嘎……
不知過了多久。
葉汝抬了抬沉重如灌鉛的眼皮,在搖晃的視野看見木屋的門打開了。隔著雨簾,裏頭有溫暖的昏黃燭光透出來。
暗青衣裳的少年斜倚在門邊兒上,雙臂環胸,那雙精美漂亮的眼睛冷冷地望著他,聲音彷彿遠在天邊,“……進來。”
葉汝頭腦昏沉,只搖著頭往後縮。
青衣少年的臉色更差,撈了把傘撐開,隨後走進了雨,幾步就站在了葉汝面前。
葉汝心內更加恐懼,他覺得自己又要挨打了。下一刻,腰側果然就被踢了一下。
可令他意外的是,那力道並不太重,和藥門那些人踢他時完全不一樣……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踢人還有這種踢法的。
阿苦冰冷喝道:“聾了是不是?我叫你滾進來!”
葉汝一抖,他看見“大人”臉上毫不掩飾的厭煩,驚忙爬了起來。聽從命令已經成了他被刻入骨子裏的本能,葉汝像小獸一樣四肢並用地進了木屋。
屋子裏頭暖極了,葉汝一進來就打了個哆嗦,又連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惶恐地低著頭,縮在門口的一點點地方,生怕弄髒了“大人”的屋子再挨打挨駡,卻無法阻止髮絲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卻忽然,頭上被扔過來一條寬大的毛巾,軟軟地蓋住了臉。
葉汝呆愣住了。
透過毛巾的縫隙,葉汝看見青衣少年側身對著自己負站在案前,那美麗的半張臉的輪廓被燈光勾勒出來,又暖又亮。
葉汝覺得自己是做夢了。
啊,這一定是死前的幻覺……
“把身上擦乾了,別弄濕我的屋子。”
桌案前,阿苦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歎了口氣,才硬梆梆地道,“告訴你,我是看在長流少主的面子上才……”
咕咚一聲。
阿苦驚訝地轉過頭去,就見小藥人已經一頭栽倒在地上,裹在一團毛巾裏昏過去了。
阿苦氣得眼角一抽,“……”
這一刻,他真想乾脆把這小東西踹出去,讓他自生自滅得了。
可最終,阿苦在那默了半晌,還是老大不情願地走過去,用腳把那孩子翻過來。
葉汝緊緊皺著眉,燈光下的那張小臉燒的通紅,張著嘴粗重地呼吸,牙齒還咯吱咯吱地打著寒戰。
再彎腰探一摸,額頭滾燙,腳卻冰涼,已是高熱得很危險了。
“……”
阿苦認命地捂著額角歎了口氣。
……
次日清晨,雨停了。
雲長流照舊來找阿苦。
少主站在屋外頭敲了門,裏頭便傳來熟悉的,卻比之往常稍顯倦懶的聲音,“進啊少主,沒掛門閂呢。”
雲長流一走進去就被嚇到了。只見阿苦倚在床頭,低頭裹著毛茸茸的毯子蜷在牆邊上,身下只鋪了層褥子。
而床上躺著的孩子,雲長流盯了四五息才想起來……這不是好幾天前惹阿苦跟他生氣的那個藥人麼!
而阿苦為這小病人忙活了半宿,才剛睡上半會兒就又被少主的敲門聲弄醒,這時候還有點兒迷糊著。
他睡眼惺忪地看見雲長流走過來,上身往前一傾就倒進少主懷裏,軟軟地哼唧道,“唔少主……你看看你撿的小東西都找上我這了……你說怎麼辦吧。”
雲長忙摟好了他,又給人把毛毯往上提了提,這才皺眉看了一眼床上,低聲道:“你睡,我把人帶走。”
向來淡泊的少主罕見地有些生氣,沒想到葉汝竟會跑來折騰阿苦。
這個小孩因他成了藥人,又被取血針損了心脈。他原本是覺得有所虧欠,那天看見順就救了,可沒想到會牽扯到阿苦身上……
“別啊,”阿苦半閉著眼,在雲長流懷裏不安分地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我才煎好了藥放在桌上涼著呢……昨兒我把他關在門外淋了好久的雨,他燒了整晚……”
雲長流隔著毛毯輕輕拍撫著他,很心疼地低聲道:“你不是不喜歡他麼?不必為我……”
“不光是為你,少主。”忽然,阿苦竊竊一笑,“我不喜歡他和我願救他,這是兩碼事。就像……”
下一刻,他從雲長流懷裏睜眼坐起來,抬掐了一下少主的臉頰,“我喜歡你,和我想欺負你,是兩碼事。”
雲長流:“………………”
少主板著個臉,抿唇忍著兩頰漫上來的熱意,冷硬地攬著阿苦的後腦把人往自己懷裏一按,“別鬧,睡你的覺。”
……
等雲長流把阿苦哄睡下之後,沒多會兒那邊葉汝也醒了。
等小藥人清醒過來,立刻嚇得從床上滾下來跪在地上發抖,還沒來得及開口請罪,就被還攬著阿苦的少主冷淡地一眼掃過來,“噤聲。”
隨後雲長流起身,沉默著將被葉汝弄得汗濕了的被枕都換了乾淨的,才將安然睡著的阿苦小心橫抱上床。
葉汝被雲長流勒令在那不准出聲也不准動,看著這一切幾乎要哭出來。
天啊,他竟髒了人家的屋子和床鋪,還、還讓尊貴的少主親……天啊!天啊!
把阿苦安頓好了,雲長流才招把葉汝叫到裏頭,欲叫他喝下藥,再好好兒盤問一下小藥人的來意。
結果……
雲長流叫他喝藥,葉汝便不停磕頭道這珍貴的藥材自己不配喝;雲長流問他來意,葉汝更是漲紅了臉只知道連連請罪。
少主是個不善言辭又不喜和陌生人說話的,葉汝更是自卑惶恐結結巴巴。這倆人僵持了半天,居然什麼都說不清楚。
最後還是阿苦睡醒了之後進來沖葉汝劈頭蓋臉一頓恐嚇逼問,沒過一刻鐘就啥啥都弄明白了。
這小傢夥竟是混在一波要被遣往分舵的藥人間出了城的,然後半途循著記憶冒雨摸到了這邊來,也是不容易。
聽完之後,阿苦不禁感慨。
他首先想的是,這個叫葉汝的小孩兒也太傻了吧?
不逼他飲養血之藥,怎麼想也是少主囑咐的命令,他居然覺得是自己死期要到了!?
其次就是唏噓不已,這麼個傻乎乎的小藥人,記路的本事都比他家少主強呐……
至於把葉汝怎麼辦這件事,雲長流想要這就送他回藥門,阿苦卻說藥門裏不會給藥人治病。葉汝有過穿心取血的經歷,體質極差,如今病沒好就送回去,很可能就要死掉了。
“要麼先放我這兒幾天?”阿苦挑眉,望著在角落裏縮成一團的葉汝笑道,“就當養只病歪歪的小犬崽兒了,治好了再放回去。”
雲長流聞言,卻似乎有些不悅。
他又看了眼葉汝,忽然拽著阿苦往旁邊走了幾步,皺眉悄聲道:“你……其實很喜歡他?”
阿苦大驚,“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他!?”
雲長流很自然地從背後摟住青衣少年勁瘦的腰肢,把臉貼在阿苦肩上,垂著眼,“你以前分明只讓我進你屋子。”
“……”
阿苦歪著頭將雲長流打量半晌,語氣肯定地道,“少主,你吃醋了。”
雲長流莫名其妙:“吃……醋?”
吃醋是什麼意思?
是……是他所想的那個食用的醋麼?
阿苦的眼睛卻陡然亮了起來。他激動地轉過身,把驚呼的長流少主抱起來轉了半圈,隨後便摟著少主開心地壞笑道:
“我偏就要留他在這!我可喜歡他了!”
長流少主遂陷入了無法理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