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女曰雞鳴(5)
就這樣,阿苦這間不留外人的木屋,破天荒地被主人決定給葉汝住幾天。
而雲長流就發現,阿苦說的那句“不喜歡他和願救他是兩碼事”,居然是真的。
雖然阿苦的確在很盡心地在給葉汝治病,且不僅是治他受寒得的熱症,還順帶著給他調理身子,彷彿真的非常關懷備至……
……但被惹煩了還是照舊張口就叱,有時候還不輕不重地踹兩腳。
力度則很巧妙地掌控在一個並不會真弄傷他,但卻能把葉汝嚇得瑟瑟發抖的程度。
對此,雲長流再次無法理解。
而多年之後,葉汝會露出一個死灰般的笑容跟教主回憶:您知道麼……小時候被護法嚇唬得久了之後,無論是再被送回藥門還是日後被遣送至分舵,遇上那些真正的惡人時,葉汝居然反而不怎麼害怕了呢,好奇怪……
閒話休提。
日之後,葉汝的熱症徹底痊癒。
這天早上,阿苦蒸了一籃子豆包,沐著早晨的陽光端出來的時候,雲長流正巧走進來。
兩人剛坐上桌,還沒開始吃呢,就聽見傳來一陣十分不和諧的“咕嗚嗚”的聲音。
少主與阿苦同時轉頭看去,就見葉汝欲哭無淚地捂著肚子跪在邊上,卻無法阻止饑餓之下“咕嚕咕嚕”亂叫的胃腸。
阿苦好笑地瞧他一眼,知道葉汝是病好了身體知道餓了。他有心逗這小藥人,就坐在椅子上翹著腿挑眉道:“汝汝,可知道怎麼討吃食麼?”
葉汝紅了臉,做了曾經在藥門常做的動作。他往前跪了兩步,磕頭道:“求大人賞奴一口吃的……”
阿苦卻頓時冷下了臉,他隨從籃子裏拿出個豆包,往葉汝面前的地上扔了,“吃。”
……他還是不喜歡這小藥人自甘輕賤的模樣。
哪怕心裏頭知道這也不能怪葉汝。畢竟那麼小的孩子,被養血取血又好幾年折磨下來,為了活下去,什麼骨氣膽氣都給磨沒了。
但是阿苦就是看他身上這股奴性不爽,尤其是想到這是少主救下的人,卻這麼不爭氣……就更不爽了。
葉汝全然不知道阿苦心裏這些念頭。
對他來說,撿落在地上的食物吃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哪怕叫他吃冷的餿的飯菜,都不能算是多大的刁難。
這天大都是喝藥喝粥,葉汝餓壞了,這剛蒸好的豆包又味道香甜,極其誘人。雖然阿苦的臉色叫他害怕,小藥人還是咽了口唾沫,趴在地上就要啃那吃食。
雲長流突然淡然開口道:“不許吃。”
葉汝驚惶地一抖,抬頭看著白袍少主。
只見雲長流無奈地看了冷著臉的阿苦一眼,悠然從籃子裏又取出了個新的,沖小藥人的方向伸過去,神情平靜:“給你吃這個。”
葉汝嚇得連連搖頭,結巴道:“不,不……奴不敢,奴不配吃乾淨的吃食的……大人肯賞奴一口吃的,奴已感激不盡……”
雲長流仍是堅定地伸著不動,就在那耐心等著。
旁邊兒的阿苦臉色一沉,抬就是“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怒喝道:“給我站起來!畏畏縮縮的像什麼樣,少主的仁慈都承不起!”
這可好,葉汝直接被嚇得“啊”地帶了哭腔叫出聲。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跑過去接過了雲長流的豆包,又連爬帶滾地縮回角落裏發抖。
雲長流淡然道:“都日了還不懂?你越自卑他越凶你的。”
說罷,少主舒然起身,走向那個被拋在地上的豆包。
在葉汝不敢置信的目光,雲長流攬了雪白衣袍,蹲下身將豆包拾了,十分自然地撕下沾了地板的一點面皮,就將那豆包咬在了口裏。
阿苦皺眉道:“少主!”
雲長流坐回阿苦身邊,細嚼慢嚥地吃好了那口東西,這才湊在青衣少年耳邊小聲道:
“看你這人……單單欺負我便是了,怎麼還總嚇唬這麼個小孩子,還浪費吃的?”
阿苦哼了聲,伸一奪就要把雲長流裏的豆包搶過來,“少主這是連被欺負的地位都要吃醋麼?為了這個,連平時那麼怕髒都不顧了?”
“已不髒了,”雲長流往後一避不給他搶著,口上還沉著地反駁道,“我也不愛吃醋。”
阿苦又搶了兩下還是沒搶下來。也就沒再繼續跟少主爭。只是搖搖頭,坐好了拿個新的豆包小口小口地吃。
他反常地沒再鬧騰,而是有些恍惚。
……雲長流為什麼要撿那落了地沾了塵的吃食?
是因為,這屋裏的另兩個都是卑微的藥人。
這落在地上的東西,只有雲長流這個尊貴的少主去撿了吃,才不至於帶上侮辱或低賤的意味。
明明,只是這麼一點細微到或許沒人在乎的小節。
無論是阿苦還是葉汝,都不會往深了想的事情,長流少主這個局外之人,卻能如此細心又執著地想把兩個藥人少年都護好了。
阿苦神情一點點柔暖下來,他偷眼看著身旁的雲長流,感受著甜甜的豆沙餡兒在口化開,唇齒留香。
……他的小少主那麼好,那麼好啊。
忽然,有細細的啜泣聲從角落裏傳來。
只見葉汝嗚嗚咽咽地啃著那豆包,他哭得一張臉都皺巴起來,努力地不發出太大聲音,只有一滴滴淚水掉在木屋的地板上。
他沒阿苦那麼心思玲瓏,也想不了那麼深。
他只知道……少主不讓他吃掉在地上的食物,卻自己吃了。
……
又過了兩日,兩人一起送葉汝回藥門的時候,就見這小孩一步回頭,戀戀不捨地將少主望了又望……然後被阿苦一個冷眼嚇得竄遠了。
兩人並肩站在藥門外,阿苦已經許久沒來過這邊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葉汝的背影,“少主,這小孩兒少說也得心心念念你五年了,長的話,說不定得記掛一輩子。”
雲長流不解:“為何?”
阿苦歎道:“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好啊……你救了葉汝兩回命,還救了他一顆心。你這種性子,真是能逼得旁人把一輩子都給賠進去,葉汝這種以前沒被人疼過的小東西尤甚。”
春已將盡,初夏將來。有南方來的微風拂過兩個少年的髮絲,帶來愜意的暖。
雲長流疑惑地眨一下眼,他只覺得阿苦才是最好的,也不太明白自己這算個什麼性子。說到底少主只在乎一件,“我這樣,你不喜歡?”
阿苦搖搖頭,他抿唇沖少主笑起來,眼眸發亮,“我喜歡呐,喜歡得很。少主,你那麼好,就合該被萬人敬仰的,我就喜歡看你一身尊榮受人傾慕的樣子……等你做了教主,我跪給你。”
雲長流剛想開口說不要他跪,就又聽阿苦自顧自地低聲道:“再說,所有人都心心念念你,可你心裏只念著我……我看著他們求而不得,嫉妒我嫉妒得要死,豈不是很得意麼?”
於是雲長流也被他這句話說的低頭淺笑一下,牽了阿苦的腕,“好,我定然只念著你,叫你得意。”
阿苦卻深深看著他,嗓音輕輕的:“等你以後做了教主,也會有自己的後室,有妻四妾。到時候,你也不許……”
青衣少年咬著唇別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忍著羞道,“也不許心念著那些女人,要待我比待她們都親,要她們也嫉妒我。”
“不會!”雲長流心裏沒來由地一慌,忙拽緊了阿苦道,“你……你還不知道我不喜歡和旁人親近麼?我絕不要娶妻納妾,我——我只想抱你的!”
“……胡說八道!”
阿苦哭笑不得,他雖說看似住在那世外桃源般的桃林木屋裏,可他也是常下山玩兒的,這個年紀有些事情也開始懂了,“少主,你真是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話!”
雲長流疑惑地伸把阿苦抱住,“不是這樣抱?”
阿苦笑出聲來,連連應道:“呵,是是是……就是這樣抱啊。”
他一邊笑一邊抬眼,看著少主烏黑的發間閃著陽光的金亮,看著雲長流含著淡淡迷茫的澄澈長眸。
他就覺得這時光,走得慢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