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女曰雞鳴(6)
“呵,你也想入無澤境?”
養心殿深處,人靜默。剛發出一聲譏諷的燭陰教主雲孤雁高坐於上,溫環立于教主身後,下頭站著的卻是小少爺雲丹景。
雲孤雁細細地眯起眼,玩味地看了次子半晌,總算給出了六個字,“不知天高地厚!”
“父親!”
錦衣少年仰著下巴緊攥著拳,不甘地瞪著雲孤雁,“景兒只是想要一個會!和雲長流公平地一較高下的會!父親連個會都不肯給嗎?”
——其實,很久很久以前,雲丹景還小到不諳事的時候,也曾叫過雲長流“哥哥”的……雖然是“啞巴哥哥”、“藥罐子哥哥”。
結果後來有天被父親聽見了。他被拎到刑堂,藤鞭蘸著冷水抽了十下,又被奄奄一息地吊了半個晚上。
那之後,雲丹景就再也沒管雲長流叫過哥,哪怕是在雲孤雁面前也倔強地直呼其名。
“想要公平?和流兒平起平坐的公平?”雲孤雁坐在座椅之上,單只撐著太陽穴,寒聲道,“等你哪一日贏過你兄長,再來同本座討公平!”
“可父親自小就不給我會!”雲丹景被這一句逼得眼角發紅,他恨恨地怒吼道:“傳功、授武、講課,這些都只有雲長流有!他一出生就是少主,就是尊貴無比的身份,父親根本就是鐵了心要他一輩子壓得我抬不起頭,如今卻又要丹景從何贏他!?”
他漸趨激動,少年尚顯稚嫩的聲音便在養心殿內回蕩不息。溫環臉色微凝,雲孤雁則是攏著黑色的寬袖,輕描淡寫道:“贏不了,那就乖乖兒的認命呐。”
“什……!”雲丹景瞪大了眼。
頓時間,他彷彿遭了最尖刻的羞辱和最不屑的嘲諷,五臟六腑都被滾在油裏煎,一時氣的說不出話來。
雲孤雁冷笑一聲道:“你不是說了麼?本座正是想要叫流兒一輩子壓得你抬不起頭,又哪里有會賞你?你若是有本事,就憑自己爭出個會給本座瞧瞧;若是做不到,就合該認命!”
雲丹景不敢置信地看著父親,“我……”
“會?公平?”
未給兒子反嘴的時間,雲孤雁眼流露出一絲諷色,他將座椅扶一拍,厲聲道:“可笑!天真!這人世上哪來的公平?”
“這神烈山息風城,這燭陰教十分舵,難道都是本座像你這般撒潑打諢,求著那幫江湖正道施捨‘公平’建起來的不成?”
“你曾經想用過的練功藥人,他們可曾沖你要過‘公平’?”
“流兒天生身纏劇毒,他又該向誰討什麼‘公平’!”
雲丹景啞口無言。雲孤雁一拂袖,不耐煩地將視線從兒子身上移開,“還不退下。”
小少爺沒挪地兒,他在那低頭杵了許久才顫抖著憋出來一句:“……難、難道父親待我,只如待江湖上的仇家,只如待教裏的奴隸,只如天意待世人——連半點父子情分都沒有!?”
“丹景少爺。”
溫環皺了眉,他實在聽不下去,淡然開口道:
“容溫環多嘴一句。假若教主當真不在意您,大可隨口允了少爺入無澤境,任其有多少危險,叫您自生自滅便是了,倒也免了如今這許多麻煩。”
“溫環……?”雲丹景猛然抬起的臉上怒極反笑,如今他哪里還聽得進去旁人的話。小少爺抬就指著白衫近侍的鼻子罵道,“裝什麼好人,你分明也覺得我不行,覺得我入了無澤境就必死無疑!怎麼,雲長流能做到的事情,我就不行……我就不行!?”
溫環搖頭一歎,不語。雲丹景更怒,怒至失控就“呸”了一聲,繼續指著近侍,“說到底,你算個什麼東西!本少爺與父親說話,也有你插嘴的——”
一語未畢,雲丹景只覺得胸口如遭重擊!
轟!!
他被一股氣勁擊得口噴鮮血倒飛出去,狠狠地砸在養心殿的地板上又滾了兩圈。
雲孤雁目光冰寒地收掌,周身氣勢黑壓壓地翻湧,“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溫環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雲孤雁竟是動真火兒了,他驚忙攬住主子的臂道:“教主留情!”
雲丹景艱難地爬起來,猛地捂著胸口又吐出一口血,複脫力栽回地上。
他頭腦震盪,肺腑絞痛,這時候才覺出自己口不擇言了。溫環是自幼陪著雲孤雁過來的,雖說是個伺候人的身份,但事實上教內諸多大事都曾經由他,到底不是普通的下屬。
可他呢,他又是個什麼東西啊?
他不是他爹的第二個兒子嗎!?
雲丹景側趴在地上,唇角還掛著一線血絲。他痛得爬不起,用一隻眼睛模糊地看見雲孤雁甩了溫環一步步向這邊走過來,突然有一種奇異的瘋狂衝動。
他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繼續辱駡,父親會不會,真的為了個外姓人殺了他?
“——父親息怒!”
忽然,急切的清冷嗓音在耳邊響起,雪白的衣袍毫無徵兆地擋住了雲丹景的視線,其上盤旋的燭龍紋散著炫目的金紅光華。
是恰好剛入了殿門的長流少主見勢不好,兩步撲過來跪在雲孤雁身前,冷靜地將弟弟擋在身後,“丹景少不知事,父親罰過便罷……”
雲孤雁負著冷哼一聲,怒容未散。溫環正急勸不住教主,見少主這救星來了才心下稍安,也往雲長流旁邊跪了,“求教主開恩。”
雲長流膝行著往前蹭了兩步,也道:“父親開恩。”
雲孤雁煩躁地嘖了舌,揮,“滾滾滾……”
雲丹景還趴在地上不動彈。雲長流忙回過身用力把他拽起來,順偷偷渡了一股內力給他,低眉輕斥了句,“還不快走。”
雲丹景看了哥哥一眼,緊繃著唇,背抹了一把嘴邊的血,轉頭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沒走幾步,迎面而來一道銳利的目光。小少爺一抬頭便看見那個名叫阿苦的藥人少年。雲丹景冷冷睨了回去,隨後兩人擦肩而過。
看著雲丹景算是走出了養心殿,雲長流這才鬆了口氣。忽然背後一雙把他撈起來,就聽阿苦埋怨道:“少主,就這麼個弟弟也值得你為他求情。”
……這事兒真說不清楚,雲長流只好拍了拍阿苦權當順順毛。他又偷瞄父親和環叔。卻不知是不是錯覺,彷彿不僅是溫環,連雲孤雁也像鬆了口氣的樣子。
於是長流少主就又覺得好犯愁。
仔細數一數,父親和丹景撞上簡直得打起來,父親和阿苦撞上要冷嘲熱諷,溫楓和阿苦撞上也要吵要鬧,連葉汝沒回藥門之前和阿苦待在一起都折騰……
怎麼自己這身邊兒這一幫人就不能好了!
這時候走了小少爺,養心殿內的氣氛逐漸緩和下來。溫環又給教主上了些涼茶,幾杯飲下去,總算把雲孤雁的火氣給澆滅了。
雲長流也只好權且收斂雜念,開口問道:“不知今日父親傳流兒和阿苦有何吩咐?”
平時哪怕雲孤雁親自為他和阿苦提點武功,也不會在養心殿裏的。這樣的傳召明顯就是有要事。果然,只聽雲孤雁道:“上回溫環該對你說過無澤境之事。今日本座叫本座的契影帶你二人去看一趟,先慢慢熟悉著其的關,也算提早有個準備。”
說罷,就聽教主高聲喚了一句:“冷珮!出來見過你少主人!”
雲長流還沒來得及跟父親申訴他不想阿苦跟著呢,就被雲孤雁這一嗓子給蓋住了。
瞬息之間,養心殿內一片詭異的沉默。
溫環無奈地歎息,阿苦嘴角抽動似乎在憋笑,連雲長流那臉色也有些不對頭了。
冷珮……
溫環?冷珮?
這莫不是,因為有了個近侍叫溫環,索性就把影子死士起名叫冷珮!?
……都知道,教主的影子死士大多是從鬼門最優質的陰鬼選出來的,而陰鬼多有孤兒。按規矩來說,由主子賜名乃是十分正常之事。
可這——這是什麼鬼斧神工的起名水準!
簡直與教主的琴技有的一拼!
雲孤雁怒道:“冷珮!冷珮!?”
倏然間,一個黑色身影如鬼魅般落在了雲孤雁身後。
只見那黑衣人身材結實高大,面上覆著陰鬼的黑甲,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從黑甲下傳出來,“參見教主。”
阿苦頓時放肆地大笑出聲。
這麼個八尺男兒,居然名字叫冷珮!
可緊接著他就身上一寒,只見那影子死士一抬眼,浸了血的殺氣瞬間就籠罩了阿苦全身。
青衣少年笑容漸消,心下暗驚:好強的勢!都說影子是主人底下最硬的底牌、最利的劍和最堅的盾。雲孤雁這樣的人,挑的影子果然也非同凡響。
雲孤雁卻悠然坐回御座之上,又拍了拍扶,沖自己的影子煞有其事地念叨起來:“哼,本座怎麼說的?當年給你起這個名兒,就是為了磨礪你的心性!怎麼著,這隨隨便便放殺氣的毛病這麼多年還改不過來?好辜負本座一番苦心!”
教主一面說,還一面歪頭對冷珮指指點點,好一副恨鐵不成鋼,惋惜至極的模樣。
“……是。”黑衣男人冰冷地低垂著頭,聲音看似平穩沉著,細聽卻似乎帶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冷珮,知罪。請教主責罰。”
“教主,算了教主,”溫環熟練地開始攔在間勸架,“難得冷……咳,阿影初次面見少主。”
再一看下頭兩個少年,早就開始竊竊私語。
阿苦悄悄湊到雲長流耳邊:“少主,你的名字……”
雲長流面無表情道:“我娘起的。
阿苦遂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這之後,雲長流到底也沒能如願把阿苦摘出去。兩人被冷珮領著,將無澤境的入口與關都看過了一遍。
這無澤境的入口,藏在神烈山陰面的一塊平平無奇的巨岩之裏,人繞了一個時辰才摸到地方。
啟動的鑰匙則是教主的燭龍大印,冷珮也從雲孤雁那裏借了來,打開了這岩石偽裝下的入口大門,叫兩個少年瞧一瞧裏頭。
其實也沒瞧到什麼,裏頭是一片漆黑的通道,還有陰森的寒氣往外飄……據說往黑暗裏走深了反而會有亮光的。
按規矩,冷珮並未透露太多資訊,只說從今往後,教主指派他來為少主專門做一些應對無澤境的訓練。
而等雲長流和阿苦從無澤境回來的時候,還順帶得了個驚喜。
兩匹小馬駒,一匹棗紅,紅似火炭;一匹雪白,玉獅子一般。均是體態優美,精神飽滿,一看便知不凡得很。
溫環給他倆牽過來,笑道:“是分舵剛進貢的,據說是混了異疆的血統,都是一等一的千里馬胚子。教主已有了坐騎了,就說送給兩位來練練騎術。”
兩個少年均面露喜色。溫環又道:“意的話不妨給它們起個名兒。這神駒通靈,馴久了認名字的。”
雲長流對阿苦道:“你先挑。”
阿苦便幾步上前,從溫環牽了那匹紅色的小馬駒。他也沒仔細想,反正是覺得白馬更配少主,自己便選了另一匹。
結果那小馬兒性子到也活潑,沒一會兒就來蹭他的。阿苦喜歡得不行,摸了摸那馬兒的耳朵,笑道:“如今已要入秋了……月流火,名字就叫流火。”
雲長流便牽了那匹白馬,也想了想,給取了個名兒,“……飛雪。”
他們對視一眼,均輕輕笑起來。
……
而僅僅半個時辰後的瀟湘宮內,雲丹景卻在一捂著臉,低低地諷笑。
林晚霞坐在他的對面,冷冷淡淡地吐著對這個少年來說無比殘酷的現實。
其實這兩匹珍貴無比的神駒,雲丹景早在分舵進貢上來時就得了消息。他早兩天前就暗暗惦記上了。
可如今,從母親口聽了歸屬的雲丹景卻覺得可笑,可笑極了!
呵,他怎麼敢幻想……有兩隻神駒,就定會給是父親的兩個男孩兒一人一隻呢?
明明,他的好父親從來都是……寧可將好東西給那雲長流的藥人,也不會給自己的啊。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把那個藥人反倒當成了親生的兒子。
“景兒!把臉給我抬起來。”
林晚霞的聲音,冰涼地從雲丹景頭頂傳來。
雲丹景沙啞道,“……娘親。”
緊接著,女子的柔荑就撫上了他帶傷的臉頰。
林晚霞疼惜地撫著兒子被名義上的夫君打翻在地時弄出來的擦傷。
那裏已經被上了藥,妥帖地包紮起來了……再怎樣說,雲丹景畢竟是燭陰教的小少爺,吃穿用度連帶著傷藥都自然是最好的。
“聽著,景兒。”
林晚霞將兒子摟進懷裏,她動作是如此地慈愛,而目光亦是如此地愛憐,可唯獨嗓音是陰冷的,“你絕不會比雲長流差……娘親的兒子,怎麼能比一個賣藝琴女的種要差呢?”
那陰冷的嗓音裏沉澱的是仇恨,是悲憤,“都怪你爹偏心太過……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雲丹景沉默不語。
其實他也想給娘親爭一口氣,想叫父親那張從來都是冷硬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可任娘親如何安慰,他也知道,自己是比不過雲長流的。
正出著神,雲丹景卻聽林晚霞的話音一轉,“——不過,你也不必灰心。等未來你做了教主,什麼好東西不是你的?”
雲丹景就有點蒙,隨後就澀澀地笑起來,他還能做什麼教主啊。
林晚霞望他一眼,幽幽道:“景兒,你要想想,雲長流是個什麼人?”
“是個天生帶病,從沒下過神烈山的藥罐子,性子又優柔寡斷,連巧言都不會說幾句。嗯,不是還說……他如今成天和一個卑賤的藥人玩耍麼?這麼個胸無大志,耽溺私的孩子,怎的能比得上你呢?”
“哪怕真被雲孤雁扶上教主之位,他?”
林晚霞那雙微挑的桃花眼蕩起冷光,她扶著兒子的肩,紅唇不屑地上勾,“呵,憑雲長流,他能坐得穩這位子麼?”
言兩語,雲丹景腦子裏都被攪成了漿糊。他心裏想:不是的,不是啊。可他看著娘親那張美豔狠決的臉龐,卻只能含糊地點頭應付。
林晚霞站起身,附在雲丹景耳邊,“你父親不給你,你就去爭!只不過不是現在,你要先忍……待日後,該是你的,終究能討回來,知道麼?”
雲丹景冷冷一哆嗦!
他背後驟冷,宛如毒蠍在簌簌地爬。
娘親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先忍,什麼討回來的……
難道、難道是要他,待雲長流繼任教主之後再謀反奪位——
雲丹景猛地屏息,心臟狂跳。他看見娘親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離開了他的這間屋子。
門吱呀地發著聲合上了。
小少爺失了魂,在那站了許久。
不不,不……
大概是他想多了。
這種事,再怎麼也不可能……
突然,那扇門又被外頭的人大力撞開!
雲丹景嚇得驚叫了一聲,他真給嚇出一身冷汗,轉頭卻發現是妹妹。
雲嬋娟一身飄飄粉裙,撲過來親昵地摟住哥哥的脖子,笑嘻嘻道:“丹景!娘親和你半天說了什麼呀?都不給我聽!”
雲丹景怔了會兒,回過神來揉了一把妹妹的頭,擠出個笑來,“……小丫頭,沒什麼。”
看著少女柔亮的笑靨,小少爺用力閉了閉眼。
……今天,養心殿裏,其實並不年長多少的兄長把他擋在後頭,求父親開恩。
他們倆,到底是連著血的兄弟倆;而他們仨,則是從小相交的兄妹仨。
雲丹景忽然眼眶酸澀,他咬了咬牙咽下喉梗塞,勉強沖雲嬋娟笑道:“以後……等你長流哥哥當了教主,丹景哥就當他最得力的下屬,好不好啊?”
雲嬋娟眼眸晶亮,連連點頭:“好啊好啊!多好啊!那樣,我們息風城就更厲害了!”
雲丹景又咧嘴笑了笑,一伸就把妹妹揉進懷裏,柔聲道:
“到時候呢……我們兩個哥哥,疼寵你一個妹妹,叫你做這江湖上最快活的大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