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柏舟(1)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
次日,阿苦前往養心殿見雲孤雁,還沒進門,卻先從溫環那邊得到了個意外之喜。
雲孤雁竟有意讓他陪侍雲長流,從此與少主一同習學武。
可他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那白衫儒雅的教主近侍又緊接著給他潑了冷水。
“允你陪侍,乃是教主為了少主不得已應下的。不過你很聰明,該有自己的思量。”
只見溫環淡然負望著他,語氣深沉,“你若是真的日日陪侍少主,可就沒有時間同關長老學醫了,也沒有時間鑽研你自己的功法。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此時他們就站在養心殿的長階上,殿門外。阿苦看了溫環半晌,忽然笑出聲來。他朗聲道:“啊,這個我明白,明白得很。你家教主大人拉不下臉來食言,又怕和少主吵起來,卻叫我來拒絕,這樣才好讓長流少主沒話說,是不是?”
溫環被他這麼冷嘲熱諷地刺兒了一頓,倒也不惱,仍是面容和煦。阿苦冷笑一聲,逕自往裏走,“可惜了,我還挺想陪少主一起學學你們燭陰教這套東西的。”
溫環跟在後面,並不阻撓,仍是和緩道:“賭氣沒有好處。”
“誰說我賭氣呢?”阿苦眨眨眼,回頭綻出一個有些狡黠的微笑,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沒錯兒,與習武相比,我的確是更喜歡學醫一些;可實在不巧,與學醫相比,我又更喜歡你家小少主一些。我樂得天天陪著他玩,怎樣?”
溫環道:“這麼說,你也不欲繼續背端木家的藥綱、練端木家的武功了?”
阿苦搖了搖頭。他此前的確一直想以此為自己拼一線生,可如今也沒那個心思了,“你家小少主可是說要保護我的,我又何必多費辛苦?”
溫環歎息一聲,知道阿苦意已決,不再多說什麼。一路進得養心殿內,雲長流已經在和雲孤雁說話,少主見他二人過來,先向溫環躬身一禮,“環叔。”
溫環微笑著垂首還禮。
其實以他的身份,本是受不得少主這一禮,也當不得少主喚一聲“叔”的。然而一是溫環得雲孤雁信賴甚重,在教內的地位也特殊;二是溫環與少主之間的關係本身也頗為親密。當年藍夫人剖腹誕子,血竭而亡,雲孤雁本就不是個會照顧嬰兒的,又遭了喪妻之痛,成日裏失魂落魄憔悴不堪,小少主自然是歸了近侍照料。
雲長流算是溫環一帶大的,心裏也一直把他當半個父輩來敬。他又是個長情戀舊的性子,這聲“環叔”倒是從小叫到大也未曾變過。
雲孤雁見阿苦那走進來的神色,就猜到了幾分結果。教主摩挲著下巴,目光幽邃,到底還是開口道:“從今往後,流兒與阿苦的武由本座親自來教,由溫環來管。”
聽父親許下承諾,雲長流才終於鬆了心。他真心實意地向雲孤雁拜了個禮,垂眸道:“流兒謝過父親。”
雲孤雁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瞥了阿苦一眼,又往溫環那頭示意:“還愣著?不是想跟流兒一起麼?還不學著叫人!”
阿苦心領神會,乖乖上前躬身行禮,叫了聲:“環叔。”
雲孤雁這才容色稍緩,心裏嘖嘖稱奇,沒想到這小傢夥今兒乖巧了。
其實他肯答應雲長流的要求,也是因為那日在演武場裏看了兩人的比試。流兒天資非凡,尋常孩子哪里跟得上他的進度?也就是阿苦這個同樣資質妖孽的,才適合做少主的陪練。
只不過這麼一來,想把他倆分開的計畫,似乎又艱難了不少……
這邊教主還在感慨個沒完,忽然見那淡青衣裳的孩子沖他轉過頭來,綻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
下一刻,就聽阿苦幽幽地叫了聲:“父親……”
果然也是學著雲長流的說話腔調。
“……”
雲孤雁黑了臉,背青筋暴起,哢嚓一聲捏斷了座椅的扶。
——呵,都敢戲弄到本座頭上了!?
他正待發作,卻見雲長流垂著頭悶悶竊笑了一聲。小少主秀美的眉眼柔軟地一彎,哪里有半點曾經沉鬱的樣子?
這下好了,長流少主展顏一笑,教主是什麼火氣也得吞回肚子裏。雲孤雁恨恨地磨了磨牙,揮揮:“滾滾滾!都滾出去!”
阿苦挑釁地甩了雲孤雁一個眼神,一把拉起雲長流,拽著少主就跑了出去。
溫環搖頭無奈地笑。雲孤雁氣的一砸桌案,惡狠狠道:“這小崽子,反了天了!就仗著流兒護他!”
……
少主和阿苦一同習學武的小日子就這麼開始了。雲孤雁將自創的一套逐龍鞭法親自傳給長子,阿苦自是不能學人家父傳子的絕學,只跟著雲孤雁習劍。
他在萬慈山莊習武練劍已有幾年,招式的基礎本就比雲長流硬過不少。又過了小半個月,等阿苦身體完全恢復,兩人再比試時雲長流果然就打不過他了。
只是少主進步神速,於內力上又強過阿苦,待得再下回,小藥人只勉強險勝他一招。
雲孤雁看不得心愛的長子連番輸給別人,賭氣似的又為雲長流傳了次功,到了第次比試時,阿苦果然輸了。
只不過,這兩個孩子比試時雖認真,真打出個結果後反而不在乎輸贏。雲長流仍是樂此不疲地天天帶了糖往阿苦的小木屋裏去,漸漸午也不回城了,就在那裏嘗阿苦的藝。
這就惹得關木衍抱怨不休,從前阿苦只給他做飯的,如今又多了個長流少主。
還有一個愁悶的就是少主的小近侍溫楓了。也不知阿苦是不是故意的,他那桃林木屋非只給雲長流一個人進。這就使得少主每每溜出去找阿苦都不帶他,溫楓身為一個貼身近侍居然成天找不著自家小主子,簡直欲哭無淚。
就這麼一段時間過去,到了阿苦該取血的日子。
本以為上回雲長流已經接受了藥人取血之事,沒想到這次又是好一陣磨。最後少主親自跟了去藥門,就在一旁守了全程。
阿苦要躺那關鐵床,雲長流嫌冷死活不讓,自己坐上去把小藥人抱懷裏摟著。待那刀子在右腕一落,阿苦自個兒咬牙忍了疼一動不動,反倒是少主開始哆嗦。放血沒放片刻雲長流就想喊停,被阿苦眼疾快地用另一隻沒傷的捂了嘴。
饒是這樣,最後小藥人也沒能失多少血。阿苦感覺著也就才放了上回的一半不到的血量,他就被雲長流不由分說地攔腰抗下了鐵床。
長流少主很少固執,可一旦擰起來還真沒人敢惹他。關木衍沒辦法,也只得搖頭歎氣地苦著臉,眼睜睜看著少主把小藥人帶走了。
“小少主,我還以為你是個曉事理的,怎麼脾氣這麼大?”
回去的路上,阿苦似怒非怒地拿左推他,“這麼點血,喂得飽你體內的毒麼?真發作起來,還不得叫我再放血。”
雲長流默不作聲地任他說,盯著阿苦被包紮起來的右腕,黯然地低聲道:“你右又不能動了。”
“養個幾天就好。”阿苦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又勾起唇輕笑了笑,“只不過下回練劍的時候,我只能用左和你打了,少主可要讓讓我。”
……
多年之後,江湖上有不知多少自詡高明的劍術大師和自詡天才的世家子弟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死活想不通,燭陰教四方護法關無絕那驚豔的雙劍法是如何練出來的。
畢竟內行人都知道,雙劍與單劍之間修煉難度的差距,絕不是相差一倍這樣簡單。無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一般人都會有慣用,要將另一隻練得和慣用一般靈巧實屬難如登天。
關無絕出鬼門時年紀輕輕,他究竟是如何將雙劍使得那般純熟的?
大約沒人能想到,這答案竟是……被一次次的割腕取血給逼出來的。
關護法表示他也沒法子,小時候每過幾個月左右腕就要被輪流換著被割傷一次,他不甘心幹看著雲長流把他甩下去,只好咬牙把左劍法也苦練了出來。
加上雲孤雁又嚴苛,日子久了,竟也慢慢習慣了兩隻換著用。後來入了鬼門便開始使雙劍,那五年於生死之間錘煉下來,劍法自是更加精湛絕妙。
只不過其浸透了的苦楚辛酸,卻非外人能夠想像得出罷了。
……
閒話休提。轉眼之間秋葉落盡,剛入了冬,一場小雪飄下來,息風城裏卻熱鬧起來了。
按照燭陰教的規矩,每隔年,十處分舵舵主都必須前往息風城總教覲見教主,彙報此年分舵事務的同時,獻上珍奇貢品等,乃是燭陰教的一大盛事。
而這一年,恰好正是覲見之年。息風城內早數日前便開始忙碌起來,準備的是眾分舵舵主入城之日的大宴。
今年長流少主得了阿苦,逢春生終於被壓制下來。他總算可以以燭陰教少主身份,陪從雲孤雁出席宴會之上。
阿苦是大世家出身,知道這種宴會的意義非凡。他其實根本就沒想過在舵主們入城覲見的日子還能看到雲長流的人影。所以當他的木屋照例被叩開的時候,小藥人還驚喜了一下。
雲長流一如往日地站在門外,裝束卻已不同。他平日穿著簡素,今日要隨雲孤雁接見眾舵主,這樣隆重的場合,自是不能隨便。
但見小少主一身織繡精妙的雪白錦服,大片地滾著遊龍疊雲暗紋,腰間細細地束著攢珠銀帶,足下是銀緞靴。外頭再將他慣穿的那件赤金燭龍紋的寬袍一罩,當真是雪玉雕成一般。
阿苦本來還在看書,木門乍開就覺得眼前一亮,不禁贊了聲好看。雲長流兩步走進來,將的小紙包打開了,慣例地撿了裏頭的蜜餞給眼前人遞過去。
阿苦嫌沾了指就不能翻書,直接就著雲長流的把蜜餞咬過去吃了。雲長流倒是樂得這麼伺候著他,又撿了一個喂給阿苦,輕輕問他:“今日的宴會,你願隨我去麼?”
這句話卻勾了阿苦的心事。當他還是端木臨,還在萬慈山莊的時候……每逢在那浮生歡桃園舉辦宴會時,從來都是沒他的位子的。
一轉眼,如今卻已成了燭陰教的藥人,哪怕雲長流肯帶他去,也不可能真的和少主坐在一塊兒。
思緒百回千轉,阿苦終是釋然挑起眉,揚了揚的書卷笑道:“……才不去,難得我有空自己看會兒書呢。”
這輩子……大概再也沒會坐在上位了吧。
倒也罷了,反正不過是人來人往、虛與委蛇,能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逗自家小少主有兒。
“好。”雲長流點點頭,知道他又在撿著零碎的時間看那些醫藥的東西,便也不強求。反正糖也送了,時間緊迫,他轉個身就準備離開,不料阿苦又叫住他:
“對了少主,今兒又是取血的日子了,我得去藥門,你宴會回來找不著我可別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