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東方之日(6)
雲丹景聞言勃然大怒,罵了句:“喝,好放肆的奴才!”揚起臂,從架子上撿了把新的木劍就沖著阿苦打了過去。
雲長流本還為小藥人那句“我來找你”心下默默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卻聽見阿苦竟欲和他比試,不禁開始發慌。直到現在他還滿腦子都是那天藥門的取血室裏的慘狀,那冰冷的鐵床和止不住滲血的腕……這才過去沒幾日,阿苦他氣血大損,怎麼能動武?
一思及此,雲長流毫不猶豫地抬將雲丹景的劍一擋,輕巧地將弟弟推到後頭,自己卻十分誠懇地張口就道:“我怎麼打得過你?我從未習過劍的,你莫要為難於我。”
被“從未習過劍”的長兄一招打趴在地上的雲丹景恨不得一口血吐出來。他氣急敗壞地拽了哥哥一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喂!你怎麼能輕易就認輸了!?”
又指著阿苦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你堂堂燭陰教少主,怎麼任個藥奴搓圓捏扁!”
“住口!”雲長流臉色倏然沉寒,轉向雲丹景的眸罕見地帶了逼人的厲色。他藏在袖的指收緊成拳,一字一頓地咬道,“丹景,他不是奴!誰再辱他,就是辱我。”
丹景小少爺一直只當他這個哥哥是個軟綿性子,卻從未見過雲長流這樣,不禁愣了一愣。
趁著這空當,那邊阿苦又低低笑了兩聲,他也不理會雲丹景,只向雲長流道:“這可不行,少主。我知道你很有本事的,今兒非就賴上你了!”
雲長流還待再推脫,阿苦卻已經一劍劈過來。少主只好舉起木劍來擋,轉眼間兩人就交了幾劍。
那教導武師怎能料到會出了這麼個亂子?他不知這身穿藥人青衣卻氣質非凡的小孩是什麼來歷,更不知他是如何進得這演武場的。
他倒是有心阻攔,可這孩子明顯與長流少主關係匪淺。這武師一直只教雲丹景的,如今牽扯上這位少主殿下,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他這麼一遲疑的工夫,青衣白袍兩道小小身形已經纏鬥在一起,幾息下來就越打越遠。
雲長流掛心著阿苦的身子,只敢堪堪用上五六成力,只守不攻,立刻便落了劣勢。
可少主被逼的連連往後退,居然還在走神,心想:若是我輸了,是不是便不用打了?
又暗暗想:我害他至此,就是真給他打兩下又怎樣?若是能換得阿苦開心片刻,那也很值得了。
心神一鬆,裏的劍自然慢下來。阿苦正將劍鋒直直地刺過來,卻見少主一派恍惚地望著他,居然擋也不擋一下。他不由得大驚失色,可力道已出,收劍已來不及,只得左往右腕上一拍,合了雙的力氣才將那一劍從雲長流身前撤開。
木劍轟然劈在地上,氣勁四溢,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阿苦又氣急又後怕,把木劍往地上一戳,“你到底認不認真打!?不打我可走了!”
雲長流微怔,他本來對剛剛的危險毫無感覺,逢春生耐得久了,尋常傷痛根本不能叫他動容半分,聽阿苦揚言要走才心口一緊。
他實在不知怎麼又惹這小藥人生氣了,忙上前拉他衣角,“別……”
其實若少主不去哄人還罷,他這一軟下態度來,阿苦反倒故意冷下臉不理會。雲長流小心地雙虛攏著他腕,遲疑著小聲道:“你莫惱……等你好起來,想練劍想做什麼,我一定陪你。”
“你……”阿苦神色一變,忽然就明白了雲長流為何不欲出全力。他頃刻之間心坎裏酥軟成一片,忍不住側過臉去低低道,“我真的已經好了,好了才來找你的。”
頓了頓,他又抬起眼道:“少主,我是當真想和你好好比一比的。你贏了,我還有東西送你。”
“少主!”
雲長流還沒說什麼,那武師已經趕上前來,剛剛阿苦那一劍已經嚇得他魂飛魄散,滴著冷汗連連擺道,“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這個,這……”他本想說“這個藥人”,卻想起剛剛少主的狠話,只好勉強改了口,“這位……小公子,下沒個輕重,倘若傷了您可如何是好?小人如何向教主交待……”
而一旁的幾個小孩子裏,溫楓率先回過神,也慌忙地來勸少主。反倒是雲嬋娟唯恐天下不亂地叫嚷著要看他們打,被雲丹景往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沒想到他們這麼一勸,反激得雲長流微慍起來。少主深深看了阿苦一眼,忽然道:“好,我和你認真打。”
他也不顧眾人瞬間變了的臉色,淡然下令:“退下,誰都不許插。”
說罷,這回雲長流將木劍一抖,主動攻了上去。
轉眼之間,這演武場內,雲長流與阿苦的木劍再次相鬥在一起。
許多人都以為,自幼毒素纏身的長流少主是個下不了床出不來門的藥罐子。殊不知,雲長流在長生閣枯坐多年,平日裏除了打坐吐納就是看書。雲孤雁自然不可能給他看什麼有兒卻容易勾動情緒的東西,少主能看的,也就是燭陰教裏那些武功秘笈,最多加上些亡母遺下來的音律琴譜之類的書籍。
而雲長流又是個最耐得住靜的心性,幾年下來,就連教內最深奧的功法,都曾被這個孩子在沉默寡言翻爛了書繩。大量精妙的劍招他早已諳熟在心,只是從未有會使出來。
而此時此刻,就在木劍的交錯,那些書本上的記憶在不知不覺開始轉動。雲長流的武學天賦著實驚人,僅是和阿苦過了幾招,竟將那些招式無師自通地用了出來。
阿苦輕輕咦了一聲,他覺出雲長流漸入佳境,並不使力緊逼,只虛虛地佯攻幾招,一點點將少主的劍勢也帶了起來。
而雲長流已然徹底沉浸在揮劍的快意之,竟是入了多少武林高也可遇不可求的頓悟境界。他第一次體會到與人交戰時的酣暢淋漓,就好像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湖,忽而燃起了一團澆不滅的火。
就在某一刻,雲長流只覺得一種奇異的靈光於心頭一閃。他的劍鋒陡然提速,自下而上劃過一個令人叫絕的詭異弧度,正正擊在阿苦的心握著的劍柄上。
只聽啪的一聲,阿苦的木劍頓時被打上了半空!
卻不料,木劍脫的阿苦卻反而將唇角一勾,那雙烏墨似的眸子閃過一抹得逞的精光,原本握著劍右順勢並指,猝然向前刺去!
他這一刺自然是端木家的一十二點穴法,兩人本就挨的很近,雲長流全沒料到還能有這種變招方式,忍不住“啊”地驚呼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少主本能地將腰肢往後一折,阿苦的指極兇險地擦著他胸前的大穴就過去了。
那武師冷汗全都下來了,他看出這青衣孩子武功著實不凡,再打下去真有可能出大事,忙吼道:“那藥人!快快住!”
可兩個孩子已經打得激烈,連少主這個素來淡泊的都被勾起了戰意,又怎麼會收?
只見雲長流順勢單撐地後翻,撤身退去。而阿苦並未緊逼,反而又收成掌,將那把自空落回的木劍接在,劍尖一擺,使個大橫掃,抓的正是少主下盤未穩的空當。
雲長流只能咬牙繼續以輕功後撤,可阿苦的劍卻如影隨形。他腳下落在哪里,那青衣小藥人的木劍就點在哪里。
丹景、嬋娟兄妹這兩個小的連連驚呼,早就看呆了眼。溫楓急得不行,生怕一個不小心長流少主就受傷了,乾著急卻沒用,“快住……住!別打了!”
阿苦不理,他的劍使的更快,眼見著雲長流足尖能沾地的時刻越來越短,險象環生。
少主已經被這一連串變幻莫測又流暢至極的招式壓的毫無還之力,卻還生怕外人插傷到阿苦,在劍影紛飛勉強找出一暫態回頭喝道:“誰都不許上前!”
下一刻,雲長流以輕功縱身而起,白袍獵獵作響。阿苦的劍逼得他不能落地,少主索性騰上演武場角落的一顆粗壯老松樹,在樹梢借力。
阿苦打得興起,哪里肯放他去?挺劍便削了過去,欲將雲長流直接挑落下來。
卻沒想到,他乍一上樹,迎面而來的就是雲長流的回身一劍!
少主這一招居然是以退為進,那木劍借著樹葉陰影的遮擋,出其不意地直逼過來。阿苦忙雙舉劍橫架,可他到底還未完全恢復,氣力不濟之下,這一招竟沒完全接住。
只聽阿苦腳下“啪嚓”脆響,他踩著的那根樹枝,硬是被雲長流這一劍的力道給壓斷了!
阿苦腳下猛然一空,徑直向地上墜去!
“阿苦!”
雲長流嚇得心尖重重一跳,哪里還顧得別的,扔了木劍飛身而落,於半空一把將阿苦攬進懷裏,抱著他落下。
幸而他們輕功飛得並不高,兩人安安穩穩地著了地。
少主驚魂甫定,他也看出來阿苦不是接不下那一劍而是身子跟不上了,一時緊張得抱著小藥人忘了鬆,“你怎樣?哪里難受麼?——是了,你的傷!”
“我沒事。”阿苦喘息微亂,由著雲長流去摸他左右的腕,由衷地贊了句,“你好厲害,我輸了。”
“你身體未愈,是我占你便宜。”雲長流見他傷口沒再開裂才稍放下心,低聲道,“我本來打不過你的。”
“輸了就是輸了,我還輸不起麼?”
阿苦輕笑了笑,心裏卻暗想道,要這麼算的話,若不是雲長流自幼受逢春生所困,未曾正經習過劍法又欠缺經驗,他也沒法一度占了上風。
也不知……等今後這位小少主認真開始習武,自己還能不能打的過他了。
演武場裏被迫在旁觀戰的那幾個人這時也趕忙圍了上來。然而卻聽得一聲低沉威嚴的嗓音驟然如驚雷般在眾人耳畔炸響:
“不敵流兒也就罷了,連個藥人也比不過,還敢自視甚高,你丟不丟臉?”
那聲音是如此熟悉,武師渾身一震,頭都沒敢抬就沖著聲音來處跪下:“參見教主!”
雲孤雁一身漆黑寬袍,面容冷峻。他不知來了多久,卻無一人能覺出他的氣息,竟如鬼魅般無可捉摸。
溫楓也跪倒在地拜見教主,雲家兄妹個上前躬身見過父親,只有阿苦不跪拜也不喊人,就站在一邊兒。
雲丹景知道那句話是對他說的,亦知道父親看了全程,羞愧難當地漲紅了臉,“景兒慚愧。”
可他心卻忍不住酸澀起來。
小少爺並沒有意識到雲孤雁第一句話不是誇讚兄長而是來提點自己,他只是忍不住難過:父親從來沒管過我練武,今日卻為了大哥親自來了,還躲在一旁看了那麼久……
雲孤雁沒有搭理次子,也沒把阿苦的小性子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揮讓眾人免禮。
他的目光在雲長流與阿苦身上流連不定,時而陰晦時而明亮。許久,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開口道:
“明日,你二人來養心殿見本座。”
……
出了演武場,雲長流一路跟著阿苦往他的桃林木屋走。他一連幾日都沒去,心內不免有些忐忑,阿苦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照常同他說笑。
“說好你贏了就給你的。”
走入桃林的時候,阿苦忽然從懷摸出一物,拋進雲長流懷裏。
少主接了一看,竟是那天阿苦給他看的《金玉孽緣》的話本子的下冊。
雲長流隱約猜到了什麼,打開顧不得細看,先把那冊子翻到最後,只見末尾寫著——
“但使金風玉露相逢,孽因也結善果。
此情不問舊塵,只盼來日花月。”
雲長流便知那金公子同玉姑娘終究是成了的,又想著這是身旁的青衣孩子主動拿給他看的故事,其意味不言而喻。他不禁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阿苦在旁取笑道:“少主可知他們倆是怎麼好的麼?是那金公子朝也求暮也求,多次陳情剖白,終將那玉姑娘哄得軟了心腸。咱們倒好,怎麼還要我跑來哄你啊。”
雲長流湊近了點,溫聲道:“我哄你。”
阿苦挑眉,心想我本就不怪你還要你哄什麼,可說出口的卻是:“你哄一個我聽聽來?”
“我……”雲長流動了動唇,卻茫然起來。
就他,哪里知道哄人是如何哄的?
阿苦當然知道雲長流說不出什麼花兒來,他瞥了一眼那《金玉孽緣》的話本子,張口就來:“你上不是有東西麼?學著念呐。”
他只是心情好,又開始忍不住逗這小少主尋開心。不料雲長流居然真的翻開了冊子,只猶豫了一下,便極鄭重地對著那白紙黑字,一字字用他那清冷淡漠的悅耳嗓音念了起來:
“……心肝兒,好人兒,我把你怎樣疼都疼不夠,怎樣愛都愛不夠。”
少主是從後往前翻的,那時候金玉二人已成眷屬,自是滿篇的情話。
“……”
阿苦腳下一個踉蹌,活像白日裏見了鬼似的,驚恐地盯著雲長流。
他愣愣地暗道:我的少主哎,我叫你念,您還真念呐……
雲長流繼續淡淡地念,語調了無波瀾,“我想摟著親你,想抱著愛你。要命,我的好心肝兒……”
阿苦呆怔許久,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你叫我渴死了,想死了……”
雲長流咬了咬下唇,他雋美清秀的面上努力維持著冷靜,雪白的耳垂卻已微微暈紅,上又翻了一頁,“……你可把我的魂兒都勾去了,我瞧這春花是你,瞧這秋月亦是你。”
小藥人再也忍不住了,終於捧腹大笑起來。
他一面笑個不停,一面把那話本子從雲長流裏抽出來,“少、少主……別念了,哈,你可別念了……”
說著,阿苦又彎腰笑起來,直笑得一雙眼睛都水亮亮的。
他就用這麼雙含笑的眼眸望著雲長流,呢喃著,“少主啊,你可真是……”
霎時間,雲長流只覺得心弦被狠狠一撞。
少主的神思一下子飄渺起來。
明明桃花已謝,他卻覺得芬芳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