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長安城中重陽節登高的風氣甚濃,在今日有錢有閑的人都會佩戴茱萸,呼朋引伴,登高遠眺。長安城裏文人頗多,世家郎君也紮堆,他們是萬萬不會錯過這節日的。
莫文遠同意與王蔚等人一同出遊,他們約定登高的地點是樂游原。
樂游原是長安城中百姓與低級官員最喜歡的登高之地,李商隱就有首《登樂游原》,後世許多人都拜讀過:“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樂游原在長安城西南位置,是城中地勢最高的高地,登上他之後可以望見長城。莫文遠小時候曾經來過樂游原多次,都是李三娘帶他來的,他們家家庭活動並不少,總是趁節日或踏青的好時節出門郊遊。
聞說莫文遠要去樂游原,李三娘甚是懷念,還比劃道:“想當年你就這麼高,便跑得飛快自己登上原頂。”她比劃的位置很矮,才到三娘的腰部,而現在他已經長得很高很高,超過三娘何止一個頭。
“你從小就是個好動的。”
莫文遠只是笑不說話,在李三娘追憶往昔的時候飛速打包,帶了不少吃食走。他很久以前就打了個多層食盒,用的木頭很好,他的朋友慧空和尚還在盒子面上繪製了漂亮的花紋,無論是從近處遠處打量,它都同藝術品一樣。
他帶的東西量大、種類多,從重陽節的蒸糕到常吃的小吃點心,還有些蒸餅炸物,應有盡有,此外還用竹節桶裝了點菊花酒帶走。
這時候除了菊花酒外,茱萸酒也有很多人喝,奈何他實在不喜歡茱萸酒辛辣中帶苦的口感,而且莫文遠嘗試過,這種酒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釀制得好喝,便直接放棄了。
大黑羊最近心情很好,走路就跟打飄似的,咩咩咩的聲音也發嗲,聽了覺得該死的甜美,莫文遠還在心中嘀咕,便是小母羊發春時的叫聲都沒有他甜。
一人一羊往門外走。
……
都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王蔚在京師的朋友性格也與他類似,門第之見那是不大看得出來的,這群公子哥有的喜好遛貓逗狗,平日裏遊手好閒,有的在做生意上略有些經濟頭腦,其中最會學的則是沈煜,國子監出身。
眾人聚集在坊門口,王蔚終於看見了這些長安城中的同好,總算理解了沈煜現在的身材,其他人也胖一圈,倆頰豐腴,肚上長肉。
他心中產生了恐懼,以後我莫不也會如此?
郎君們不知他在想什麼,還七嘴八舌友好聊天:“聽聞莫大郎也要來?”
“不僅是他,還有那傳說中有大神通的羊也要到。”
“莫大郎來我等就有口福了!”
“口福口福,除口福外爾就不想些別的,莫大從天竺回歸,有降妖除魔之能,又很受聖人重視,與他同遊對我等來說也很有裨益。”
“這可別說,莫大到底是白丁出身,那些眼高於頂的並不是很看重他。”
“今日我等彙聚一堂,登高望遠,何故說些掃興事?”
“是極是極!”
莫文遠來時見郎君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比幾百隻鴨子同說話還要吵鬧的,他心中哂笑,道王郎之友果真同他類似,極會說。
眾人看他先打過招呼,隨後把視線移到了羊上,有人心道這外出登高還帶羊走,真是知道他並非尋常羊類,否則定是連坡都上不去的。
莫文遠到之後又過一會兒,人都到齊,便往樂游原去了。
……
今日去樂游原的人不少,此地風光秀麗,有潺潺的流水,更有簌簌作響的枝葉,地平坦而高,可以從此遙望長安城。如此登高之地,怎會沒有人至此?
隊中有郎君唏噓道:“便是那龍首原,風景都不必此地。”
龍首原靠近大明宮,是皇家人登高遠望招待群臣的地方。大明宮所在的位置本就是長安城的東北角,是地最高的角落,,據說在宮內含元殿眺望就能看到城南的大雁塔,龍首原不用說,站在那能看得更高更遠。
“爾又不曾去過龍首原,何出此言?”
“說得極是,你若真能與聖人同游龍首原,何故與我們在此?”
“我、我雖不曾看過龍首原之景,但我阿爺卻是看過的,他歸家後曾說過龍首原之景不及樂游原。”
沈煜揶揄道:“可別是給射禮激的,且別說若射術不精,便是我也不願去龍首原。”
那人梗著脖子辯駁阿爺射術極佳,作為邀請人的王蔚則關心莫文遠道:“那樂游原上有練射禮之所,一會兒我等定是會去的,大郎射術如何?”
在重陽節舉行“射禮”是種比較少見的,尋常人不大進行的活動,這項活動托生與古老的禮制活動,其內容說來也簡單,不過就是比射箭,射完之後賞罰分明,有的人被罰飲酒,有的人能夠全須全尾滴酒不沾。
此項活動的風氣是皇室帶的,唐初舉國上下習武之風盛行,唐高祖李淵的射技又極佳,故而經常舉辦射禮活動,到了李世民這裏,經常舉辦是沒有的,但是大小節日卻會如此,重陽節就是要行射禮的節日之一。
此項活動既由聖人帶頭進行,其他人不說,紛紛效法,那些不能進大明宮的便在其他地方比試身手,樂游原往來人眾多,其中不乏風雅的郎君,便有人設立了可以射箭的堂,供人使用。
莫文遠聽後道:“不功不過,不功不過。”說得是自己的射箭技藝。
王郎看他心下狐疑,他知莫文遠此人慣謙虛的,從不誇耀自身的優點或者技藝,故而從他深淺不辨的話語中你無法判斷出他究竟是擅長射箭還是不擅長射箭。
實在想不出結果後他決定先讓莫文遠去開弓射箭吧,若是不大好,射幾回合後停住便是,統共他們都是認識的,且都到此處遊玩,只要心情舒暢便好。
……
他們隊伍很是顯眼,打扮得花枝招展卻略有些肥胖的郎君們並不吸引人眼球,真正重要的是大黑羊。
羊豎起耳朵聽人議論:“謔,好精神的羊!”
“莫非是莫大郎的那頭。”
“大約是的,除他之外還有哪頭羊如此神氣?”
“倒也是。”
他滿意于自己的英姿,更加滿意於自己的名字已經牢牢與莫文遠捆綁在了一起,想到這他就覺得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像是連吃幾塊甜糕。
隊伍中的年輕人歲數小,身體壯,不多時就到了原的最高端,此時頂上有幾夥人,卻不是很多。他們有的站著,對日念詩,有的則是盤腿坐下,品嘗酒水點心。
“我們若不舉辦詩會?總覺得此時無人吟詩,略顯無聊。”
“但著舉辦了,誰來作詩,先說我並不善於吟詩。”
“若不就這麼開吃?”
“大善。”
七嘴八舌討論半天,郎君們竟然擯棄了一開始的想法,就乾脆弄點吃食算好了。
他們周圍也有文人團體,聽見一群不學無術郎君們的對話後嗤之以鼻,竟然連詩都不會吟,那你們來登高做甚?用鄙夷二字都無法形容他們的心情。
但等看見鋪成在地上的吃食後,他們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們的吃食,也太豐盛了吧?
野餐一事不需提醒他們就無師自通,一大塊厚重的布鋪在地上,郎君們席地而坐,大黑羊的蹄子乾淨,郎君們與他一路,不僅沒有聞到羊騷味,反而還從他身上聞到股清香,眼瞅著比人都要乾淨。
莫文遠帶來的食盒一共有八層,每一層面積都大,精美的糕點一塊一塊擺放得錯落有致,像是那些無高粱面包裹的黏糕,他就以細長的葉子鋪在食盒底面,充分包裹黏糕的身體——
其他郎君也帶了些吃食,有些是李三娘食肆買的,有些是私廚做的,還有些則是其他長安名店買的,零零總總,鋪了一地。
莫文遠還把裝菊花酒的竹筒子拿出來道:“此菊花酒乃我親手釀制,味道與尋常市面上買的不大相同。”
郎君們一聽那還得了?就像是忽然被捅炸的馬蜂窩,他們一個個如同蓄勢待發嗡嗡嗡的馬蜂,都湊到竹筒子周圍盤旋,酒在他們已經已不是尋常物了,是精金粹玉,是瓊枝甘露,是灌頂的醍醐,吃了以後他們就能飄飄欲仙。
莫文遠就跟沒看見他們迫切的眼神,又變戲法似的從包裏拿了竹杯子。一根竹節做一杯,層層疊疊套在一起,方便攜帶。
清亮的酒液緩緩流入杯中,王蔚先嗅其香味,再仔細品嘗,秋日菊花涼爽的滋味順著喉管一路滑進胃袋。
他閉起眼睛彷彿能感覺到秋日微涼的風吹拂他的臉龐,千萬朵菊花綻放,他們不同于搖曳的荷花,不似豔麗的牡丹,自有番閒情逸致。
登高遠望,吹風賞花,同菊花酒再配不過。
喝了點酒,眾人的話匣子就被打開了,不少人攛掇著莫文遠講他西行見聞,而王蔚則是盯著問洛陽城的雜貨鋪何時可開。
“此事尚在籌備之中。”他歎口氣道,“開店本不是甚大事,然店中人多手雜,難以管理,就譬如長安城中店便有任俠看護,然在洛陽等地,人生地不熟,可不就麻煩了?”
王蔚聽後簡直要拼命搖擺莫文遠的肩膀,你找我啊!找我啊!我多少也算個地頭蛇這種事情還能不幫你解決了?
但他萬萬不會如此失態,故端正坐姿對莫文遠誠心道:“若是此事,我到能幫點小忙。”
莫文遠萬萬沒想到,出來一趟還能有這等收穫,他再次感歎社交與交朋友的重要性,與王蔚就此事談起話來。
……
重陽節後不久,李三娘就順勢去了洛陽,行那置辦店鋪一事,而莫文遠就被留在京師,一是面對讓眾人避之不及的媒婆狂潮,二則是處理自己的西行見聞。
他先前說想要把《天竺美食行》整理成書冊出版並不是隨口說說,是真的有此想法,莫文遠好歹是的現代人,而且是個時常自省的現代人。在唐代,絕大多數廚師的菜譜都是保密的,一代一代小範圍流傳,什麼互通有無,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他本人很能理解為何這麼做,即便是現代的名菜館也是如此,獨門菜都是不傳之秘。
但這裏有個問題,莫文遠做的菜,一小部分是他研製出來的,以前沒有過的,但是絕大部分都是從現代習得的,就比如說事紅燒的做法方法,且別說是大廚,計算是任何一個人一個家常菜館,都是會用的。
將這些大眾的,一代一代積累成的知識做私人之用,以此超過眾人,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是過意不去的,縱使有些吃食的做法,一些烹飪手法實在是無史可循,只能借他之名頭娓娓道來,那也比私藏著,將大眾的社會資源做私人之用來的好。
他在整理《天竺美食行》的同時不斷增增減減,加入了許多他認為應該為人所知的新的內容,因增添太多,寫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明明幾個月過去,才完成了一小部分。
在他寫書的空檔,傳說中去西域遊了一圈慧智和尚終於回來了,他在見到莫文遠時甚至繃不住臉上的笑容,心說他之前真是找了個糟糕的藉口,害得他想回長安買吃食還要偷偷摸摸,改頭換面。
再見慧智,莫文遠十分驚喜,連忙道:“慧智師父。”
慧智對他點點頭道:“自西域一別,許久未見,我甚是想念莫大郎,故而一歸長安便來此地。”他的眼神十分正直,沒錯,我就是很想念大郎的……菜!
莫文遠感動極了,心道慧智師父竟如此看重於他,真是讓他受寵若驚,連忙迎進來,給他沏茶。
慧智和尚與莫文遠關係親近,故而他是直接在房間裏招待對方的,在他忙著沏茶時慧智注意到了矮桌上攤開的紙張,湊過去瞄一眼道:“莫大郎此乃何物?”
莫文遠也不避嫌,直道:“乃是我在天竺一路的見聞。”
慧智和尚或者說觀音菩薩知道玄奘沿途走沿途寫文章,文章彙集成冊,被定名為《大唐西域記》,他心道難不成莫文遠也效法玄奘,寫了本冊?
他試探道:“可觀否?”
莫文遠道:“當然當然!”
書還沒有裝訂成冊,乃是一張一張紙疊加得來的,莫文遠做了個紙皮袋,將它們按順序放在袋子中,以免搞錯了順序。
慧智看書的速度並不慢,故而在莫文遠沏茶端茶點時,他就看了好幾張,越看表情越嚴肅,越看表情越嚴肅,等徒弟忙完過後他道:“你整理這些內容,是準備做何之用?”
“當然是彙編成冊,認人觀看。”
“你可知上面許多內容,在許多庖廚之家乃是不傳之秘?”如何做菜,放多少調味料,哪種野菜可吃,哪種野菜不可吃,香料應該如何搭配,如何能夠拉長菜肴的保存時間,莫文遠正在寫的堪稱一本百科全書,書的中心是菜美味,但圍繞這中心,他不斷向外擴展。正如同一條分支眾多的漫長的江水,有一個共同的源頭,或許是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雪山上的雪,又或者是其他,在經歷了共同的源頭後,隨著地貌的改變,河流出現了眾多的分岔。
此書的可怕之處在於,他不僅寫了源頭,還寫了分岔,簡直就是吃食界的《齊民要術》,不,不僅如此,上面的內容比《齊民要術》還要實用。
民以食為天,即便是不追求美味的吃食,掌握醃制烘烤等能夠讓食材存放更長時間的方法,同時此方法還是家家戶戶都可用的,這本書的內容對百姓來說,真是瑰寶。
面對慧智和尚的疑問,莫文遠回答的姿態很是淡然,他道:“我自是知道,然而那些方法或許對其他人而言為不傳之秘,對我來說卻是生而知之的事。”
“我蒙受仙人喜愛,得此天賦,於我而言此些方法並非是精心研究後得到的,而是上天的饋贈,阿娘從小便教導我不可不勞而獲,雖有些慚愧,然此些方法於我而言,卻是不曾辛勞便得到的。”
“我思忖著,既然天生便得起些門法,總有其道理,孟子曾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自認非承大任之人,不過上天既然給了我明示,我也是會盡力做的。”
“此些方法中有些可利國利民,我人小言輕,將所有法門傳播得人人得知也不大可能,然‘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從小事做起,推動其傳播,也非不可,正如同北魏的《齊民要術》現在也常被人用得,能從中汲取經驗,我希望此本書也能起到相似之用。”
便是慧智菩薩,抑或說是菩薩聽見莫文遠此言都被震撼到了,他從對方誠懇的話語中捕捉到了更大的格局,以及想要造福天下蒼生的宏願。誠然,天生負神通之人並不很多,但其中不少人卻都僅願意為自己牟利,在富甲一方卻不願反哺他人的。
並不是說莫文遠沒為自己牟利,但他非壟斷的思想中確實透露著佛家造福眾生的妙思。
他的佛子之名並非空穴來風,即便沒有梯度,但平日裏生活中透出來的平淡思想中卻充滿了禪意。
慧智和尚的表情古怪,似乎是被感動到了,又似乎有別的想法,許久之後他才感歎道:“此書書成之功績,便是同西天取經的唐玄奘相比都不遑多讓,功在千秋啊!”
莫文遠連連擺手道:“不過就是一吃食相關的書罷了,怎可與玄奘法師相提並論?”
慧智道:“此話卻不大妥當,玄奘法師西天取經,宣揚佛法,帶經書回唐,可充盈人之思,普度眾生,此乃利民之靈。”
“莫大郎此書中,涉及方面良多,然若書中內容為眾人所知,且不說錦上添花另吃食更加味美,便是其中的種植之法,醃制之法等等,就能令些百姓安然度過冬日,此利民之體。”
莫文遠道:“師父此言真是折煞我了。”但他也沒太把他說的話當回事,充其量就是聽後高興高興罷了。
他卻不知自己一番舉動讓慧智和尚萌生出了甚想法。
……
孫悟空迎來了一名稀客,經常對他避之不及的觀音菩薩竟然趁夜找上了自己,這讓孫悟空都有點受寵若驚。
菩薩道:“你與莫大郎關係好,可知道他寫書一事?”
孫悟空道:“隱隱約約知道。”他又道,“但你若是想知此事,與其問我倒不如去問師父,自西行途中見到師父後,他二人之情感愈發深厚,還經常在一起交流心得。”
談幾次孫悟空也不吃味,如此情況他已經預見多了,師父實在太帥,又太霸氣,很吸引人。
菩薩聽後又去找了玄奘法師,在說到莫文遠的思想過後玄奘點點頭道:“確實,莫大郎向來很有佛性,又掛心百姓,以我之見若以小功德封神,他也該列位其中。”更不要說聽聞現長安有不少人把他當灶台娘娘供奉。
相較于後世,唐代還算是個比較容易封神的時代的,不過是什麼金仙大羅金仙,最底層的地仙門檻是很容易跨入的,菩薩原來不知,然而知道了莫文遠的行為後卻思忖著他怎麼都值得一個地仙的名頭。
在得到了玄奘法師的回答後,他對此的想法更加深入了些,故而別過諸人,回到大興善寺慧智化身中思考此時。
思考著思考著一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的沉思。
“饕餮?”慧智法師驚訝極了,無事不登三寶店,他怎麼來找自己了?
在慧智和尚驚訝的眼神中,咩咩咩叫的大黑羊進入僧寮內,身形一變。
他的人身莫約十幾歲的光景,是個不折不扣的俊俏少年郎,發如潑墨,杏眼有神,氣勢十足。
然而俊俏的饕餮卻幹出了喪心病狂的事,他對著慧智和尚大咧咧往身上某個部位指指,一臉深沉道:“我近日夜間睡夢,此物堅硬如鐵,引得我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是怎麼回事?”
慧智:“…………………………”
來人,把這騷擾和尚的流氓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