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完結章
神仙也是會苦惱的。
尤其是中國的神仙,追根溯源,探究他們的形象,便會發現,中國神仙的範本與希臘的神仙有相似之處,在性格中祈禱主導的是人性方面。
宙斯風流成性,赫拉嫉妒成狂,三女神為金蘋果開戰……東方的神仙沒有表現出希臘神明超乎常人的欲求,卻也會出現二郎神劈山救母之類快意恩仇之事。
他們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而他們自身的性格同人族相似有喜怒哀樂。
這些可以解釋,為何觀音菩薩在面對莫文遠的三連問時感受到了來自命運的壓迫,他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尖叫雞,特別委屈,卻不知道為自己辯駁什麼。
這些事情好像真的是做的?譬如帶饕餮去看公羊母羊的交配?
想到這菩薩有點虛,他用慈悲的眼神看向莫文遠道:“我們可以一邊吃一邊談談。”
就像是慧智法師與徒弟談話吃飯時一樣。
莫文遠理所當然同意了,他的心靈很強大,又經過了玄幻大唐的洗禮,可以接受幾乎所有不可思議的事兒,師徒二人坐在一團迷霧中,他們面前是一張矮桌,矮桌上擺放了各色素菜吃食。
菩薩斟酌道:“不錯,羊確實是我教導的,他若有何不甚明白的事,也會來找我討論。”
莫文遠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
“但他對你的歡喜,卻是我始料未及的。”菩薩不得不為自己辯白道,“我從未想到他會喜龍陽之事。”
“他們去族群從未出現此事。”
龍本性淫,只要身覆龍之血統,總會在世間留下各色血脈。
說到這觀音菩薩又是一頓,等等,莫大郎不會不知羊之身份吧?好像他們相處許久,都是以黑羊相稱呼。
下一秒莫文遠卻一臉驚訝道:“他之族群?莫非世間饕餮不止一頭?”
菩薩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你怎知道?”
莫文遠迷惑不解:“怎會不知?他曾言自己也乃山海經中一員,又不是所有精怪都可補食蠃魚,再加上羊身,諸多線索聯繫在一起,豈會推出認不出羊之身份?”
菩薩恨不得用手背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他都忘了,莫大郎是人世間少有的聰明人,只是這聰明人低調而又體貼,發現了什麼經常憋在心裏。
“他之族群,確實只有一饕餮,”觀音菩薩道,“然龍之性淫,我怕你……”
此話一出,就連莫文遠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微妙,他委婉道:“龍性之淫我已知曉,師父先前可是說黑羊經常去尋你?既如此,我可否拜託師父一事。”
師父的稱呼還是挺讓觀音菩薩感動的,這可是來源於徒弟的認可啊,看來他們之間小小的隱瞞可以翻篇了。
他精神百倍,豪氣沖天:“你我之間可需用拜託二字,有和需求直說便是,我定給你辦到。”
若是饕餮欺負了莫文遠,他也是會幫徒弟一把的。
莫文遠終於不委婉了:“大黑羊怕是年輕氣盛,又有龍族之淫,我一介凡人,便是常年習武,也受不住。”
“還請師父約束一二。”
觀音菩薩:“……”
這、這我就無能為力了啊!
……
菩薩顯靈的神跡給莫文遠帶來了更多的威望,林邑的僧人皆以崇敬之眼神看向他,對他提出來的無關緊要的小請求也盡數照辦。
當他詢問林邑當地種植谷物情況時,熱情的僧人主動道:“不若我帶你去看看?”
莫文遠道:“可以再帶上一人否?”
得到了僧人的回答後,他直接拉上了神農,莫文遠很會分辨谷物品質的好壞,而真正的農學家,掌握了諸多種植技術的人卻是後者。大黑羊與他們同行,他向來與莫文遠形影不離,而且只要他想,就能在諸多稻中找到最好的那一株。
他們仨組成的農業小隊,無人能超越。
林邑的田地不少,與安南國的農民一樣,他們的種植手段也較為原始,刀耕火種不至於,但無論是農具的樣式,插秧的距離,還有套種之類的技術都沒有得到充分的運用,他們甚至還不大精通製作肥料的方式。
但正是因為粗糙的種植方式,才更加凸顯出占城稻驚人而充沛的生命力。
莫文遠站在高處,占城的地勢特殊,這裏多高仰之地,他抬頭覺得自己距離天很近,這裏的田十分湛藍,但以他看來,卻沒有長安的天清澈而透亮。
低頭,俯身之處是大片大片看不見盡頭的水稻田,那些稻子倒不至於被插得歪七扭八,但水稻與水稻之間的間距未免也太遠了些,而田地也很不肥沃。
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水稻們卻長勢良好,他們無不擁有翠綠色的,形狀優雅的惆悵的葉,以及金燦燦沉甸甸的稻穗果實。
清風吹拂,所有的稻穗向南方舒展枝葉,穗的淺淡的香氣散播在空氣中,經由風的傳遞,沁入人的心田。
神農能夠看出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對種植的農人道:“此些水稻可是三個月前種下的?”他是用梵文說的,神農不是佛教的神仙,但現在天界西天勢力日益壯大,若想與佛打交道,最好還是會些梵文,他生前就是天下少有的聰明人,擁有超越當時代水準的頭腦,學會梵文自然難不倒他。
一隊伍人幾乎人人都能說梵語,這讓他們降低了行走林邑的難度。
農人給出了肯定而令人愉快的答案,他的年紀不大,莫約三十前後,但積年累月的辛勞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被風吹日曬的皮膚黝黑而又粗糙,而他的聲音也很沙啞:“三月不到。”他打了個手勢,“莫約還有一旬便可收穫。”
按照水稻的生長週期,他們可以被分為三類,分別是早稻、中稻和晚稻。早稻的生長期為九十到一百二十天,中稻為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天,晚稻為一百五十到一百七十天。
目前莫文遠見過的大唐本土水稻都是中晚稻,而占城稻則是這個時代少見的早稻。
早稻的優點自然不必多說,如果說原本大唐內的稻谷,即使是在最南方最溫暖的地區都只能做到一年兩熟,那麼換成占城稻,就能做到一年三到四熟,譬如在有天下糧倉之美譽的蘇杭地帶,只要從兩熟變成三熟,就會讓糧食的年產量達到一驚人的數字。
而這些,正是莫文遠希望看見的。
神農比他更加專業,他的一雙眼睛好比是最精密的農業測試儀器,可以在短時間內看破諸多尋常人研究很多年,甚至是一輩子才能發現的規律。
他知道什麼樣的稻穗是最好的,植株多高才恰到好處,他通過葉子的顏色去判斷那些水稻的好壞,更加重要的是,他能看出占城稻與他們在安南看見的稻谷有何不同之處。
神農先給了農人一些錢與布匹,隨後他便得到了可以去植株觀測的權利,當然,取的不能很多,幾株是上限。
但從這幾株中,他卻得到了某種令他興奮的結論。
……
在看過稻田的景象後,神農帶著才得到的新鮮的稻穗回到落腳的寺廟中,見四下無他人,僅有南行同路的夥伴,他毫不避諱地使用袖裏乾坤之術,將他在安南不同地區收集到的新鮮稻穗拿出來一一對比。
因他們到達安南的時間與到達林邑的時間不同,收集到的稻穗成長程度也很不一樣,若按照普通人建立對照組的習慣,這些稻穗所處時期應該是相通的,但有了仙人手段,即便處於不同時期,神農也從植株上殘留的痕跡,知曉它們未來會長成的樣子。
莫文遠看他使用法術,令安南的稻穗迅速成熟,不免提出了疑問:“若有此偉力,何須千里迢迢從林邑尋找稻谷,直接創造出新作物便可?”
當年五谷,不也是神農找到的嗎?
聽過莫文遠的疑問,神農露出一和藹的笑容,他道:“此兩者不大一樣,我當年並非是創造了五谷,而是發現了五谷。”
“即便是神仙也無造物之偉力,否則女媧娘娘也不會成為聖人。”就譬如說這些稻谷,他神農充其量就是一發現之人,他可以用農家的手段進行嫁接,再用仙人法術加快成長的速度,得以在短時間內得到觀測結果。
但是直接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新的品種,這是不可能的,天道不允許。
莫文遠其實不大理解天道允許與否的概念,但他還是點點頭,心道若沒有天道留下的種種限制,這世間說不準早就亂套了。
在對照組成熟程度相同時,只要是洞察力豐富而敏銳的人,都可以看出兩植株的不同,按照本地農人的說法,安南大面積種植的早稻,也是他們林邑傳過去的品種,既然是出於相同品種,那麼倆稻穗應大體相似。
而展現在他們面前的稻穗雖有相似之處,但若集體比較米粒大小、粗細、顏色,植株的高度,稻穗的飽滿程度,就會發現它們的不同之處也同樣的多。
神農走遍了安南的田地,他見識到幾乎所有種植在安南的稻種,也知道他們長成熟後會是什麼模樣,神仙的智慧同凡人還是有區別的,他可以輕易記住成千上萬的樣本,將他們的特點從芸芸眾生中?繹出來,組成典型形象,再進行二次總結。
而林邑的水稻,他目前看的並不是很多,但一片廣袤無垠的天地卻也能讓他得出相同的結論。
莫文遠看向他,只覺得擁有古銅色肌膚的大漢眼睛正在閃著光。
“它們皆出自于同源,卻各有一番發展。”神農宣佈了自己最後得出的結論,“此種稻谷會因土地的改變而改變。”它們擁有極其強大的適應性。
莫文遠想到走之前在江南稻田中生長成熟的稻穗,再同印象中的安南水稻對比,生長情況如何他不知道,但所結的果實,也就是被稻穗所包裹的米粒,確實很不同,江南水土養人,肥力充足,養出來的稻米比安南種植出來的香甜數倍。
當然滋味比本土的中晚熟稻還差不少,縱向對比卻很足夠了。
神農的眼中依舊閃爍著狂熱之情,他已經不是在對莫文遠說話了,而是在對自己說話:“如若將其同大唐稻谷雜交培養,或許能養出兼具口味與生長期的新種。”
這正是他長久以來的目標!
莫文遠聞言,也不由自主彎眼笑了。
他很期待看見早熟稻谷迎風招展的景象。
……
他們在林邑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除了林邑的水稻,其他谷物也看了個遍。
林邑是個相對繁華的城市,盛行的佛風為此地帶來了諸多遠道而來的僧侶,而獨特的熱帶雨林氣候則讓此地的瓜果蔬菜更容易種植,熟制更短。
在此地停留大半年,隊伍中的每人都很有收穫,神農日日跟他心愛的稻谷在一起;玄奘法師帶著徒弟宣揚佛法,同本地僧侶探討經書;莫文遠帶著大黑羊,致力於尋找他東南亞獨有的食材,還學習這些食材的培育方法,欲將其帶回大唐一併種植。
永徽二年末,南行的隊伍終於回到長安,他們不負眾望,帶來了產量極高生命力頑強的稻谷,還有香蕉、開心果之類原本大唐境內不可見得的瓜果。
……
莫文遠回京當日,全家人一起出動來迎接他。
時令已進入深冬,長安城中風雪飄搖,凜冽的東北風、晶瑩剔透的雪花並沒有阻擋行人,腳夫、小商販、農人,有的穿棉衣,有的穿獸皮,皆很忙碌。
而在城門口矗立的人群中,李三娘格外顯眼。
她已年近四十,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黑髮間也生華絲。然而她穿了一件剪裁精美的棉襖,下半身穿直筒的厚實羅裙,亭亭玉立站在遮蔽風雪的門洞下,全身上下卻透露出一股少女都沒有的,蓬勃的朝氣。
趙二娘與莫小狗站在李三娘身後,莫小狗的懷中抱著一白玉似的雪娃娃,他的身軀已被厚實的棉襖所包圍,棉襖的小帽子中綴有細密的白色絨毛,即使六出蔽空,分外寒冷,看他靈動的眼睛,白嫩小臉上微薄的紅暈,也知他身處溫暖之中。
羊與莫文遠並排行走,看見這景,也咩咩咩咩咩地叫喚起來,他同莫文遠一起生活了二十來年,早已成為了家中的一份子,見此情景怎能不激動。
大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回來了!
莫文遠也招手道:“我回來了!”
……
回到長安之後,他們所帶來的稻種以及瓜果呈給聖人,相較于李世民,李治更顯優柔寡斷,但好在他是個愛聽臣下意見的甩手櫃聖人,對莫文遠唐玄奘等人又有異樣的敬重,在能幹臣子的輔佐下,幾乎能夠適用於大部分地區的早稻,便在全國上下推廣起來,占城稻早了將近三百年登上歷史舞臺。
莫文遠自然欣慰于這一莫大的改變,不過他現在所面對的最大的問題卻並非是占城稻,而是來自阿娘的詰問。
“你先前可是說回來便將心上之人帶我面前,那人在何處?”
莫文遠與大黑羊面面相覷,下一息,羊變成人形,姿容姝麗的大黑羊端端正正坐在李三娘的面前,態度慎重道:“阿娘!”
莫文遠:“……”
李三娘:“???”
充滿疑問的尖嘯聲響徹長安李三娘食肆上空:“啊啊啊啊啊啊???”
莫文遠裹挾大黑羊連滾帶爬沖出了李三娘食肆,彷彿身後有鬼怪在追趕,當然了一致被蒙在鼓子裏卻猛被喚醒的李三娘比鬼怪恐怖不知道多少倍。
“你咋直接就稱阿娘了?”
“那我該如何說?”
莫文遠的聲音擴散在風中,更顯遊移不定:“額,委婉些?”
大黑羊很無辜:“再溫婉,也是要捅破窗戶紙的。”無論說什麼,李三娘的一通發作也是肯定躲避不過的。
莫文遠和羊跑得快,但他們已經能夠聽見李三娘在身後窮追不捨的淩亂腳步聲,閒聊暫時被擱置在一旁,兩人飛快地討論起去路:“近日,家怕是不得回,若是跑到大興善寺也一下子就會被逮住,依我看,只能找一阿娘力所不能及的偏遠之地地靜待風平浪靜,再回家便可。”
大黑羊興奮道:“都依你都依你。”他道,“南詔、西域、天竺我等都去過,這回去哪里?”
談到偏遠之地四字,再想到大黑羊無所不能的神通,莫文遠腦海中靈光乍現,想到了對廚師來說充滿寶藏的樂土。
辣椒、南瓜、土豆、甘薯、花生……寶藏都在南美洲等著他!
“我們去海的另一端如何?”
“海的另一端?”大黑羊先是一愣,隨後他便看見了莫文遠眼中閃爍著的光以及神采飛揚的笑容,被美色誘惑的大黑羊想都不想,當即點頭道,“好!莫小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隨後他又猶猶豫豫補充道:“那裏可有甚美食?”
莫文遠笑了:“遍地是美食,你且不必擔心。”
土豆玉米辣椒,他莫文遠與羊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