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摯愛

31.

一品軒換過老闆之後，花哨的菜品層出不窮。宋亞天挑來挑去挑花眼，就是挑不出一味想試的菜。他把功能表推給田一川，擺擺手，表示不知道吃什麼。田一川看齊樂天，問曾經的老闆，有什麼推薦菜。

齊樂天說：「我給廚子遞了張單，有菜單上的菜，也有菜單上沒有的。不介意的話二位一起來吧。」見宋亞天面露好奇的神色，齊樂天接著解釋，「生意雖然賣了，這家店老闆是我原來的摯友。逢年過節讓他特別為我準備一桌菜還是沒問題。」

「我聽說，一品軒的功能表，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齊樂天答，「一品軒本來想做我的私房菜，希望客人來後一品就能滿足。」

確實如此。一品軒一直以來就是以味醇為名，每一道菜入口，確實都有滿足感。也難怪張嘉明吃飯那麼挑的人，這些年能一直鍾情同一家館子。宋亞天覺得有趣，便問：「那怎麼賺錢啊？」

「開始沒想那麼多，就希望有個餓極了也沒空做飯，有個可以吃飯的地方。」

宋亞天聽愣了，天下哪有人做生意不為了賺錢？他看田一川，田一川聳聳肩，湊到宋亞天耳邊說道：「說不定真的有人投資目的不是為了賺錢。」

「真有這種傻瓜嗎？」宋亞天不好大聲講，也和田一川咬耳朵。

有啊，田一川想，自己就知道兩個。

不一會兒，店家經理推開雅間門，親自為四人端上開胃菜。菜碟似梅花，五瓣分放黑白黃紅紫五色，每一色都碾磨成濃稠的粥狀，看不出什麼食材，只嗅得到馥鬱香氣。

田一川不像宋亞天和張嘉明那般常來，他第一次吃到這道開胃菜。他見宋亞天吃得開心，也就舀了一匙白汁，送入嘴中。濃郁椰香和一絲絲辣味在舌尖彈跳，入口不膩，倒是十分開胃。他幾匙吃淨白粥，接著是黃粥，奶油南瓜羹；黑汁，豆漿芝麻糊；暗紫，紫薯黑米羹。最後田一川才對紅色那一碗下手。最先白最後紅，是前店老闆給他們的建議。那一碗是桂花山楂藕粉，山楂的酸浸入綿密的藕粉中，調和桂花的香，惹得人食指大動。吃完後，迫不及待想要再來下一道菜。

充滿意外，又合情合理。作為一道開胃菜簡直完美。

齊樂天不繼續開餐館真可惜。不過，他不當演員更可惜，田一川想，這麼濃郁的美味，難怪挑嘴的張嘉明也中意。

宋亞天和張嘉明高中時候，田一川常去學校看他們。熟識都笑他，說他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吵架的死對頭，還專門要拎著零食去學校找人家吵。

不過他們也吵不了多久，就是飯點。吃飯的地方通常張嘉明選，他吃飯太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也不要那也不吃，選定了地方也只吃一兩道菜。倒是宋亞天吃得開心又幸福，每次換著花樣吃，吃完之後嘴角都是油，要用舌頭舔一圈才肯擦嘴，看得人深感幸福。

宋亞天吃完開胃菜，問田一川感覺如何，田一川連說好。說完他看了齊樂天一眼，發現對方根本沒在意自己的話，而是以手托腮，一直盯著張嘉明，眼中盡是繾綣深情。

田一川以為，張嘉明這次找的小情人和以前會不大一樣。雖然齊樂天做過傻事，可他是從低潮爬起來的人，看起來那麼冷靜自持。

可惜了。

日月間的幾位元中，田一川認識張嘉明最久。

張嘉明和自己的恩師張業明，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生得英俊，風流，尤其一雙桃花眼，不知勾得多少人心碎。

張業明早期也是圈中著名的花花公子，後來他遇到強勢又美麗的任嘉泉，風流的情聖終於收起翅膀。二人舉案齊眉，相愛多年，堪稱圈中令人豔羨的神仙眷侶。他們一同創辦了嘉明公司，據說把嘉字擺在前面，是張老爺子為了表達對妻子的愛。當初張嘉明出生時，張老爺子笑稱，在公司這個大兒子面前，小兒子也不得不讓步三分。

田一川見張嘉明和齊樂天在一起的第一眼，就知齊樂天是他喜歡的類型。這麼多年張嘉明身邊多少男男女女，模樣竟都有幾分相似，齊樂天也一樣。他些許喟嘆，不知這些人，都是誰的影子。

也不知這些人裡，有多少為張嘉明做了傻事。

這一點，齊樂天當然也不例外。輕易動了情，今後可能有他好受的。

當他知道張嘉明對演員的好並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對影片一部分的愛，他該怎麼辦。

無人知曉。

張嘉明吃完，把碗碟推向一旁。他拭淨嘴角，抬起頭，剛好撞上齊樂天的視線。齊樂天來不及躲，就沖張嘉明咧開嘴。

「這些話之前一直沒機會說，剛好今天他們都在，也算我最親近的人。」張嘉明笑了，誰都看得出他是發自肺腑地快樂，臉上沒有半分虛假，「我有幾年沒片拍了，這幾年狀況都不好。非常感激，你願意一直信任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激勵我支持我。真的，感激不盡。」

齊樂天的笑容僵了一下，尷尬轉瞬即逝。他彎著眉眼，對張嘉明說：「和張老師合作，也是我的榮幸。」

那奇怪的表情，田一川看到了，宋亞天也看到了。可張嘉明沒看到，田一川想，齊樂天大概自己都沒看到。

好在這頓飯美味，齊樂天的菜單裡有清蒸鱖魚，醬燒蹄髈，腐乳醬肉，居然還有宋亞天先前特別想吃的栗茸鴨。宋亞天吃得舌頭都要吞進肚中，嘖嘖稱讚。田一川見菜量不算特大，不敢太動筷，宋亞天就一直夾給他，搞得他碗內食物堆成小山。他倒不討厭，吃得乾乾淨淨。最後一道塞滿蝦和肉的白菜水餃，算是給新的一年畫上良好的開端。

齊樂天說盤中有豆腐水餃，結果他們吃到最後，盤中還剩兩個餃子，都沒人吃出帶豆腐那個。他們已吃得太飽，胃裡大概只有一個餃子的餘量。

沒有誰願意首先動筷。

吃到了幸運也罷，倘若沒吃到，在這半半開的幾率裡都夾不到幸運，來年會不會變得不幸？

最後這兩個孤零零的水餃，被服務員端走。幸運不知流向了世界那個角落。

吃完飯後張嘉明說要回去寫本子，最近又有了新的靈感。齊樂天還要留在一品軒，雖然不再是老闆，不過他仍定期領薪酬為飯店準備新的菜品。

那是他創下的牌子，無論誰做，他也希望能保持下去，一路長紅。

本來最該忙碌的兩個人——一位是影片進入後期階段的導演，另一位是這部影片的製作人——現在反而無事可做。田一川指了指宋亞天家的方向，又指了指城外的方向。宋亞天想了想說：「去城外兜個風吧。」

或許食物慰藉了心靈，酒足飯飽的宋亞天收起身上的刺，懶懶地仰在副駕駛位上，像在太陽下曬肚皮的貓。他和田一川聊了自己最近想到的故事，又說《遠大前程》拍得太艱辛，所以想休息一陣子。田一川說好，對宋亞天說，如果累了，就休息一陣子。

這是田一川頭一回主動提出，讓宋亞天休息。

宋亞天記得剛入行那幾年抱怨過，為什麼張嘉明隨便拍一拍就能拿獎，拍深奧了是表達深刻的情感，拍直白了是簡潔流暢。而且張嘉明有身為大導演的父親，有業界前輩的提攜，自己卻一無所有。

田一川當時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讓宋亞天看著他，像是要宋亞天把他的樣子完全刻入腦中，像是要宋亞天把他看進心底。

而後田一川對他說：「你會成功的，你一定會。聽好了。張嘉明沒有我，而你有。」

宋亞天當時感動得在田一川面前落淚。他當時覺得，還好二人不是情侶關係。否則，萬一失敗，他要怎樣回應對方的期望。

田一川帶宋亞天一路出城，沿著高速路開了許久，在一個只有標號的出口下了高速。開始田一川還開著GPS，後來一直在重新計算，乾脆關掉了。他們在不算路的山路中開了一陣子，終於來到稍微平坦的地方，田一川停下了車。他帶宋亞天從樹叢中穿過，沒走幾步，眼前豁然開朗。

宋亞天才發現，他們開車上了山頂。和涯水灣不一樣，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又一片樹林。現在還是棕色的，沒有抽芽。風吹來，卻帶來鳥的鳴叫，沒想到年剛過完，春天就這麼近了。面前明明都是荒蕪，太陽太好，宋亞天總有世間萬物都要復蘇的錯覺。

站在太陽下的田一川解開外套，卷起袖子。天那麼冷，田一川身上的熱度絲毫不輸頭頂的太陽。他現在剪了很短的頭髮，穿灰色褲子白襯衫，模樣簡直如同他們的初見。

「這是什麼地方啊？」

「下面林子裡發現一片湖，裡面有礦物質，湖水顏色看起來都不一樣。公司有一部新的片子，說是要在這裡取景。」

「可是從山頂上什麼湖都看不到。」

「我清楚，我只想出城，遠離塵囂，帶你來散散心。」

「你有心了。」

「其實我是想問你昨天的話。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真的那麼恨我，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

「田老師，我跟你摔東西，跟你吵架，跟你分手，但是我從來沒恨過你。」

「我知道。」田一川輕聲道。

田一川鬆開圍巾的一頭，替宋亞天裹住。二人共帶一條圍巾的日子實在久違。當年宋亞天總愛說田一川，一張硬漢臉，居然有偶像劇男主角的心。

「我一直覺得你是我最棒的工作夥伴。世界上也沒有人比你更懂我。不管我和誰交往，不對，不管和誰上床，都不行。他們都不懂我。」

「所以你答應了我的請求。」

「不是，我、我還需要時間，」宋亞天退後兩步，可是他退不了太遠，就被圍巾止住腳步，「我們正式交往的時間，可能……可能比你訂婚的時間還短？」

「稍微長一點。長十幾天。」

「長一點嗎？挺好。但是我們十幾年都是……」宋亞天醞釀片刻，尋到一個詞，「工作夥伴關係？」

「對。」

「我已經習慣了我們不在一起的日子。」分開時候，他們根本不相愛。宋亞天想，雖然二人可能都在假裝。

「可是你跟我說，讓我不要結婚。」田一川又把那天的話重複一遍。

「因為我不想徹底失去你。」

「那就跟我在一起。」

宋亞天感覺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了。他深深呼氣，吐氣，然後才開口講：「你聽我說。我現在，心裡還沒有像當年那樣的……怎麼說，愛意？激情？」他頓了頓，確信田一川沒有把他拖到哪裡操一通的意思，便接著說：「我們能不能，能不能從工作夥伴開始恢復關係？我是說，剛才我們在車上一起想故事的感覺，真的很棒。」

「我也一樣這麼覺得。所以我們在一起……」

「再進一步的關係，我需要時間。」

田一川輕聲說：「好。」

田一川知道，世界上不是每一樣東西，只要他想要，只要握在手中，理所當然都會屬於他。起碼宋亞天不是。雖然過了這麼多年他才理解，好在此時宋亞天離他不太遠，就比他觸手可及的位置稍微遠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