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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成名就[娛樂圈]》第46章
第四章:密會

46.

齊樂天稍微一想就明白張嘉明所指。他猜過,張嘉明的父母會不會因為有何外因,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沒想到原因如此不堪。

如果兩個孩子前後只差兩個月,那張業明大導演人後到底該有多麼風流。

一人肚大,再與另一人上床。

人的背後有一面,再翻轉過來還有一面,人心那麼複雜,齊樂天永遠看不透。肯把心剖開給自己看的張嘉明,是該有多難得。

齊樂天怕再碰觸張嘉明的傷口,示意對方自己大體都懂了。如果他不想說,不必再說。

而張嘉明對齊樂天講,自己能說出來,或許感覺會更好受一些。

畢竟這麼多年,偶爾有幾次,這些話在張嘉明心中悶得要爆炸。可與他萍水之緣的人總沒耐心聽這些胡言亂語。他們寧願賣力勾引張嘉明,讓他多幹一輪,幹得逍遙自在。

齊樂天轉身下床,很快又回來。他手裡端著杯水,放在床邊,示意張嘉明慢慢講。他就在張嘉明對面,盤腿而坐。

張嘉明說,自己起初不知道那位哥哥的存在。他只當父母性格不合,可他總不明白,工作中如此默契的兩個人,怎麼走到了那一步。

後來有一天他聽到房廳中的激烈爭吵,他的母親質問他的父親,打算今後定居國外,是不是為了見那個人。

那個人。那一邊。這些詞,張嘉明偶爾從母親口中聽到過。

彼時他們剛剛移居國外,沒有了助理,沒有了應酬,也沒有了鶯鶯燕燕。那個陌生的空間中,平時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如果碰到他父母回國拍片,就只剩他一人。張嘉明總以為過去冷淡不堪的日子會好些。

好沒好他不清楚。只是過去的冷漠,漸漸變作了爭吵。

他寧願要安靜的生活,他寧願獨自一人。

離他家不遠處剛好是一所學校,裡面有一群不安分的孩子,經常逃個學裝個病,去誰家、去附近的電影院,甚至去哪片空地上,看個電影。張嘉明無事可做時偶爾碰到他們,聽他們談論自己看過的東西。

他聽得興致高漲,怯生生地走過去說了自己的名字,說了一句話,那群人裡看起來滿是紋身的人瞪了他一眼。那個人就是布萊恩,後來張嘉明的御用攝影師。他歡迎張嘉明加入他們的小團體,說跟著他們,張嘉明不會寂寞。

張嘉明當真開心許多。

每每和這群人在一起,在一起四處遊蕩,在一起隨意拍拍樹葉和街道,甚至在電影院一起待一天,張嘉明總能忘記一切不快。

張嘉明想來,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單純的時光之一。

有一天,布萊恩對張嘉明講,他們學校有一個人,和張嘉明很像,其餘的人紛紛附和。他們把那個人指給張嘉明看。

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張嘉明便確定,他們所指,就是他母親口中的「另一邊的孩子」。

那個人和張嘉明有一樣的眼睛。

桃花眼,數盡風流。

他們說他叫亞歷山大·張,和他們同級,是優等生,十項全能,性格開朗,幾乎沒人不喜歡他。他會畫畫,會彈鋼琴,也會彈吉他唱情歌。他有自己的樂隊,每次表演,他的父母都會帶著三歲的小妹妹去捧場,錄下來,不曾缺席。

那些話排成一列,穿成線,綁住張嘉明,令他喘不過氣。

或許是聽到了他們說話,人群中的亞歷山大抬頭,向張嘉明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只看一眼,又回過頭,根本沒注意到張嘉明的存在。

那天下午的活動,張嘉明缺席了。

張嘉明的不正常,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們之後不再提亞歷山大這個名字,張嘉明也就不再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如常。

夏去秋來,天色漸短。轉眼間張嘉明的生日到了。在他16歲生日那天,他的朋友們特地租了家電影院,為他放《四百下》,放《小孩與鷹》,放《狗臉的歲月》。他們吃了個很甜膩的蛋糕,最後剩了一塊,塞給張嘉明,讓他帶回家和父母分享。

張嘉明悄悄回到家,他的父母還在激烈地爭吵,無休無止地為了那個人、那一邊而爭吵。他的母親問他的父親,在這個位置買房,是不是為了距離那個人更近一些。張嘉明已經聽厭,他打開冰箱,裡面空無一物,飯桌上也一樣。他把蛋糕放在上面,孤零零地,那麼寂寞。

張嘉明拿出盤子,把蛋糕切成三份,默默地走向書房,想要招呼他的父母來吃蛋糕。可他沒來得及推開門,便聽到他的母親喊,喊出他一生難以忘記的話。

她希望張業明選擇了那邊。

她寧願張嘉明從未出生。

張嘉明轉身跑出了門。天下之大,真的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走過一條條相似的街道,一扇扇熟悉的門,然後停下腳步。

他看到眼前那家人窗戶中透出暖黃色的光,桌面上放滿熱氣騰騰的食物。高大的男主人親吻了辛勞的女主人,從她手中接過餐匙,舀了幾碗湯。他看到眼睛與他相似的少年和更幼小的女孩,坐在桌邊微笑地伸出手。

布萊恩告訴他,這裡就是亞歷山大的家。他崩潰地蹲在地上,使勁抓自己的頭髮。他的樣子太怪異,似乎引起房中女主人的發現。

女主人走出門,站在張嘉明身邊,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張嘉明聽後,慌張地拔腿就跑。

他跑回家,上了樓,拿自己的護照,揣上每天起早送報紙、為人幫忙賺來的幾百刀,沖出了門,徹底甩開重複地爭吵。

自始至終,本應是張嘉明最親近的人,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天晚上張嘉明和最親近的夥伴們把他送到機場,同樣用自己賺來的錢為張嘉明湊出一張回國的單程機票。他們互相留下聯繫方式,並且告訴張嘉明,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會。

張嘉明在機場等了一夜。12點結束之前,他的朋友在機場為他唱了生日歌。他們有門禁,必須趕回家,張嘉明則獨自留在了這冰冷的地方。

那夜天開始下雪,一片片落在地面。氣溫也陡然降低,再也沒有回到冰點之上。

機場大廳有穿堂風,吹得張嘉明手腳冰涼。他用手頭僅剩的一枚兩刀硬幣買了超大杯的黑咖啡,可以無限續杯,總是熱得燙手。

全身上下,至少還有指尖可以是溫暖的。

他終於捱到天亮,捱到雪停,終於踏上回國的飛機。他在飛機上睡得昏天黑地,一覺醒來,自己回到了最初來到世界的地方。

而那個地方,再也不是他的家。

張嘉明舉目無親。他走出機場,茫然無措。好在有個好心人借了他手機,他撥通了唯一記住的號碼,田一川的號碼。

明明是張嘉明的故事,自己卻再一次淚流滿面。齊樂天從不知道自己淚腺如此發達。可張嘉明的語氣越是冷靜,齊樂天就越是無法控制自己。

他恨世界的不公。他甚至希望張嘉明生在別的家庭,這樣一來,對方的人生會不會稍微幸福一些。

張嘉明說完,嗓子已經沙啞得幾乎講不出話。他說自己很渴,伸舌去舔齊樂天臉上的淚。齊樂天見狀喝了一口水,然後去親他。每親一下,齊樂天都問他還渴不渴。他總說渴,齊樂天就一直這樣親他。

這讓齊樂天憑空生出一種錯覺,他們在戀愛的錯覺。

齊樂天想,大概自己又自作多情。張嘉明那麼難過那麼苦,大約希望有個人能陪在他身邊說說話。

那個人是誰都好,而自己又恰好在他身邊。

二人的嘴角都是水,胸口的襯衣上也都沾滿水漬。他們兩天沒換衣服,身上還是那身西裝,被雨澆透過,跑出一身汗,還掠過草叢和鐵銹。他們略帶嫌棄地彼此看了一眼,硬扯出個笑,然後脫掉衣服去沐浴間沖了個澡。

他們很久沒擠在同一間淋浴間內了。在國內時,他們經常這麼幹,為了更暖和點,也為了被沫子糊住眼睛時有人能幫忙澆盆熱水。出了國之後反而可以一直開著花灑,水溫適宜,不管沖多久也不必擔心熱水不夠。

齊樂天半天沒動靜,張嘉明便問他有沒有洗好。他點了點頭,突然親了對方一口,他說自己也感覺有點渴。

張嘉明調高水溫,把他壓在光滑地牆壁上,放肆地接吻。彌漫地熱氣遮住了齊樂天的眼,裹住他的心。他也再不用擔心會不會感冒。

明明狀況好了起來,現在也有片子拍,可是齊樂天居然懷念起了生命中最困苦的時光。那段時間是灰堆,卻也是挖得出鑽石的灰堆。

有灰,有鑽石,還有希望可以憧憬的人生,苦澀中也嘗得出蜜糖的味道。

況且那時候張嘉明是他一個人的,所以齊樂天不覺得有那麼不幸。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當然清楚,張嘉明想拍片,對方堅持這麼久,就是為了再一次坐在導演椅上。自己怎能因一丁點自私的想法而破壞。

他們洗完澡已是天光,肚子餓得能奏交響曲。張嘉明牽著齊樂天的手,去步程15分鐘外的M字頭速食店吃了早餐。他們全程一言未發,卻一直也沒鬆開彼此的手。他們各自吃完兩人份地早餐,歸途比原來快了點。他們進同一間房,上同一張床,換同樣式樣的睡衣,然後在這座城市蘇醒的時候,對彼此道了晚安。

齊樂天合上眼,抱住張嘉明。張嘉明對他說「別走」,可齊樂天似乎很快睡著了,沒有聽到。

那一覺持續的時間很久。

張嘉明和齊樂天似乎都累了。張嘉明十幾年的人生,似乎壓縮進兩天,又讓他們過了一回。這一天,張嘉明終於沒有比齊樂天早起。

齊樂天總覺,張嘉明並不是勤奮,而是睡不著。這兩天所發生的一切,終於證實了他的猜測。

即時已是傍晚,天邊僅剩一丁點日光,漏進窗子。齊樂天借著光翻開一本筆記本。

這本筆記本是齊樂天從客房書架上拿的,上面全是張嘉明的字跡。有中文也有英文,還標著日期,大約都是他出國之後所寫。裡面有些故事有些大綱,還有短短的劇本,都是青澀的,不似現在那樣潤澤順暢。可是齊樂天覺得,那些故事看上去都非常有趣,有些甚至是明亮的,沒有掙扎困苦,少年普通地長大。

他看得入神,不自覺開始跟著劇本部分輕聲念。

念到某一句,齊樂天聽到床上傳來聲音,對方說得話,和本子上記錄的內容一模一樣。齊樂天接著念下去,張嘉明居然都可以一字不落地跟下來。

好像張嘉明在幫他拍戲一樣。

可惜劇本太短,只有短短十幾頁,很快就結束。齊樂天合上本子,下了床,對張嘉明講,我們回去拍戲。

二人將三個大大的旅行箱推回車中,冰箱內的食物也風捲殘雲。張嘉明給蘭姨寫了張字條,齊樂天也留了兩句話,壓在藍色帽子的小矮人下。張嘉明開出去時,默默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房子,在心中說了永別。

天色漸暗,他們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比平時更久。起初齊樂天還能翻看兩眼書籍,後來就都是在看手機。

張嘉明不再使用手機後,齊樂天特地去搞了個號,給管月發了郵件,發過去自己的電話號碼,也跟管月說這些日子太忙,發生太多事,沒機會同她仔細聯繫。

管月很快就回了,表示一番對二人的擔心。去客廳隨口對張嘉明講,讓他給管月打電話,經紀人女士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畢竟老闆對這部戲甚是關心,天天追問。張嘉明讓齊樂天為他打開手提,插上上網卡,用skype撥通一串熟悉的數字。齊樂天全設置好,又回到自己郵件上。

瞭解到齊樂天對近日圈內動向不大清楚,管月就在郵件中附上了幾個連結,為對方介紹一番。

齊樂天之前所參演的《生之奇跡》已經上映,反響平平,毀譽參半,票房也沒有多亮眼。當然有人愛這種「充滿波折」的愛情故事,也有人覺得壓在顧皓軒身上的重擔太不合理,缺乏邏輯性。

唯一一致受到讚揚的,是齊樂天的表演。對愛的渴求,對愛的奉獻,最後是對愛的絕望,都被他一個人演得透徹。他的過去再一次暴露出來,他的一部部電影也被人拉出來分析。他收穫了不少恨,但更多的是被深情的顧皓軒所吸引的愛。

有一位備受矚目的新人女演員,看完電影后發了條微博,配上自己哭得眼睛紅腫的照片,寫道:願我有生之年,有位顧皓軒為我獻上一朵玫瑰。

元氣大傷、沉寂了多少年的雛鷹,羽翼終於豐滿,展開了翅膀。

他看了管月的郵件,看了管月給他發來的粉絲留言,在清冷的夏日夜,心底趟過一絲溫暖的湧動。他最近總感覺很冷,他不知身邊的人是不是也冷。

齊樂天希望張嘉明也能暖起來,也能感受到他的愉悅。他蓋住了張嘉明垂在身旁的手。

管月對他說,那份很有分量的快遞裡,是五部劇本。之前影片洩露的事件後,公司規定,重要的文件一概不再出現於點子郵件之中。事出比較急,有些檔馬上就要上,所以管月甚至無法等待齊樂天拍戲歸來。

那些本子,全是管月和手下為齊樂天千挑萬選出的。至於齊樂天想演哪部,全憑他本人的意思。

畢竟這是當初張嘉明把他要來時的附加條件之一。即使背景板一類的角色,公司也都會問過他的意思再做決定。

小時候,齊樂天從未按自己的意願拍過戲,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得一併承擔。即使紅到男女老少都講得出他的名字,他還是得按公司意思來。

他喜歡挑戰,喜歡出演不同的角色。這對齊樂天來說,是體驗不同人生的唯一可能。

可是他的經紀公司,卻總讓他出演毫無難度的角色、索然無味的片子。他陷入機械地重複之中,彷彿看不到明天一樣。和他演出的那些陽光俊朗的校草,全然不同。

白馬王子的代言人,最終沒能收穫到王子登基的結局。

齊樂天答應管月,自己等拍攝結束後願意仔細念過那幾出劇本。

管月很快回復,告訴齊樂天不能拖,最遲他下週末之前要給出答覆。她還提醒齊樂天,業界有些人並不寬容大度,更不像張嘉明一樣的態度。他們還記得他那段杳無音訊的時期,這一頁沒那麼容易翻過去。

好不容易事業又有了起色,管月提醒他,不能浪費時機。

齊樂天勉強答應對方,卻不知該把哪段時間分配給《孤旅》之外。

他先前粗略翻看過那些劇本,設定不是不好,不是不吸引人,而是他自己的問題。他看到別人的故事別人的作風,覺得分外不適應。

他是齊樂天,可他更是項北。

齊樂天體內住著一個人,會跑,會跳,在森林中掙扎匍匐。項北偶爾會看到希望,但隨著深入森林,隨之而來更多的是絕望。齊樂天和項北不同,可他能理解項北。

他的情緒跟隨項北起落,漸漸模糊了戲與人生的界限。遠離片場的環境,這種起伏尚不明顯,可是進入林中,在那幢石屋裡,他總能聽到另外一個聲音。

抬起頭,他便能看到鯨魚從林間掠過,朝著大海歸去。

週末之後回歸片場,拍攝按照計畫順利進行。隨著拍攝推進,終於到了一場齊樂天當初看劇本時候很擔心的戲。

項北在森林中遇到了屍體。那個人手裡有違禁藥品,手旁的錢包裡有幾枚銅板、一張駕照和遺書,看上去像是自殺。他起初繞道了過去,可那時他的糧食已經吃光,水也所剩無幾,所以他繞了回來。

他看著那個人,一步步接近對方,在那個人身邊轉了好幾圈,確定對方身邊並沒有食物。

想想也知道,誰會親手為自己準備最後的晚餐。

項北餓極了,他已經出現了幻覺。他吃光了所有糧食,甚至抓了一隻不曉得什麼類別的鳥烤來果腹。在那之後,他已兩天兩夜粒米未進。

他的雙腿幾乎沒辦法支撐他繼續前進。

項北跪在了自殺者面前。他手裡握著刀,在腦海中念過一遍他所知的全部祈禱詞,用中文,用英文,甚至用法文,全念了一遍。巨大的黑色蜘蛛緩緩爬過他的手背,他也無動於衷,死死盯著那個人。

他舉起了刀,整個人都在顫。

項北走到了絕境,他無路可退。他要生存,可他還是人類,他沒辦法放任自己磨滅掉僅存的人性。

齊樂天何嘗不是如此。他心中瘋狂的情感愈發強烈愈發膨脹,背後就是懸崖,只要一步,就是深淵,徹底解脫,就能徹底把繁複的感情與人生割裂。

他看到有人對他笑。

天氣悶熱,齊樂天的額頭上一滴滴汗水落下,落入腳下的腐葉中。他變成了黑,變成暗鬱的象徵,與腐敗的氣息融為一體。他手背繃緊,關節發白,手中的刀緩緩接近屍體。

鏡頭拉近,由中景變為特寫,齊樂天的表情一絲一畫盡覽無餘。

他扔下了手中的刀。

他雙手撐在地面,指縫間夾滿泥土。他反復說抱歉,一遍遍用右手食指畫十字架,畫出一道深痕。

張嘉明喊卡。周圍居然此起彼伏響起掌聲。他趕忙跑來,摟住齊樂天,擔心他是否安好。

齊樂天這才注意,自己久久跪地,不曾起身。他看著張嘉明,問對方:「我的表現怎麼樣?」

張嘉明說:「不能更棒。」

他是齊樂天,他終究也是項北。他沒辦法放棄,沒辦法墜入深淵之中。

齊樂天選擇擁抱住那份瘋狂的情感。他總願意相信,只要堅持下去,前方總能看到一個盡頭。他一路跑一路追,握在手裡的比想像中已多出許多。

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張嘉明的一切。

拍攝完項北在森林中遇到屍體的戲份剛剛下午三點多,距離收工還有一個多鐘頭。副導演來回翻了好幾遍拍攝計畫,而後對張嘉明講,這一天的拍攝計畫已經結束了。

拍攝期間,副導演調整過很多次拍攝計畫。

他原來在別的片場幹過,這種事並不罕見。只是能一直向前趕的,他還真沒見過多少。

《孤旅》的拍攝簡直前所未有順利,撇開最初齊樂天沒有進入狀態,被張嘉明吼了一番,後面部分除非敘述需要,全部都是一條即過。在張嘉明的影片中更是罕見到極點。

他從不跟演員說戲,硬是一條一條重來。拍攝時,他每一天都能在片場看到男男女女被氣哭、崩潰喊叫,甚至有些對張嘉明大吼大鬧要動手。

張嘉明表情淡然地一如既往,有拳頭揮過就簡單擋一下,後面還總是接同一句話——

再來一條。

這是所有來自海外的工作人員,在「你好」和「謝謝」之後,第一句學會的中文。

拍攝進度拖後,簡直家常便飯。

《孤旅》這部片子則不同,從一開始就不同。

張嘉明的隨行人員非常少,如小型觀光旅行團,他的固定班底難免大吃一驚。看到本子,即便是一個人的戲,也還是他慣有的風格。

平靜的冰面下,全是激烈湧動的暗潮。

提前拍攝明明應該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張嘉明卻高興不起來。

他找到齊樂天,在齊樂天耳邊說了一些話。齊樂天妝沒卸,面上斑駁,淚痕未退。張嘉明跟他說什麼,他都是機械地點頭,看起來像是機器人一樣。

張嘉明說完,抬手抹淨了齊樂天臉上的灰和污漬。他勾了勾齊樂天的手,齊樂天終於點頭,回身向叢林深處的石屋走去。

二人自然地如一同生活多年的伴侶。

張嘉明見一堆人湊在一起等他的指令,慢吞吞地走回人群中,卻不知怎麼開口。想必這些最瞭解他拍攝習慣的人,早就看出他的改變。

張嘉明感覺很好,又感覺很糟——與其說很糟,不如說這種未知既令他害怕,又分外迷人。

有幾個鏡頭,齊樂天的表現與他所預料不盡相同。雖然他又讓齊樂天再來一條,可他也思考起來:如果按照齊樂天的表現順下去,影片會是怎樣的感覺。

向來對自己劇本無比篤定的張嘉明,頭一次感受到不確定性。這是他在創作過程中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甚至開始思考,自己在未來的創作中,要不要也體驗同樣的不確定性。

時隔多年,張嘉明在他的夥伴面前,再一次露出無措的表情。就像他回到了十幾歲的青澀年華。

「法蘭西斯,」張嘉明叫副導演,「我不清楚這樣要求是否合理,不過,我們能不能保持原來的進度?」

「我以為你希望儘早完成拍攝。」

「是的,我當然想,但是……」

「但是因為你的愛人,你必須放慢速度?嘉明,沒想到居然有一天,需要我勸你有些專業精神……」

「什麼?我愛的人,誰?」張嘉明懷疑自己簡直聽不懂英文,他也快不會講英文了。

「齊。」

「哦,不,等等。這太可笑了。」

「什麼可笑?」有人問。

「他不是我的愛人。」

「不是?」和張嘉明關係最好的布萊恩略顯驚訝,「你從沒……」他想說什麼,但他發現張嘉明對齊樂天,與原來那些床伴相比哪裡都不一樣。他反而講不出一二三點。

「不,不是,我不愛他。我以為你那天聽到了,我愛他這個觀點有多麼可笑。」張嘉明沖布萊恩搖搖頭,眼中全是難以置信。

「那好。不過你讓我這麼做,總得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理由?」

「這部戲的感情和動作都相對比較……」張嘉明努力搜尋合適的詞彙,「激烈,演員的消耗也非常大。如果我們能在保證拍攝進度的情況下,減少每天的工作量,」張嘉明太討厭跟別人解釋東西,分列出一條條理由。可他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有利於保證演員的狀態。」

「可他的狀態非常好。我以為你希望趁熱打鐵。」法蘭西斯表示不解。

思考半天,張嘉明才想出接應的話來:「他……我堅持,如果他這麼下去,可能會無法保持狀態。」

齊樂天是典型的方法派表演。他讓人物完完全全進入他心中,項北的苦是他的苦,項北的愁是他的愁,那項北糾結至極的人生體驗,齊樂天就會從自己最難耐的記憶中尋找答案。他擔心如果在項北崩潰時候,齊樂天會不會一併崩潰。

「好吧,如果這出於你的職業判斷……」

「毫無個人感情摻雜。」

「我將暫時保留拍攝計畫。可是我不得不說,咱們真的拍得太快了。謝謝你們,我們晚上有更多時間喝啤酒。」

法蘭西斯拍了拍張嘉明,和其餘工作人員一起向林外走。張嘉明則踏上相反的方向,速度越來越快。

張嘉明終於走回石屋。可是在枝葉繁茂的正中,齊樂天在屋內活動居然沒開燈。他推開門,瘋了似的喊齊樂天,屋內毫無回應。

好在這個時節常下雨。走到屋後,張嘉明便能看到一串腳印,和齊樂天拍戲時候穿的鞋花紋相同。

那一邊是張家的樹林另一邊的地界。走不了多遠,便是光禿禿的懸崖。張嘉明深吸一口氣,撥開面前支楞的樹杈,沿著齊樂天的腳印跑。

跑到崖邊,張嘉明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往自己懷裡拉。他緊緊抱住齊樂天,用盡力氣,抱得自己雙手發麻。

「張老師,拍攝會議開完了?」半晌,齊樂天才開口。

張嘉明放開齊樂天,齊樂天正笑著看他。他喜歡齊樂天笑,更喜歡他在陽光下笑。可是眼前這抹笑容摻了森林深處的淤泥,有些滲人。

「你為什麼跑這邊地界來?」

「我……」齊樂天指了指天空,又落下手。他不想說自己看到一條鯨魚從林間飛過,便追了出去,追到懸崖邊,險些踩空。

說出口,只會徒增張嘉明擔心。

況且先前他只出現過一次這類情況——在失去《錯愛》的男二號出演機會後,一度他的視線中全是藍色,大地是海底,天空是海面,海中有水草,波光粼粼,頭頂有一條鯨魚。

他去看了心理醫生,最後結論是因為他壓力過大,所以看到了幻覺。

這一回情況總歸會比之前好太多。

他的世界還是正常的顏色,沒有波濤洶湧,沒有偶爾襲來的窒息感,更不會有人刻意跟他搗亂,給他打騷擾電話,擾亂他心智。

齊樂天只是想起剛才那場戲。一想到項北動了吃人的心思,而自己腦中也一閃而過那念頭,便不禁心中發冷。他理解項北,可他甚覺後怕。

「張老師從沒帶我來過,我好奇啊。」他隨意扯了個不高明的慌。

「以後別這樣了!」張嘉明沖齊樂天低吼,齊樂天以為張嘉明又生氣,把手中的劇本擋在眼前。「別讓我擔心。」張嘉明撩開劇本,親了親齊樂天的嘴角。

齊樂天以為張嘉明要吵架,已經做好準備,沒想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吻擾亂了他。他手一鬆,手中劇本掉在了地上。

張嘉明蹲下身,拍了拍上面的泥。他正打算把本子還給齊樂天,卻突然發現,這本本子實在太新了。不像翻閱過千萬次的劇本。他翻過來看封面,上面寫著「再次向你求婚」。

「哪來的?」張嘉明舉著本子,質問齊樂天。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

「管姐之前寄給我,問我後面要演什麼。」

張嘉明翻開本子,連連搖頭,一直咋舌。看了開頭,他就不耐煩,便順手扯掉了那幾頁。

「不要演別人的片子。」張嘉明說。

齊樂天光注意驚訝張嘉明撕劇本的動作,沒聽清他的話。他補問一句:「張老師,你說什麼?」

「我給你寫,我給你拍。不要接別人的片子。」

「張老師,這種話哪好隨便說。你這麼說,會讓我以為,你願意跟我捆綁一輩子。」

「也不是不行。」張嘉明細聲脫口而出。

齊樂天覺得這話太不真實,是句白日夢話,便笑張嘉明。可他特別高興,心跳加速,帶起波浪,沖散了盤踞在心頭的不安。

此刻他那麼愛的人對他說出這句話,即使是玩笑話,也令他這般幸福。倘若不安真的回籠,他大概也能無怨無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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