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快天亮時,吳晨還是發起了燒。
他一直覺得發燒的感覺很奇妙。明明皮膚發燙卻覺得冷,影影綽綽,還能看到類似無形大山的東西往頭上壓。要說有多難受,也還好。
幫他測過體溫後,周竟又仔細檢查了他的傷口。明明上身赤裸,全是傷疤,周竟的坦然卻讓吳晨生不出一絲尷尬。況且他真的很疼。疼得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周竟說,不會發炎,只是幾道被皮帶扣划破的傷口怕是要留疤。
六哥坐在一邊,撫著腿上的藥箱,問吳晨,要打止疼針嗎?
吳晨鬆開緊抓的床單,手掌輕擺。不想打。
先前他已吃過止疼藥,希冀中的藥效應當不久之後就會起效,哪怕微乎其微。傷口也被上了藥,空氣裡都是冰涼的草藥味。他已經疲憊得不能睜眼,不一會兒,唇邊觸碰到什麼,接著就聽到周竟說,張嘴,用吸管含口水,吃藥退燒。
而後,兩根乾燥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動作輕柔地撥開他的下唇。他張開牙齒,將微微苦澀的藥片就著溫水咽進了喉嚨。
他到現在甚至還未看清身上的被子是什麼顏色;卻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周竟的細心和關切。
臉上泛著因為發熱而起的紅,幾滴水珠毫無留戀地划過乾裂的唇瓣,落到下巴上。周竟用手背將它們抹去,輕聲說:「如果我們不趕來,你會怎麼辦呢。」
這次,他的語氣裡盡是從未有過的疑惑。
吳晨不能動,只微微擺了擺頭。
不知道。
但你不是來了麼。
「……算了,慢慢來。」
他握住吳晨的手。吳晨彷彿出於本能,勾住了他小拇指的指尖。
睡得不很安穩。中途有人替他擦身,餵藥,吳晨都沒有睜眼。這種龜縮在夢境裡的感覺,即便是在童年,也很少有。
父親離世太早,媽媽因為種種原因錯過再婚的機會,在單位做著一份工,還在外頭兼職。吳晨能感受到她的愛,但更多時候,他們誰也顧及不了誰。
在家時,光是做飯洗衣,就已經讓媽媽筋疲力竭。很多事情她來不及教導他,又或許她覺得不重要。譬如吳晨小學高年級時見到班上帶牙套的女生,才知道存在矯牙這回事。
回家後他拿著鏡子,好奇地觀察自己的牙齒,發現自己右邊門牙邊上那顆牙有些往裡縮,不整齊。而他竟然前面十幾年從未注意到。
以此為開端,他逐漸被未知所填滿,每天惴惴不安,連交作業時本子應當怎樣擺放都要偷偷觀察很久,才敢付諸於行。彷彿之前他從未交過作業,彷彿之前所做的所有都有異於人。
而他這樣卑微的小心和謹慎從未得到報償。
後來他才懂,有些人即使做著錯事也能趾高氣昂。一上一下,他只能將自己深埋在泥土裡,往下,再往下。
他在夢裡也很不安,卻沈迷於這樣的黑暗。但天總要亮,當頭頂傳來一絲拉扯時,他很不爭氣地咕噥了一聲,依舊不肯睜眼。
「阿竟,他不肯醒,還他媽罵我。」
是聶哥。
痛覺隨著身體的甦醒逐漸恢復,由淺至深,席捲而來。吳晨忍住呻吟,一睜開眼,便看見聶哥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短髮坐在床邊,一隻手懸在半空沒來得及拿開——他在扯自己的頭髮。
「我、我沒罵你。」
嗓子啞得厲害,吳晨微微偏頭,想要越過他找尋周竟。
「哥,你別鬧他。」
周竟手中拿著一盒藥膏走過來,聶哥起身給他讓位置,眼卻盯著吳晨:「24小時被阿竟不間斷看護啊,我也只在小時候有過一次這種待遇。」
周竟換下了之前的襯衫,穿著一件純黑色T恤。見到聶哥這樣,他表情一斂:「那你還想再來一次嗎?」
聶哥似乎對於「小時候」那場經歷心有餘悸,繃緊了臉沒有接話。
周竟不管他,對吳晨說:「冷不冷?傷口要上藥了。」
是有些冷。但吳晨還是搖頭:「師兄……這傷,要養多久?」
「看你身體的底子了。」
「太麻煩——」
「不麻煩。」
其實指尖還有周竟手指的餘溫。吳晨赧然,更多是煩惱。他難道就要這樣躺在床上讓周竟照顧嗎?吃飯,上洗手間,做什麼都不方便。
他在床頭櫃上看見了手機,伸手想要把它拿過來,卻完完全全牽扯到傷口,臉色頓時煞白一片。
「行了,」沒等周竟開口,聶哥倒是先發制人,將手機拿起來扔到了床角,「你看你身上還有沒有一塊完整的皮。再說這事賴我,誰他媽知道他能狗急跳牆。」
表情陰狠得像是要把連羽大卸八款。
他雖然這樣說,吳晨卻仍在思考該怎樣拒絕。聶哥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道:「最多明天……後天吧,你就能自由活動。不要擔心不能走路,我跟你把輪椅都準備好了。」
說著,他打了個響指,望向臥室門外,但半天不見有人進來。
他又不開心了,對著那邊吼,小六,東西呢?
六哥依然只有一把聲音傳進來:「自己推。」
於是聶哥氣沖沖地離開,屋裡又只剩下吳晨和周竟。
「很乖。」
四目相對時,周竟突然說。
「?」
「沒什麼。想去洗手間嗎?」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把吳晨當前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說了出來。
當然不會讓他手把手幫著如廁。坐在輪椅上被推進廁所,再鎖上門,吳晨已經一頭冷汗。六哥家的洗手間寬敞明亮,不知名的淡香從盥洗台上的香爐中飄散。
觸覺,聽覺,嗅覺。所有感官都在告訴吳晨,這裡仍是陌生、未知、不確定的。雖然,周竟離他不過一門之隔而已。
望著鏡子,他很久沒有動作。
他忽而有些害怕這個面色慘白,卻眼中帶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