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沈南逸腳步一頓,兩秒看完信息,接著就走了。他將手機扔給助理,繼續讓他匯報今天的行程事宜。
李象旭差點以為沈爺是想回頭去找魏北,正打算問他要不要讓魏北過來見個面。
沈南逸就轉頭說:“《女人裝》的雜誌封面可以拍,換個風格。”
“得嘞,等會兒讓策劃部直接改方案。”李象旭沒自作主張,公子哥式地晃步跟在他身邊,“其實我有個更好的點子,沈爺。”
“您提的那個經典營銷案例剛進行完第二步,接下來是第三項。不如讓魏北跟您合拍一組雜誌寫真,叫人寫篇軟文,我打包票賣斷銷。”
沈南逸抽著煙,道:“不急。”
“現在造勢容易適得其反。”
李象旭說:“那這段時間的熱搜撤不撤。”
“你不買,它能上麼。”
沈南逸說。
聲勢浩大的人馬離開,魏北披著西裝外套回了化妝間。他覺得後背彷彿燒著了,用料上乘的內襯貼著他光滑肌膚,像火烤著塑料紙,快要黏進血肉裡。
沈南逸前腳走,後腳議論聲起。謝飛與趕緊出來打圓場,沒多久策劃部總監踩著高跟鞋就來了。
總監叫了一批人立刻回去改方案,攝影師翻著相機裡僅存的幾張照片直嘆氣。這他媽真是暴殄天物,拍出來多好啊,跟那懸掛在盧浮宮的藝術品似的。
然而沒等他牢騷完畢,沈南逸的助理拿了張支票來。他表示相機連帶內存卡一併買下,以前的照片會以郵件形式發回。
至於魏北那幾張,想都不要想。
這次,在場人員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認識魏北,也認識沈南逸。八卦似乎成了真,要說兩人沒關係,誰他媽信啊。
魏北感覺四周滿是議論,他既憤怒於沈南逸的隨意,又不願再聽人談及“帶資進組”一事。雖然他明白,他是“不知情”的。可這事好比掩在衣服下的膿疤,隨時可能被人掀開,暴露在公眾視野裡。
流言才不會去在意真相,吃瓜群眾也不會深究背後的因果。魏北始終不說,但他始終希望有朝一日別人提起他和沈南逸,是一種平等的口吻,而非依附品。
謝飛與溜進化妝間時,魏北已換了衣服坐在沙發上發呆。年輕人柔軟的髮絲貼著鬢角,根根睫毛長得要命。燈光往下漏,漏了一片陰影。
“北哥,”謝飛與特有眼力見,什麼也不提什麼也不問,只笑嘻嘻說,“今天咱們不用拍了,公司那邊說策劃還在改。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休息。”
末了,他又說:“外面已經沒人了,清淨。”
魏北睜眼看他,笑了笑。到底是年紀相仿的同齡人,彼此想些什麼大致能猜到。他起身,撈起沙發上的風衣外套。
走吧,他說,先送我去一趟養老院。
去探望奶奶的路上,魏北翻到霍賈微信。這小子連續幾天沒回消息,上次問他最近怎樣依然沒有音訊。
霍賈跟著沈懷去京城已好幾個月,快近半年。魏北盯著頁面,最終問:小賈,最近過得怎麼樣。
霍賈依然沒有回复。
自從第一聲春雷降臨,今年雨水仍舊充沛。早晨天陰,這會兒開始落雨。錦官城的春夏潮濕,空氣裡總黏附著一層水汽。
雨簾在城市間穿針引線,車輪壓過水灘,濺起的不止污泥還有行人數聲尖叫。方言罵街特得勁兒,而錦官城的人們又彷佛從不會記仇。
眼前紅燈跳綠,眾人便談笑風生地湧往下一個地點。那世間的一地雞毛,就如過眼愁緒般消散了。
錦官城總是吵吵嚷嚷,人類、動物、建築、光影,堆砌在這個平面上。他們雜亂無章,卻秩序和諧。
每天都有故事在這裡結束、開始,抑或重新相遇。
沈南逸沒想過晏白岳會回來。這人去了北歐十幾年,後來舉家移民。年少時的晏白岳,在沈南逸心裡無疑是深刻且清晰的。或許隨時間流逝,那人笑起來眼睛的弧度,嘴唇的柔軟,聲音的清亮,已不太記得。
而晏白岳渾身通透的氣質,無人可複制。當年最吸引沈南逸的地方,就是這個。
完成雜誌拍攝,沈南逸難得給沈懷撥了電話。他問沈懷信息是什麼意思,對方回答:白岳問我你在哪個城市。他想跟你見見。
“沒必要,”沈南逸說,“沒時間。”
沈懷冷笑,“我也覺得沒必要,畢竟白岳結婚十幾年,和他老公好得很。我說他還跟年輕那陣一樣念舊情,也不想想你領不領這個情。”
沈南逸沒說話。
沈懷又說:“我也不希望你倆見面,對彼此都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我感覺白岳有事要跟你商量,他明天飛錦官城。”
“這週不是要去京城。”沈南逸似笑非笑地問了句。
沈懷似被戳到痛處,掛了電話。
晏白岳要見面,沈南逸也沒想到。不過挺正常,人是這樣。遺棄者總比被放棄的人容易看開,多年後也能若無其事地回來。
沈南逸沒什麼波動,要他搞什麼舊情復燃的戲碼未免太俗氣。更何況,晏白岳不是這種人。那人走就走了,真真是揮了衣袖,瀟灑地邁進廣大天地間。
若說沈南逸至今還能對晏白岳有什麼友人以上的欣賞,唯剩那點自在逍遙的灑脫。當年吸引他的,亦是如此。
而沈懷卻始終認為,風流成性、惡得坦蕩的沈南逸真要興致上頭,鐵定做得出奪人所愛,插足婚姻一事。
他相信晏白岳,但他不信沈南逸。
見面地點定在郊區沈家。大門輕掩,示意來客進出自便。
晏白岳信步走進花園時,一眼瞧見沈南逸,而驚訝多過重逢的喜悅。男人已太成熟,和記憶中青澀的少年不斷重疊。沈南逸肩膀寬闊厚實,頭髮扎在腦後,正半蹲在一棵玉蘭樹下弄營養液。
察覺身後有人,沈南逸微側頭——在此之前,應該說曾經他幻想過無數次,如果晏白岳回來,他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姿態去迎接彼此——而現在平靜得很,沈南逸認出他了。怎麼可能認不出,那是他少年時求而不得的愛人,化成灰都認得那張臉。
可他們出奇得平靜。
在這個午後,近十七年不曾相見的舊愛們,平平淡淡地互相打了招呼。
彷彿就於此刻,完成了對時間無情流逝的默認。
那些存於記憶中的意難平、求不得、愛未盡,都在那一瞬失去根據地。不知塌往哪條鴻溝,被翻湧的洪流裹挾著,從此掩埋。
時間是個狗東西,時間也真是個好東西。
沈南逸給玉蘭樹掛好營養液,讓晏白岳進屋。這男人依然愛穿亞麻質衣物,左手戴著婚戒,往上是個簡單腕錶,隨意得很。只是那張臉,一點也不隨意。依然溫文爾雅,氣質柔和。
要說單伍那種儒雅夾著狠,晏白岳的斯文就更純粹。沈南逸在廚房煮咖啡,晏白岳剛落座沙發,便瞧見茶几上有兩三張裱好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生性感無比。漂亮到過分精緻,眉眼間又不缺男性的俊朗,真真獨特。
沈南逸端咖啡過來,將杯子放在晏白岳手邊。
“巴拿馬翡翠莊園的豆子,試試。”
晏白岳笑,“我記得你以前偏好巴西喜拉多的生豆。”
沈南逸嗯一聲,“家裡小孩兒不喜歡,換了。”
“這位?”
晏白岳指了指照片。
沈南逸點頭,他解開兩顆衣扣,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沙發。
晏白岳:“看起來挺好一孩子,今天不在家?運氣不行見不上。”
沈南逸:“出去玩了,還沒回來。”
“真是時間過去得有些久遠,”晏白岳笑著仰靠沙發,“當年你哪有這麼好的耐性,對別人一丁點都不客氣,更別說縱容。”
沈南逸沒接話,實際他也不太記得過去是怎樣。但沈南逸向來霸道得很,不許別人忤逆他,獨獨當初晏白岳能佔點便宜。而他說的話,沈南逸也不是次次都會聽。
他是深情又多情的,沈南逸其實從未曉得,那時晏白岳偶爾認為這人並不愛他。少年掏出熱烈鮮紅的心臟,捧到愛人面前。可能過於血腥且赤裸,嚇得晏白岳連連後退。
經年之後再憶起,分明是愛到骨子裡,可兩人硬生生擦肩而過。
晏白岳問了些閒話,從家庭關係扯到歷年來的作品,又問沈南逸為什麼從不回复他的新年祝賀。
沈南逸說沒點開看,多了,就堆著了。
晏白岳笑,是,這是你的性子。沈南逸不置可否。
“雖然你不看我的消息,多年來你的消息我倒是沒錯過。”
晏白岳喝口咖啡,舌尖繞著餘味品了品,“這豆子確實不錯。”
“南逸,怎麼說。感覺你現在的言論,相比二三十歲顯得不那麼.......”
“激進。”
沈南逸接了話。
晏白岳:“是,不那麼激進了。我想也是,和年齡有關。當年張狂那會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總擔心你出事,後來勸你別蹚地下出版物的渾水,你也沒聽。不過這些年國內發生很多事,我全看在眼裡。”
“我找你,確實有事商量。”
沈南逸示意他繼續。
晏白岳說我有個朋友的侄子,在國內弄地下出版物,如今還沒撈出來。人是肯定沒問題的,但他們希望出來後搞個“十問審核”運動。希望能讓更多人發聲,讓更多人參與。你和李象旭辦的《詩與書》雜誌,是個很好的平台。我有意引薦你們認識,南逸,你考慮考慮。
“當初走的時候勸我不要仗著家庭背景胡作非為,現在又來攛掇我揭竿起義。”
沈南逸笑了聲,拿起相框用紙巾擦拭玻璃。他說得很慢,也擦得很慢。一寸寸將魏北的容顏刻進眼裡,手指從年輕人裸.露的後背上滑過。
“晏白岳,怎麼十幾年了,你還是沒學會做人厚道點。”
“我悔了。”晏白岳說,“我後悔當年那樣說,行不行。”
這句悔了,說得輕巧又篤定。
沈南逸沉沉地瞥他一眼。
實際晏白岳出國第二年,就已埋下後悔的種子。倒不是對感情,而是面對國外如此開放的學術研究氛圍,深深對經歷過的各種限制感到無力。那樣鮮明的、強烈的撕裂感,是自由民主世界與原生地對比而產生的疼痛。
當晏白岳身處其間,感受整個真正輕鬆、真正自由的氛圍時,內心的無力感使他避無可避。他那時才意識到,原生地封閉的是什麼、與現實脫節的又是什麼。他甚至不解,為何他們可以討論如此激烈話題,為何他們可以扒開細節探究問題本質,而我們卻依然在困境裡。
那時他開始反思,究竟是走出山洞的人瘋了,還是蝸居山洞的人錯了*。
“無論如何,這只是我的一個提議,”晏白岳說,“雙贏局面,但有風險。你考慮考慮。”
沈南逸嗯一聲。
他將相框擦乾淨,起身去客廳的空牆上掛好。他沒轉身,問:“正了?”
晏白岳看著照片上的男生,俊朗清秀,眼睛多情且嘴唇性感。
他點頭說:“很正。”
這天晏白岳離開時,外面隱有雷聲。估摸再一會兒,這雨得下大了。
沈南逸沒有送,靠著門框抽煙。晏白岳抖開傘,忽然轉身問他:週末沈懷結婚,你回不回京城。
沈南逸說:弟弟要結婚,哪有哥哥不到場。
實際是沈老爺逼的。雖然沈懷這個弟弟挺遭瘟,但沈南逸還是必須得去。沈老爺注重家門名聲,弟弟結婚,哥哥缺席算個什麼事兒。在京城里傳開也不好聽。
晏白岳笑了笑,他習慣性左手舉傘,婚戒格外醒目。
那麼我們週末見。他說。
沈南逸關門進屋,經過客廳看一眼懸掛的相片。攝影師說得沒錯,掛在那兒就跟藝術品似的。無價。
他看得入迷,就沒走了。靠著自家樓梯扶手,摸出煙盒叼了一根。沈南逸將頭髮往後一擼,他喜歡在安靜的空間裡思考,看著魏北的照片。
老實說晏白岳的提議很合心,即使沒有他出現,不久以後他們也會幹這件事。危險。但又不得不做。
為了什麼,沈南逸一時不好講。他今年虛歲四十二,偶爾也會有熱血澆頭的時刻。但以身殉道這條路太險,以前他走得,無牽無掛,所以走得。
現在,不好講。
半晌,沈南逸撥通李象旭的號碼。那頭李少爺不知在哪個客戶的牌桌上,四周吵得很。小姐們嘰嘰喳喳笑個不停,夾著幾句呻吟。
沈南逸吐出口煙霧,淡淡道,“象旭,找個安靜的地方。”
“我跟你說個新項目。”
魏北的照片,香煙的煙霧,視線變模糊,窗外雨聲作背景音,始終溫柔。沈南逸就埋在這片舒服的平冗中,做了決定。
春天是個好季節,慾望的、展示性愛的、叫人無聲改變的季節。
萬物皆在沉默里享受渴驥奔泉。
再過兩天,魏北終於聯繫上霍賈。電話接通,國罵剛走到舌尖,他猛然察覺那頭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霍賈沒有說話。
手機里安靜得甚至能聽見電流的聲音。
魏北的心跳逐漸加速,他捏著手機,喊一聲,“霍賈?”
那邊依然無人回應。
魏北渾身發冷,他預感有什麼不好的事在發生。可他拿不准,慌張急了。
“霍賈?霍賈!你說話!”
“發生什麼了,你他媽說話啊!霍賈?!”
錦官城的雨剛停,大有陽光將要一瀉千里展豪情的趨勢。而手機那頭,雨聲清晰,聽來淅淅瀝瀝。這般大的聲音,應是瓢潑之態。
魏北有一瞬穿越感,甚至覺得錦官城的雨水又要來了。
他手心冒汗,脊背發麻。他咽了口唾沫,輕聲問:“小賈,發生什麼事了。”
良久,那邊傳來一個沙啞到毫無辨識度的聲音。破風箱般,刺啦刺啦的。
“北哥。”
“他要結婚了。”
“北哥,我愛沈懷。他明天要結婚了。”
接著,魏北聽到霍賈嚎啕大哭,幾近撕心裂肺。
這個春天,涼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洞穴裡的人”出自:柏拉圖《理想國》第七卷“洞穴喻”,說明受過教育者與沒有受過教育者的不同。柏拉圖以洞喻世,來說明現實世界中兩種不同境遇、不同本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