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近幾日沒落雨,難得晴了一陣子。但錦官城的日光少得很,不垂憐城市時,基本陰天。暮春還沒熱起來,風裡飄著不知從哪來的柳絮,可能是柳絮。白茫茫,像灰又像雪。
天是黃的,偏淡。鋼筋水泥是鐵黑,鳥群從頂層邊緣擦過,遺落幾聲半亮不啞的鳴叫。
日子還是那麼走,走得瀟灑又坦蕩。
單伍上次在鏡湖宮提議過繼魏囡,沒幾天就把借讀的事辦妥了。魏北沒給出正面回應,單伍說不急,你再考慮考慮,或者讓魏囡再考慮考慮。
眼下單伍去了美國,帶團隊去例行學習,回國再聯繫。魏北把過繼囡囡的事,講給魏忠國。不想親生父親並沒激烈反對,只緊皺眉頭抽著煙。默了半晌,問了兩個問題。
他很有錢嗎。他給多少錢。
魏北看著他,看了好久,扭頭就走。他談不上怨恨,也談不上鄙夷。畢竟他也是如此需要錢,而魏忠國根本盡不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他不是不想,是不行。
或許當初帶著魏囡找回來,認他這個哥哥,已經是魏忠國能給魏囡創造的最好“條件”。
而讀書、見世面、翻身擠入上層社會,那根本不要想。走向階級固化是國情,窮人拼了老命求溫飽,富人不過幾句話就能改命。
單伍可以給魏囡的,不僅僅是一次“中獎”,而是一次類似“重新投胎”的機會。
魏北看得很明白。正因明白,才更無力。
錢是畜生。錢也真是個好東西。
錦官城的高架永遠在動工,當初城市規劃有問題。地鐵線修完又架橋,指不定哪天就封路。
修不完的路,倒騰不完的工程。魏北不曉得塵土是從地面揚起,還是從天上降落。車子開得有點堵,心也堵得慌。
他從車門下邊的凹槽裡拿出煙盒,剛叼一根沒點上,正摸著口袋翻打火機。
“抽煙也得分場合吧,你這旁邊還坐著一大活人呢。”
辛博歐戴了口罩,說話嗡嗡的。年輕人四肢修長,幸得這座駕夠寬敞,他伸了腿仰靠在副駕上。
魏北轉頭瞥他,煙叼在嘴角,含了片刻。現在稍微時尚前線的年輕人,出門都愛戴口罩。不是明星,也得把自己弄得像個人物。但辛博歐最近小有名氣,前段時間拍的學校微電影,經營銷號一炒,弄了個十大校園男神,到底top幾,不清楚。
喜歡他的小女生呼啦啦湧來,緊跟著一些小品牌的代言也湧來。他算是迎著小鮮肉潮流,有了點要火不火的勢頭。
“受著。”
片刻後,魏北摸到打火機。他熟稔地點燃,將煙霧呼出車窗。前路堵車,魏北有些心煩意亂地拍著方向盤,罵一句臟。
辛博歐返校,之前沈南逸答應親自去送,結果最後放他鴿子。國內某出版集團的雜誌專訪上門,沈南逸四平八穩地坐在沙發上,將此任務派發給魏北。
辛博歐不扭捏,懂事。他提著行李箱叫魏北跟上,路過沙發停住腳。辛博歐俯身下去,攀住沈南逸的肩膀,兩人吻得難捨難分。
專訪記者滿臉尷尬,從他那角度瞧去,兩根舌頭緊緊纏在一起。魏北司空見慣地立在一邊,低頭數著大理石紋路。
方才辛博歐叫魏北不要抽煙,他差點回一句:那你們發情也看場合麼。想了想覺得沒意思,按下不表。
“我說你是不是,有點橫啊。”
辛博歐剛閉目養神,腦子不太清醒。這會兒堵車,漸漸進入狀態。
“不過也沒事,誰都有點脾氣。我欣賞。”
魏北懶得跟他扯,實際兩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沒有共同生活圈,沒有共同愛好,唯一相同之處,是跟了同一個金主。況且在辛博歐眼裡,魏北是去傍款爺,他不是。
他是衝著新鮮去的。新鮮的感情。
車內是漫長沉默,辛博歐低頭回消息,魏北偶爾以余光打量,他的微信消息幾乎不停。沒有閱讀的信息上百條,辛博歐完全看心情回复。
糟蹋完手機,見魏北不理他,又扯了話題硬要聊。
辛博歐後躺著,目光濕淋淋的。大抵未曾出入社會的學生都這樣,眼里永遠浸泡陽光。
“魏北,你睡過導演嗎。”
魏北咬著煙頭:“沒有。”
“你睡過?”
辛博歐聳肩:“不睡。不敢。”
“這次去北歐取景,有個導演朋友過來。想睡,但不敢。”
風吹得煙霧往車內湧,熏了魏北左眼,有點疼。他伸手揉兩下,“為什麼。”
“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辛博歐嗤笑幾聲,他舉起右手,做了個簡單、直接、粗暴的斬首動作。
“南哥要是知道了,會直接判我死刑的。誰能容忍自己的小情兒和別人睡,這他媽也太大度了吧。”
“南哥不是那種人。”
你不試又怎麼知道,魏北想說。而他作為以身試法兩次的人,能存活至今,估計在辛博歐眼裡是奇蹟。他沒講,感覺說出來就是炫耀。
很低級。
話題聊得開了點,魏北也不是特冷傲的人。況且辛博歐在他眼裡,就跟不太懂事的弟弟差不多。犯不上冷眼相對,真不至於。
他單手夾煙,前方紅燈轉綠,於是踩了點油門趕緊變道。卡得後面那司機相當無語。
“既然不自由,那你為什麼跟著他。”
“為什麼?”辛博歐偏頭思索,接著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好看,“吸引吧。一個全新的人、全新的職業,南哥又帥。所以願意。”
魏北點頭,“沒想過和同齡人談戀愛嗎。”
“那可太多了,我從十四歲就開始談戀愛。”
辛博歐隨口接道。要說現在的年輕人沒幾本情史,基本屬於不可能。辛博歐從小早熟,就喜歡各種男生。
同齡的、比他大的,再後來高中談了幾個比他小的。反正不管怎樣,辛博歐就喜歡躺平享受。
“任操”這詞說來淫盪,個中妙味只有做0的知道。
讀大學時,在一次講座上認識沈南逸。此後開始迷戀老男人,至今沒能拔身而走。
“等會兒,你該不會還沒談過戀愛吧?”辛博歐咂摸半晌,霍然從座椅上坐直了身體。他一把拉住魏北手肘,雙眼滿是玩味與不可信。
“我操,你他媽看著點!”
方向盤打滑,差點撞上隔壁大奔。魏北心有餘悸地甩開辛博歐,心想老子是多有病,才會跟他擺龍門陣。
辛博歐哇哦幾聲,跌迴座椅裡笑開了。倒不是嘲笑,就覺得還真見了寶。二十好幾的人,沒經歷過一次正兒八經、全身心投入的愛戀。到底是有些虧。
等他笑完,摘下口罩。辛博歐跟魏北講,“你知道什麼最吸引男人嗎,就是你越想圖他的什麼,你就越要裝作不在意。就是......”
“算了,要不這樣。你把南哥踹了,回頭我給你介紹接個盤靚條順,活兒又好的男人。能踏踏實實談戀愛那種。”
魏北將煙頭扔出窗外,雙唇微啟一條縫,煙霧就從那裡緩緩吐出。唇是紅的,煙是白的。性感,又好看。
“有錢嗎。”
“有......不是,你這人怎麼張口閉口就是錢啊。錢重要嗎?”
辛博歐盯著剛才那賞心悅目的畫面,差點看呆。要不是魏北這話俗不可耐,合該將他裱起來,掛在名畫裡供著。
錢不重要嗎。
這個問題,已被當代年輕人搞得上升到哲學高度。
擁堵的道路終於疏通,上高架便能一腳油門轟到底。魏北開得較慢,車載音樂放藍調。這輛座駕是沈南逸送給辛博歐的,AMG63,說是低調可以開到學校去。實際也給魏北買了車,但他很少開,也不怎麼願意開。
雙腳要踏踏實實走在地上,他才覺得自己這一天又算活過了。
魏北抬頭看路,下高架再有個幾公里,就是辛博歐的大學。那個他永遠也“進不去”的地方。天上有一群鴿子飛過,黑藍色,夾了幾隻少量的白。
近日飛鴿比賽如火如荼,他瞧那些自由的鳥,在天幕散成片狀。然後再拉扯,組成一根線。再集結起來,組成風暴。
天發黃,這些鴿子呼啦啦地振翅。然後隱入建築群,不見了。
錢重要。錢當然重要。魏北就是因為錢,才跟了沈南逸。辛博歐沒收到回答,半晌反應過來,張了張嘴,又閉上。一直安靜。
魏北發現,辛博歐說話時,很會招人喜歡。不講話時,就更招。
之後他們沒在談論“離開與否”、“愛情到底好不好”、“錢重不重要”的問題。他們在不太成熟的年紀,深刻明白一個道理。不同成長環境所培育的人,是根本、完全、徹底不同的。也沒有可比性。
他們之間,掛著互不能理解的深深溝塹。
那麼對彼此的唯一尊重,就是不評不判,不亂言。
“其實魏北,你問我有沒有跟同齡人談戀愛時,我就覺得你要問的肯定不是這個。”
“但就我個人而言,是希望你不要對不可能的人發出信號。如果別人不回應你,你就會痛苦、會有落差。”
“這實在太蠢了。”
辛博歐靠著車門,手拉行李箱。他身後是大學的威嚴校門,人來人往。其中不乏與魏北年齡相仿的學生,不過應是大四或研一。
魏北揮手讓他走,從車窗露個頭。實在長得太出挑,不少男女投來目光。
“趕緊上學。”
辛博歐走幾步,又回頭,“魏北,你就不覺得你跟南哥有些地方很相似麼。說話的語氣,行事的態度,開車的風格。”
“其實我覺得,你倆天生一對。”
魏北點火正要走,冷不防被這幾句搞蒙。他抬眼盯著辛博歐,嘴唇抿著不講話。
年輕人佇立在那裡,像開在四月最美的花。笑得如沐春風,白襯衣發亮,雙腿又直又長。眼睛彎著,隨時可叫人為他赴湯蹈火。
特別是那誘人嘴唇,紅潤,邀著萬物與他親吻。
辛博歐說:“我其實有點羨慕你。”
“但無所謂。”
“南哥現在是我的。”
他咧嘴一笑,就揮手與魏北告別。他朝氣蓬勃地走進校園,走進象牙塔,乾脆利落地踹開這泥濘社會。
好似蹭掉腳底的一層泥。
魏北愣在車里許久,倒不是因為辛博歐最後那句話。而是對方講,我覺得你和沈南逸天生一對。
天生一對。從未有人這般形容他和誰。從未有人這般將他與誰捆綁。
挺新鮮。
但到底什麼才是天生一對。魏北不清楚。思緒就像水流,撞上礁石。接著一分為二,流淌下去。再分開。分成七八股,後來就數不清了。
送走辛博歐,魏北給沈南逸發消息。說人已送到,今晚有事,會晚點回來。
沈南逸沒回。魏北沒有等。關閉手機。
他開車去醫院,準備給魏囡說說過繼的事。這事兒也真不好講,到底要怎樣斟酌措辭,才不會將“我們需要錢,才能給你一個上等的教育環境”這樣現實的問題,說得不那麼直白而市儈。
魏北又想抽煙,伸手去拿時,發覺空了。最近他煙癮有些大,很難控制。
車子拐上高架,向來時之路開去。臨近傍晚,灰黃的雲層終於洩出幾絲藍。薄薄的,像無意潑灑顏料。
辛博歐說魏北與沈南逸登對,口吻玩笑,卻多少夾了些真心。
魏北聽出一點難受。
魏北記得去年曾用這輛車,送過一次辛博歐。那時辛博歐才入住不久,魏北駕駛,那兩人坐後頭。
辛博歐離開,沈南逸忽然叫魏北去副駕,他來開車。兩人誰都不講話,沈南逸開出城區,去往山間。沒有目的地,魏北也不問目的地。
他們在野外來了一次車震,車窗緊閉,把激蕩的喘息與盡興的碰撞,一齊關在車內。魏北折起腿,沈南逸卡在其間。
溫柔鄉的墓口有點窄,卻豎著明確的碑。上書英雄塚,曾讓沈南逸以為,他是會死在這裡。
人人都求死得其所,為性而死。其實並不壞。
那天的過程有些殘暴。像被人緊攥在手中的紅玫瑰,像剛出生就面臨夭折的小獸,是釘在慾望塔上的赤裸心事。
痛苦。痛快。酣暢淋漓。
魏北嗓子啞得不行,他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在此時做個吃人的妖精,雙腿略張,就勾得男人心甘情願。
魏北看不見,所以聽覺嗅覺格外靈敏。他能感受沈南逸的每一次震顫,經常握筆的手指粗糙,掌心卡在他後頸上摩擦。
這個比他年長十幾歲的男人,在他未經人事時,就觸碰過其他男人。撫摸這世上一切事物,如今穿過一浪又一浪的聲音,擒住魏北。
滄桑的、腥鹹的、陽性的,沈南逸的臉龐隱在黑暗裡,而他的低聲細語,直直貫徹了魏北的整個存在。
霸道。且蠻橫。
沈南逸說,你是我的。
你只能是我的。
魏北不知道沈南逸是否記得。但他一直記得。
這四個字是烙印,刻在那晚的精液裡,淌進他的身體裡。
呼啦啦。等紅燈時,一大片鴿子又飛過。
應當還是剛才那群信鴿,濃得發黑的藍灰裡,夾了幾隻格格不入的白鴿。
他們從建築裡飛出,振著翅膀,又出現了。
魏北抬頭盯著,忽覺心裡有團火。熱烈而隱秘。
“那您對接下來的新作,有什麼寄語,或者說想講給讀者聽的話呢。”
專訪記者保持微笑,看向斜靠在沙發上的沈南逸。
沈南逸解了幾顆釦子,衣領往下是飽滿胸肌。他坐姿隨意,手指夾煙,沒怎麼紮起來的髮絲遮了點硬朗輪廓。
“沒什麼好說的。”
專訪記者:“那您寫這本書的初衷是什麼呢。”
沈南逸:“瞎寫的。”
專訪記者笑得難以為繼,正翻著問題卷準備找幾個溫和的下手,沈南逸手機響了。
男人朝記者一擺手,難得露出笑容。
他接通電話,立刻傳來王大導春風得意的大喊。
“老沈!嘛呢!幹嘛呢!老子回來這麼久,也不見你約我喝酒!”
沈南逸吸著煙,聲音慵懶,“我這兒有個專訪,你長話短說。”
“嗨!也沒什麼別的事兒。就找你喝酒,你先忙你先忙。”王克奇笑完,接著說, “正好手上有個劇本,到時候你來看看。”
沈南逸瞇了下眼,許是香煙熏到,有些刺痛。他便放眼窗外,這裡看不到林立大廈,視野開闊。無垠山野寂靜且超脫,樹木綠植野蠻生長,抓著暮春的尾巴。盡顯張狂。
連植物都這般傲氣。沈南逸似想起了誰。很像那個人。
行,你定時間。沈南逸說。我這有個小孩兒,到時候一併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