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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沉默》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魏囡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要做一個乖小孩。至於別人心中的乖小孩是什麼樣,她不清楚,她只明白自己要好好聽話,不哭不鬧。

  這樣父親才不會離開她。身邊所有人都這般說,你若不聽話,爸爸就不要你了。魏囡沒成型的記憶裡,媽媽是個很抽象的概念。

  別的小孩都有母親,她沒有。魏囡卻一次也沒問過。她怕爸爸生氣,怕他不要她了。

  魏囡始終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麼,可她不明白。

  魏北去醫院時,魏囡坐在病床邊看書。周遭安靜,她偶爾抬頭望向窗外,醫院對面是一所私立幼兒園。

  每天早晚,校門口人滿為患。有時私家車堵得過不去,小孩兒的歌聲能飄很遠。

  午後靜謐。對面的校門也靜謐。魏北站在病房外看了會兒,走進去。他坐於床沿,伸手捏了捏魏囡的臉。

  “囡囡今天又在看什麼書。”

  “《彼得·潘》,”魏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唯有見到魏北時,才會露出這樣徹底的、不加任何討好的笑容,“昨天護士阿姨給我帶來的,說她兒子以前喜歡看。”

  魏北拿過書本,插畫形式,帶有拼音,挺厚。

  “那囡囡喜歡嗎。”

  魏囡用力點頭,“喜歡。”

  “不過我最喜歡哥哥!”

  魏北笑著刮她鼻子,“小機靈鬼。”

  這話說完,空氣有點安靜。

  魏囡睜著眼,偏頭看著魏北。後者猶似喉嚨堵了一塊鉛,拉墜著舌頭往下落。

  我想跟你談談過繼的事。

  怎麼也說不出口。魏北不曉得魏囡是否明白過繼的意思,又該怎樣給她解釋,為什麼要把她過繼給另一位陌生叔叔。

  半晌,魏北未曾講話,魏囡就起身鑽進魏北懷裡。她從小營養不良,加上病痛折磨,抱起來好似一團輕飄飄的柳絮。沒有絲毫重量。

  魏北甚至不敢收緊手臂,他低頭,目光落在魏囡偏黃的髮絲上。小臉巴掌那麼大,有些蒼白。眉目清秀,鼻尖小巧,唇色又很淡。獨獨一雙漆黑且亮的眼睛,帶著某種不服輸的生命力。

  魏囡靠著魏北的胸膛,輕聲問:“哥哥,這世界上有彼得潘嗎。真的有永無島存在嗎。”

  成年人不該相信童話。因為他們大都或多或少地領悟到一點社會殘酷。

  比如魏北。見識過骯髒,沒理由再相信虛無縹緲的故事。

  可他說:“有。應該是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還沒來得及找到囡囡,我們再等等。”

  “哥哥會一直在囡囡身邊,對不對。”

  魏囡緊抓著他的衣擺,聲音透著不安。她很聰明,也很敏感。她從小察言觀色,可能不認識“別有深意”這個詞,但她能明白那種感覺。

  魏囡曉得,魏北是有什麼事情講。

  六歲之前,說得再準確些,遇見魏北之前,魏囡沒有一天活得安心。她跟著魏忠國顛沛流離,基本算是無家可歸。母親可能是跟別人走了,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其他什麼原因。反正,魏囡沒有媽媽。

  而這個父親,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父親。魏忠國一無所有,住著地下室最潮濕的隔間,飢一頓飽一頓。生活的打壓太過痛苦,魏忠國終於學會去工地或其他什麼地方,賺一點微薄的薪資補貼家用。

  而魏囡始終獨自一人呆在地下室,常年不見陽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後來魏忠國換了工作,要去修樓。工地離家遠,基本無法照顧魏囡。

  魏忠國將魏囡送去稍近一點的“福利院”,別名孤兒院。他不是不要她,只是暫寄。聽來像一件物品,暫時寄放在此處。

  那年魏囡五歲,能干點家務事了。

  福利院的院長是個好人。五十多歲的老院長挺喜歡魏囡,瞧這女孩不哭不鬧,懂事聽話,好養活。他曾建議魏忠國送給別人領養。

  不曉得出於什麼原因,魏忠國最終沒同意。魏囡在那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果兒姐最容易被領養,但又很快被送回來。聽院長爺爺說,果兒姐姐太頑皮,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待在家裡,總是跑出去。院長爺爺教我們千萬要聽話,不要哭鬧,也不要打架。果兒姐姐不願意,之後就沒人領養她了。”

  偶爾,魏囡會憑著零星記憶,給魏北講述她在福利院的那一年。

  平平淡淡的口述,沒有任何可惜或同情的語氣,魏囡還太小,並不懂為什麼院長爺爺總是跟大院裡的小伙伴說:你們要懂事,要抓住機會。

  什麼是機會。

  那時魏囡壓根不認識這兩個字,大院裡的孩子也不認識。

  魏北聽著,手掌輕輕拍在魏囡的背上。女孩兒睫毛撲閃,像兩把扇子。她抓著魏北的手腕,努力給他系一根紅繩子。

  “還有小勇哥哥,被領走過一次。沒多久他自己跑回來,好像挨了打。院長爺爺叫我們不要出去亂說,但我聽見小勇哥哥哭了。哭得特別難過。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第二天院裡都知道他渾身是傷。大虎說小勇哥哥滿屁股的血,不能上廁所。但我不明白,哥哥。為什麼那家人把小勇領走,還要打他呢。”

  不好說。

  魏北聽得心臟抽疼。他其實寧願魏囡跟著魏忠國四處漂泊,也不願她曾在福利院如此“踏實”度日。

  魏囡沒得到魏北的回答,沒有繼續追問。她很乖,乖得簡直沒有同齡人該有的脾氣。魏囡廢了好大力氣,才將紅繩給魏北系上。

  “這是隔壁屋的護士姐姐教我編的,我想送哥哥禮物,姐姐說這個能給哥哥帶來好運。”

  魏囡仰頭,笑得像個小天使。

  魏北艱難翹起嘴角,吻在她頭頂。

  “嗯,哥哥很喜歡。囡囡送的,哥哥都喜歡。”

  “那哥哥給有什麼話想給囡囡說嗎。”魏囡彎了眼睛,“哥哥不准撒謊哦。”

  眼睛有點發熱。

  魏北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魏囡其實很通透。小孩眼裡世界是純真的,簡單的。他們總能敏銳地察覺大人的變化,而這種感覺又是懵懂的,不安的。帶這些忐忑不安的猜疑。

  “哥哥是想跟囡囡講.......”

  魏北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正視魏囡的眼睛。

  “有個叔叔,沒有孩子。他很好,很想養囡囡。囡囡不是一直想去上學嗎,叔叔可以送你去。哥哥就是來問囡囡,你想不想去見這個叔叔。”

  以後,就跟著叔叔生活。

  他盡量規避一切有關“領養”,或能誤認為“領養”的字眼。意思是魏囡可以有選擇權,可以有說“不”的權利。而魏北不是不要她了,只是給她更好的機會。

  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魏囡沒有做出他想像中的情緒,只是輕微地抖了抖眼皮。似被驚擾的蝴蝶。她沉默著,沉默足足半分鐘。

  可魏囡一滴眼淚也無。

  她摸著魏北手腕上的紅繩,將手指繞上去,又放開。再繞上去,再放開。

  “那哥哥,還會跟囡囡一起生活吧。”

  魏囡將聲音克制得很好,聽不出一絲哽咽的味道。

  她想說的是,哥哥還要囡囡嗎。

  但“要”這個字太大了。聽著就像一種責任。魏囡今年十一歲,當年不識的“機會”二字,如今她認得了。自然也認得責任二字。

  “會,”魏北的眼睛發酸發脹,魏囡低頭,他就抬頭。努力睜著眼睛,視線卻還是變得霧濛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哥哥會常來接囡囡放學,會跟你在一起。”

  魏囡:“那個叔叔有錢嗎。”

  魏北:“囡囡為什麼這樣問。”

  “以前我聽隔壁床位的阿姨說,治我們這個病,要花好多好多錢。”

  魏囡對“錢”沒概念。

  她知道要交錢給醫院,才能繼續治病。但她不曉得好多好多錢,究竟得要多少錢。

  她不知道這是個無底洞。她哥哥已經投了很多錢進去,但依然填不滿。

  魏北摟緊她,沒有撒謊,“是,那個叔叔有錢。”

  “可以讓囡囡好起來,也可以讓囡囡上學。以後你想去哪裡,叔叔都能讓你去。”

  魏囡就抱住魏北,再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笑得像春天最明媚的花,眉展眼舒,花瓣花葉都全力地綻放著。她感知了魏北的不安與愧疚,她想安慰他。她想保護他。

  她想說一句沒事,囡囡知道哥哥捨不得。可她說不出口,怕哥哥哭。

  魏囡說:“那囡囡可以去跟叔叔生活嗎。這樣哥哥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去生活。就是被領養。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派不上用場。魏北從沒覺得如此之苦。舌尖發苦。喉嚨裡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臟似扔進攪拌機,疼是真疼,卻蓋不過苦。

  他抱著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聲音,“哥哥會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學習。”

  “好不好。”

  魏囡靠著魏北的胸膛,聽著哥哥年輕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貫耳。她拼命點頭,說好。囡囡一定好好學習,次次都拿第一。

  囡囡拿第一,哥哥就來看我。好不好。

  魏北說好。

  很多年過去,魏北也不曾知曉,那天他離開後,魏囡一人躲在被子裡,哭得很大聲。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緊緊地、緊緊地蜷縮著。抱著被子,像抱住一根汪洋上的浮木。

  護士聽到聲音進來,慌得不行。連忙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難受。而魏囡卻搖頭,咬著嘴唇不說話。護士要去叫醫生,魏囡才開口。

  她說,囡囡不難受。囡囡高興。哥哥不用再那麼辛苦了,囡囡不是累贅。是不是。

  囡囡不是。

  魏北和魏囡是綁在一根繩上的兩個生命。魏北知道命運是什麼,於是頂在前面,以自己的盲勇去承擔抵抗。魏囡不知道命運是什麼,但她已曉得怎麼去做一個“乖孩子”,盡量讓自己不要成為負擔,才不至被丟棄於人海裡。

  幾場轟轟烈烈的雷陣雨下來。悲壯地挽著死氣的暮春就過了。殘花敗葉躺進下水道,混著雨水熱鬧地奔赴遠方。

  初夏在敲鑼打鼓,晚風混著輕微熱感,還不是很辣。錦官城每逢夏季,雨水多得要命。城市遭不住幾日連雨,很快便會內澇。

  暖黃燈光夾著廣告霓虹,目之所及都濕噠噠,在雨珠串子裡顯得特別曖昧。

  風在遊走,車輛跟著風走。行人打了傘,走向不同的幕布里。

  這天沈南逸離開渝城回來,魏北提前從醫院趕到家中。他淋濕一身,沒來得及洗澡,而是用浴巾擦到半乾就去樓上換戲服。

  紅底對披繡金絲鳳凰,抹了胭脂扮上相,是芳華正茂的薛湘靈。鏡子裡的人,眉眼透著媚,脖頸修長。紅絨花艷得似血,鳳挑上的四根珍珠串白得發亮。

  魏北下樓去,盛裝。他從未將這些珍藏的戲服穿出來,因是平日愛好,也不大對別人講,不大給別人唱。

  可來者是沈南逸。

  沈南逸進入屋內,先是聽到一把嗓子抑揚錯落,亮人心緒。

  “聽薛良一語來相告,滿腹驕矜頓雪消......”

  他放了行李箱,沒顧上脫鞋,走進客廳。魏北站在寬闊的客廳中央,點翠珠花迷人眼,水鑽頭面反著光。他即使抹了胭脂油粉,亦不顯庸俗。身段手勢依然沒那麼嫻熟,但一顰一笑,眼波流轉,卻是叫女人也想疼愛。

  沈南逸目光沉沉,落座沙發。魏北本想唱《紅拂傳》,但夜奔而走怎麼也不算吉利。他應了沈南逸的話,掙著嗓子唱。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它半分毫......”

  魏北站在那裡,顧盼生情,簡直美得閃閃發光。他做足薛湘靈大小姐的樣子,身段眉眼是最最勾人的妖精。漂亮到無可言語。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得去交換。

  沈南逸忽然叫他不要唱,過來。魏北赤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慢慢走去。大紅戲服下是雪白中衣,然後是年輕的身子。沈南逸將他按在沙發上,數根鳳挑搖得風情萬種。

  魏北呼吸變急促,吐字不清。他哼著,盡力繼續唱。感受沈南逸的火熱,等待久違的粗暴。

  而沈南逸擒著魏北後頸,讓他臉頰緊貼沙發,淡淡道:“唱。”

  魏北扯了笑,眼裡依然有著戲,他艱難開口,“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疼痛從脖頸上傳來。沈南逸沒有吻,是張了嘴,似野獸亮出獠牙,咬在魏北的後頸上。魏北拼命不喊疼,心想著實該唱夜奔。

  窗外雷雨沒有停。風聲雨聲隔在窗外,似隔了很遠,全然不在一個世界。外邊人間熱熱鬧鬧,室內好似正要上演一場廝殺。

  良久,沈南逸在魏北的耳側問:“有什麼條件。”

  男人的聲音克製而沙啞,沉重地,一字一句敲在魏北心頭。差點叫他失魂落魄。

  “我要見王導。”魏北貼著沙發背,說話有些嗡嗡的,“我想參演王克奇導演的新電影。”

  沈南逸側頭看著他,道:“好。”

  五月初。暴雨迎接人間立夏。漫天濕漉漉的,人心濕漉漉的。穿堂風吹進客廳,捲著魏北的唱詞橫衝直撞。

  沈南逸到底沒有要他,即使眼睛發紅,喉頭一緊。而魏北卻在不留餘地的勾引,他唱著荒腔走板的京腔,大紅金絲戲袍也壓不住他的艷麗。

  黑皮沙發上留一抹紅胭脂。

  沈南逸唇邊,也有一抹紅胭脂。

  都是魏北故意抹上去的。

  視覺衝擊太強,看來野性極了。

  他們對視許久,魏北起身去關燈。黑暗才能讓他更放盪。

  風雨不歇,猶似薛湘靈出嫁那日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說是大雨傾天。

  而黑暗中,有津液吮吸。有粗喘飄出。有衣服褪去的窸窣。有沈南逸簡直快受不住的低罵聲。

  而魏北在得了趣在唱:“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魏北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是他的。他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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