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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沉默》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沈南逸說不要怕,我照顧你。

  七個字,不過銖兩分寸。魏北反复嚼味,始終覺得這裡面漏了一句,或藏著另外三個字。這話裹在喉間難以下嚥,後知後覺,他竟覺得是情逾骨肉,愛意濃烈。

  他忽然知了沈南逸那份不曾宣之於口的感情,以至魏北往後每每想起,總易讓心臟浸泡汁水兒,又酸又甜。

  那天葬禮結束後,兩人送囡囡回學校。下車前魏囡向魏北保證,以後一定次次考第一。不讓哥哥操心,她要做三好生給哥哥長臉。

  小姑娘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臉頰被袖口揉得有點破皮,看來脆弱又倔強。她今年虛歲十二,她知道從此以後只有哥哥了。

  魏囡再也不想失去。

  魏北剛想說什麼,沈南逸卻蹲下身,方便魏囡與他平視。

  不用考第一,沈南逸說,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按照你的喜好來。

  沈南逸用手揉了揉魏囡的頭髮,再扳著她的肩膀轉個圈,背對兩人。沈南逸按著魏囡的背心,輕輕將她向前推一步。

  男人不再說話,站起身。魏囡想回頭,卻聽見魏北在後面說,快去上學,別遲到了。

  沈南逸說,不要回頭看。

  魏囡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她莫名感覺內心敞亮起來。她知道失去了父親與奶奶,卻對死亡的認知不夠深刻。但她還有哥哥,魏囡想著,彷彿更有動力了。

  她沒回頭,當真沒有回頭看一下。小姑娘腳下生風般,朝著前方跑去。沈南逸和魏北就站在原地看著她,看她越過校門,穿入林蔭道,好似奔往的不是教學樓,是另一種開闊與自由。

  即便魏囡如今不能體味。

  送走魏囡,沈南逸親自開車送魏北迴去。路上暢通無阻,魏北降下車窗,趴著窗沿。春末微風吹拂,撩開魏北的頭髮,露出他光潔額頭。眉目俊秀,眼神沒有著落地四處遊蕩。

  沈南逸打開車載音樂,是音樂劇法扎。魏北偏愛法扎勝過德扎,浪漫掙扎。歌詞裡的反抗與鬥爭曾似一針興奮劑,灌入他們的慾血裡。

  那次是在家里二樓影廳,魏北抱著沈南逸叫得快活。

  以音樂劇中時而宏大繾綣,時而激烈緊張的音樂做背景,沈南逸緊緊箍著魏北,他咬在對方喉結上,親吻落得又狠又纏綿。

  男人好似發了瘋,魏北也讓慾望燒昏頭,舒服得眼裡生了霧。

  他抓著沈南逸的後背,窗外大雨嘈嘈下。窗簾緊閉,家庭影院內光線昏黑。感官無限放大,彷彿稍不留神便會迷失。於是魏北叫著沈南逸的名字,舒服又迷茫地叫他。

  沈南逸。沈南逸。

  那時沈南逸也說,我在。

  如今法扎的經典依然響於耳畔,到底是另一幅光景。這個春天溫暖得不像話,也明媚得不可描述。

  魏北還浸在“失去”與“接受”的傷痛裡,沈南逸點了根煙,抽兩口,再遞到魏北唇邊。

  “生離死別,不用太難過。”沈南逸說,“他們本應該走了。”

  當初沈南逸在知曉魏囡的存在後,順藤摸瓜地調查了魏北的身世。不僅有混賬父親,還有患老年癡呆的奶奶。沈南逸明白這麼多年,魏北一聲不吭地扛下來。

  他想要驕傲,卻不得不面對現實,隱忍苟且。沈南逸不同情他,魏北不需要。每個人有自己的活法,魏北選擇了,他就該去扛下。

  哪怕慘烈又卑微,魏北寧願沉默,也不要別人同情。

  沈南逸愛著這樣矛盾的魏北。彌足深陷。

  音樂順著窗口往外跑,魏北說:“我只是很內疚,在我的記憶裡,奶奶一天開心的日子也沒有。”

  “我從昨天,一直在腦海裡翻找。可我沒找到,好像奶奶活著的時候,很少開懷大笑。”

  當年奶奶給他織的圍巾,依然掛在衣櫃裡。去年冬天拍戲太忙,竟是一次也沒戴。

  沈南逸沉默著,他沒繼續安慰。僅僅是握了握魏北的手,讓他不准再趴著窗子吹風,然後升起玻璃窗。

  嘈雜的聲音隔絕在外,車內一片靜謐。

  香煙散得很慢,一絲一縷地,如霧般繚繞兩人之間。沈南逸說你始終記得她愛你,就行了。

  你以前不這樣,魏北撐著下巴,煙叼在嘴角。沈南逸,你以前不這樣。

  沈南逸低沉地笑了聲,我以前哪樣。

  不好說。魏北撇頭看他,不會耐心解釋,不會寬解別人。也不會像今天對囡囡那樣,那樣溫柔。

  魏北說出溫柔二字,覺得這實在是和沈南逸太不搭了。他記憶中的沈南逸粗暴、武斷,只有在極少數的極致性愛中卸下冷漠。沈南逸以前就跟“惡棍”似的,偏偏又壞得坦蕩,做就做了,沒想過為自己辯解和開脫。

  好似一種警告,你必須比他年輕時更野,更不服輸。

  聽完魏北的話,沈南逸沒表態。他先是提起嘴角,幾秒後遽然放聲大笑。狂得很。

  他把魏北給笑懵了,男人將頭髮往後擼,肆意瀟灑。沈南逸笑了會兒,趁著等紅燈的時間,捏住魏北下巴。

  他們接了個濕熱的吻。沈南逸說,是人總會變的。

  區區六字,千鈞之力。魏北嚥口唾沫,腦子裡嗡嗡作響。他差點撲過去抱住沈南逸,他想起王克奇曾說,你心裡要真有老沈,早點去愛。

  無論如何,他永遠都走在你之前。無論人生閱歷,還是死亡。

  沈南逸把魏北送到公寓樓下,沒有上去坐,也沒提讓魏北搬回別墅。他明天還要趕去渝城處理酒店投資的事情,要不是魏北奶奶和父親的事實在突然,他這會兒正忙著全國飛。

  魏北也只有兩天休息時間,謝飛與剛剛發消息來,說綜藝錄製馬上接近尾聲,問他要不要回去露個面。

  兩人匆匆道別,隨之而去的,是整個嫩黃鮮活的暮春。

  四月底,有消息傳到魏北耳裡。說沈南逸斥巨資在錦官城某個衛星市的鎮上,開始修建一座寺廟。規模不算小,有好幾個投資人。這事兒還真不是臨時起興,沈南逸很早前就有計劃。從政府那裡弄到地,如今又在修建的過程中籌集“有緣人”的捐款。

  魏北隨沈南逸去看過一次,車子還沒開進山,遠遠能看見一座廟宇半隱半現在樹林間。上了半山腰,順著坡道往前看,有一個凹進去的開放式洞壁。寬度很長,但縱橫不深。

  沈南逸說:“這一面牆要建造五百多個羅漢雕塑,不重樣。”

  魏北忍了會兒,還是沒忍住俗氣地問:“投資多少?”

  “這洞壁百千萬上下,”沈南逸戳滅煙頭,淡淡道,“本來是以沈老爺子的名義修建寺廟,他老人家一生信佛。前段時間把你奶奶的名字也加上了,就算為她後世積德。”

  “至於幾個投資人,沒留名。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不需要。”

  當天魏北記得最清楚的,是主殿那副佛門楹聯。

  有一句道,回首向善,何須大慈大悲。

  沈南逸站在佛門前,始終沒有朝佛主跪拜,也沒走進大殿。他其實不信這一套,更無甚麼奢願好求。初夏陽光鋪在他身後,影子如其人,高大偉岸。

  小時候奶奶跟魏北說,佛家講究塵外不相關,胸中無所有*。可她沒能容下人間恩怨情仇,也無法笑對悲歡離合。

  看不開,很不幸。

  魏北看著沈南逸,忽然明白他那些動盪過的沉默。不屑偽善,也不屑與人講所謂恩德。

  如果你怕她老人家被人忘記,沈南逸說,現在不用怕了。

  魏北感覺夏風忽起。微熱的溫度裹在他臉上,由此眼睛亦微燙。他在想怎麼辦,好像越來越愛這個人。再也離不開。

  夏天來了。

  錦官城的車水馬龍像協奏曲。音樂家們跳出現實主義的油畫,隨處可見不斷舞動的音符。比如車笛此起彼伏,比如方言喧囂人聲不斷,比如微風鑽過星羅棋布的大廈,比如陣雨轟隆下,一會兒即來,一會兒又走。

  這天氣就像錦官城的人民,隨意且任性到了骨子裡。

  中秦集團的娛樂產業蒸蒸日上。魏北作為重點捧紅對象,公司給的資源相當好。偏生魏北自個兒也爭氣,好歹正式進入公眾視野快小一年,面對流言惡語已相當淡定。

  簡單來說,不作妖不出圈,認認真真完成工作。好些劇本交到謝飛與手裡,本意是讓魏北自己挑選,但他基本會傳給沈南逸看一看。

  謝飛與終於曉得,到底是誰在給魏北“撐場子”。可不就是緋聞男主之一,沈南逸和魏北的那點隱秘,沒有任何虛構成分。

  上回魏北在雲城拍外景,沈南逸來探班。謝飛與不知道沈爺空降,看著門沒關緊就進去了。誰知撞見兩人深吻著,在沙發上糾纏。

  估計是太投入,沒注意到謝飛與。經紀人小謝趕緊往外跑,帶上門時還不忘嘀咕,簡直太不注意了太不注意了。今天要被別人發現,那頭條可真他媽熱鬧!

  末了,謝飛與暗戳戳地蹲在外面守門。直到裡面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消失,確定不會有人來找魏北之後,才狂奔回房,心燒似的掏出弟弟來打發一趟。

  此後謝飛與雖絕口不提,但他明白,魏北要演什麼劇本,得看沈南逸點不點頭。

  不過如果魏北堅持要接,沈南逸也會尊重他的決定。

  近期李象旭注意到魏北的“新技能”。實則不算多新,李少在Blue bar搞夜場應酬的時候,結識了那裡老闆。從老闆嘴裡知道了當年魏北的“三大傳奇”,其中有一項是唱歌。

  當然,對於艷舞,李象旭確實很想看。可他不敢,畢竟沈南逸也是真的會殺人。

  李少專門給魏北搞了個團隊,背後有策劃有運營,由謝飛與領頭。他們給魏北搞了個小型演唱會,一開始不算演唱會,只是隨便找個街頭,讓魏北看起來盡量普通。

  然後就隨他唱,想唱什麼唱什麼。

  後來魏北火遍各個短視頻軟件,“尋找街頭魏北”成熱門話題。李象旭給沈南逸匯報這些進展,沈南逸說可以開展後期策劃了,弄小型免費演唱會。

  “幹什麼?”李象旭問。

  “吸引觀眾,培養良好的路人緣,順帶宣傳電影,”沈南逸說完,磕了下煙灰。他手裡拿著魏北的好幾個劇本,看完後嗤笑一聲。

  多少帶了諷刺。這什麼爛劇本。

  李少靠著沙發,雙腿搭在茶几上,“沒辦法啊沒辦法,現在國內優秀的劇本不多。編劇都不曉得咋回事,一個個的改編小說大IP。好多年前的電視劇還拿來翻拍,能找到什麼好劇本。”

  沈南逸沒看完,將劇本扔在一邊。李象旭安靜片刻,又悄悄湊到他面前,“沈爺,第二刊雜誌也發行這麼久了。”

  “沒人找你吧。”

  李少問得挺隱晦,沈南逸笑了笑。“別操心我,幹你自己的事。”

  “魏北的第一場就辦在錦官城,效果好,再考慮其他城市。”

  效果何止好。沒人想到爭議頗多的魏北,擁有一大堆“成人向”黑歷史的魏北,原來在舞台上還可以這般閃耀。

  公益性演出,限流,不盈利,只唱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流行曲目。魏北當初在夜店見識過的場景,終於在“外面”看到了。

  舞台下坐著慕名而來的觀眾,也許更多人純粹湊熱鬧。但台上的魏北那樣動人,真可以叫人一見傾心。

  他唱了很多首情歌,其實只想唱給一個人。網上再怎麼含沙射影隨意猜測,唯有魏北和沈南逸心照不宣。

  魏北公開唱過《爛泥》,又唱《走狗》。沈南逸說不合適,不准他唱了。魏北到底還是年輕人,愛起來簡直不要太熱烈、太直白。

  他一首《共同渡過》,終是哄軟了沈南逸那顆不再年輕的心。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這樣的演唱會共四場,沈南逸即使再忙,也一場都沒錯過。他就坐在人群裡,看台下從觀眾稀少,到人群熙攘、歡呼聲排山倒海。那樣的情景裡,魏北多數是拿著立式話筒,只一根光柱將他照亮,他就站在裡邊,輕聲唱。

  魏北太漂亮,太俊朗。他哪怕唱到嗓子沙啞,也要把愛意傳達。沈南逸沉默地聽著,不起身唱和,也不鼓掌。他只在表演結束後,悄悄去休息室。他將準備好的花束交給魏北,再拉著年輕人從親吻,直到做愛。

  每每這時,沈南逸都明白魏北想要的是什麼。他不想藏著掖著,想光明磊落地宣告於世。好幾次魏北說,網上都猜成這樣了,那些照片不是假的。

  沈南逸親吻他,說現在還不行。

  魏北沉默片刻,此後便不再提。

  五月初,汪林頌正在辦公室接了個電話。他呆怔幾秒,突然跳起來狂喊大叫。同事捂著耳朵吼他,差點沒把這玩意給叉出去。

  汪林頌圍著辦公桌跑了幾圈,激動地搖著同事肩膀。

  我他媽,我他媽!沈南逸交稿了啊!他主動交稿了!新書!啊——!

  同事苦笑連連,這你媽都給逼成神經病了吧。

  《彩虹》一書,沈南逸幾易其稿,終於交給汪林頌。他說這本肯定能出版,不必擔心審核。

  汪林頌問,難道不是同志文學了。

  沈南逸說,題材沒改。你拿去送審就行了。

  閱完新稿那天,汪林頌關上最後一張紙頁。他竟無法用言語描述心中撼動與感想,他端起涼透的茶水,猛喝一口。

  關於這本書的結尾,已經更改。

  ——年輕人喜歡唱情歌,他就隨他去唱。

  ——而他會作為一個宇宙,永遠撐在他身後。他們從荒原走向人間,他們搖著旗幟為愛平反。

  ——熱戀中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斗爭。這無垠歲月需要每個人活著之日,特別用力。

  ——他第一次看見他時,就明白結局應是另一番光景。

  ——他們,明明絕配。

  汪林頌嘆口氣,等茶水將滾燙的心肺徹底降溫冷卻。他揉了揉眼睛,笑自己這麼一大直男,看完同志文學竟然有想哭的感覺。

  是啊。他想。

  明明絕配。

  五月二十日,魏北的“處女院線”電影《廟堂鋒》上映。

  一天之後,朋友圈、微博、頭條等平台瘋了似的。看過的人都成自來水,他們甚至開始四處安利魏北過往的影片和電視劇。

  “這個演員到底是誰?!”

  “他一個大男人,簡直將性轉的狐狸精給演活了!”

  “你們看了嗎,魏北從湖里冒出來的那段!那隻手,我的天啊,白得能看見血管,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什麼神仙演技,他頭戴鳳冠、身著大紅鳳袍在城樓上舞劍。身後一輪巨大圓月,問朝廷走狗有沒有愛上他。我他媽來回答!我愛你啊!”

  “說實話,一開始真沒想到會這麼好看。這個新人挺值得期待的,王導選人太狠了。”

  “魏北你知道吧,新電影,快去看。”

  魏北火了。即使當初很多人都有預料。

  但這一天來臨時,又顯得那麼不真實。

  魏北對粉絲數量沒什麼概念,他翻了翻觀眾對其演技的中肯評價。有肯定,也指出不足。

  他給沈南逸打電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魏北略帶哽咽地問,我是不是做到了。

  沈南逸嗯一聲。

  當年在渝城印江樓盤之上,沈南逸問他,要不要這房子。八千萬,不過一堆紙的口吻。

  魏北沒要,他要的是機會。

  雖然現在那八千萬成了兩人笑談,壓根沒影。而魏北距離天下誰人不識君,也還遙遠得很。

  他捏著手機,低下頭,竟哭出聲。

  好像一切的隱忍堅持,都有了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塵外......所有”——出自佛門對聯。

原句:塵外不相關,幾閱桑田幾滄海;胸中無所得,半是青山半白雲。

“明明絕配”——明明絕配犯眾憎便放開《勞斯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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