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會所包廂裡,周封嚎完一首《朋友》為回國的兩位好友接風洗塵,抬頭看時間,立刻放下話筒:「我出去接個人。」
趙躍問:「把你家圓圓叫來了?」
周封一拍腦門:「你不說我還真把他給忘了。」隨即擺手道,「算了算了,下回再喊他,這回是幫我們欽哥做的局。」
葉欽還在琢磨誰來了,周封就推著孫怡然走進門。孫怡然看到葉欽,臉色一沉,調頭就要走,被趙躍和劉揚帆一左一右地夾在中間往屋裡帶。
「咱們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怡然妹妹別不給面子啊。」
孫怡然只好留下,找了個離葉欽最遠的位置坐著,用行動表達對他的「無法原諒」。
葉欽也正心煩,沒閒情搭理她,接過周封遞來的意圖讓兩人乾杯和好的紅酒,仰頭一飲而盡,然後便癱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幾人湊在一塊兒打牌,五個人當中有兩個不參與,氣氛始終活躍不起來。
周封連輸三把,懊喪之餘眼珠一轉,攛掇葉欽把程非池叫來:「咱們這兒正缺人,學霸可會玩牌了,讓他來帶我飛。」
葉欽皺眉:「飛個屁,不叫。」
那傢伙接機都不肯來,以打牌為藉口更叫不動他。
趙躍對周封道:「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阿欽明顯因為學霸生氣著呢,你還提他。」
「又怎麼了?」周封撓頭,「不會是因為作業沒寫完,怕被學霸批評吧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其他兩人也跟著拍腿大笑。葉欽聽了更加惱火,抬腳踹了下茶几:「笑個屁啊。」
他們幾個平時在一塊兒玩得隨便,互相也開得起玩笑。劉揚帆敏銳地發現葉欽每次動真肝火都是為了程非池,叼上一根煙點燃,邊吐煙圈邊道:「話說阿欽你打算什麼時候甩了他?」
聽到這句話,坐在邊上事不關己的孫怡然忽地扭頭往這邊看,葉欽自己也愣住了。
「哎呀該甩的時候自然會甩嘛。」周封生怕好不容易湊到一塊兒的朋友吵架,打圓場道,「欽哥還沒玩夠呢,你管這麼多幹嘛?皇帝不急太監急。」
趙躍也搭腔:「就是,阿欽已經成年了,呃,至少身份證上。他自己有數,咱們就別瞎操心了。」說完掰著指頭一算,「不過沒想到咱們欽哥這麼長情,這都一年多了吧?還沒膩呢?」
葉欽最煩有人拿他年紀小說事,尤其是這話題還帶上程非池,弄得他好像成了個耍人不成反而把自己搭進去的天字第一號傻瓜,當即便反駁道:「膩了,早膩了,過完年就甩了他。」
趙躍:「阿欽真是心善,還想著讓學霸過個好年。」
「此言差矣。」周封想起有趣的事,眉飛色舞道,「想當年欽哥送學霸的第一件禮物,裡頭就暗藏玄機,要是學霸知道了估計得當場暴斃。」
「哦?」劉揚帆來了興趣,「什麼玄機?」
葉欽對周封提起這事給自己撐場面表示滿意,昂起下巴得意道:「他以為我在裡頭寫的都是情話,當我真要追他,不僅打開看了,還拿著來找我說願意跟我交往。」
周封給大家科普了疊的紙星星裡面混著一句罵人的話的事,趙躍笑得前仰後合:「阿欽你膽子夠大的,就不怕他剛好翻到那張?」
「我怕什麼?本來就是耍他玩,又不是求著他跟我交往。」
當時疊星星的葉欽確實是這麼想的,所以這話說出來一點不心虛。
倒是劉揚帆瞧出他口不對心,意味深長道:「那你還戴著這戒指?」
指的自然是程非池送的那枚卡地亞。心裡憋不住事的葉欽在收到戒指的當晚就拍照發到朋友圈去了,一眾好友都點了讚留了言,周封還問他是不是被學霸求婚了,葉欽不敢在朋友圈裡回,私下小群裡說這戒指是學霸打工幾個月買的,不曬一下不合適。
言語中充滿「快瞧瞧他多愛我我把他吃得死死的我真棒」的炫耀意味。
如今卻是得瑟不起來了。兩人一個多月沒見面,主動放下身段叫他來接機他都沒來,手上這枚戒指怎麼看怎麼礙眼,葉欽憤憤地抬手將它摘下,往桌上一扔,金屬敲擊玻璃發出噹啷一聲脆響。
「喲,不要了?別介啊,好歹值萬把塊錢,能在這兒消費一瓶酒呢……,這是真貨還是假貨啊,可別是個高仿的。」
趙躍傾身想把戒指拿過來看看,被葉欽搶了先。他不想讓別人碰這戒指,瞄準桌上的敞口杯,像扔飛鏢一樣擲進去,杯口濺起水花,戒指很快沉入渾濁的液體中,不見蹤影。
趙躍吹口哨,劉揚帆鼓掌:「幹得漂亮。」
葉欽盯那盛著飲料的玻璃杯看了一會兒,從鼻子裡輕哼一聲,別開臉道:「破戒指就一顆鑽,寒磣誰呢。」
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孫怡然騰地站起來:「這樣糟蹋別人的心意,你……你們太過分了!」
周封無所謂道:「既然送給欽哥,那就是他的東西,他想怎麼處置都行啦。」
孫怡然滿臉不可置信,望向葉欽時的眼神尤甚,見他梗著脖子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頭一回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心中無比失望,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和包便要走。
除了葉欽,其他幾個人都去攔,被鐵了心要走孫怡然用高跟鞋的跟踩得嗷嗷叫,一個都沒把人攔住。
孫怡然氣沖沖地走到外面,把門摔得震天響,邊穿外套邊往電梯口去。
剛走兩步,冷不丁撞上一個人,她抬頭看清那人的臉,瞪大眼睛摀住嘴巴,手上的包都掉在地上。
程非池是被會所樓下的服務生帶上來的。
這裡的工作人員訓練有素,眼力極好,他先前只來過一次,就有人認得他是大少爺的朋友。畢竟那個包廂是劉揚帆專用,進去過的人不多。
到樓上也沒通傳,這裡的規矩是除非客人有要求,不然服務生絕不能輕易打擾,帶他上來的人給他指了路便離開了。
包廂門虛掩著,留了一條縫,程非池本想先敲門再進去,聽見裡面正在高聲討論與自己有關的話題,手在門板前不到三公分的地方頓住,然後不知不覺就聽了全程。
本該聽完立刻離開的,若不是愣神太久,也不會在這裡遇見從裡面出來的孫怡然。
孫怡然顯然十分慌張,捂著嘴的手半天才放下,看看緊閉著的包廂門,又看看程非池:「你、你都聽到了?」
簡單的一個問題,卻讓程非池反應了許久。他微微點了下頭:「嗯。」
孫怡然整個人都混亂了。她沒遇到過這種事,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扭頭看包廂門,思考該敲門讓葉欽出來說清楚,還是該幫他一把,趕緊把程非池帶走。
程非池不知道她腦內的天人交戰,邁開步子逕直往電梯方向走。電梯正在往一樓下降,他看了一眼顯示屏,調轉方向走樓梯。
孫怡然忙跟上去,幸而程非池腳步不算快,她一邊追還能一邊說話:「我、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程非池垂著眼看地面,臉上沒什麼表情,又低低「嗯」了一聲。
「葉欽他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孫怡然見他還聽得進去話,接著道,「我回頭好好勸他,你別……別難過。」
雙腳踩在最後一級大理石台階上,程非池定住腳步,孫怡然也跟著站定。
她從程非池的眸子裡捕捉到一絲疑惑不解,眨了下眼睛又看不見了,深琥珀色的瞳孔中唯餘空漠的木然。
程非池緩慢地搖了一下頭,意識到這動作可能會產生歧義,開口道:「不用勸他。」沉默幾秒,又補充一句,「我沒事。」
夜裡九點半,首都的街道依舊車水馬龍,喧鬧繁華。
臨近春節,家家戶戶都在置辦年貨,程非池經過一個超市門口,看見拎著大包小包從裡面出來的一家三口,目送他們上了出租車,又盯掛著大紅中國結的櫥窗看了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他早已習慣快節奏的生活,平時哪怕在去打工的路上都不願浪費時間,在心裡盤算這個月的生活開支,或者下個月如何再增加收入之類的瑣事。此刻他放空大腦什麼都不去想,突然的空閒卻讓他更加迷茫,連自己要往哪裡去都不知道。
在站台等了十多分鐘,上了一輛城際公交。這是去往市郊的最後一班車,車上人不多,程非池在最後排的角落位置坐下,偏頭看窗外,車裡車外彷彿被這一扇窗分隔成涇渭分明兩個世界,窗戶的那一頭是暖洋洋的熱鬧,這一頭是冷冰冰的頹然。
只有他一個人被隔絕在外。
程非池在車上給易錚打了個電話。易錚聽到他詢問葉欽具體調查了些什麼,當即瞭然地笑:「我早就說過那小子不單純,現在肯相信了?」
從易錚的口中,程非池得知葉欽調查他的時間是在前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剛剛開學的時候。
那會兒他連葉欽是誰都不知道,他頭一回痛恨自己的記性這麼好,至今還能清楚地葉欽第一次給他送早飯是在十月底的某個星期一,而在這之間,發生了便利店栽贓、扎輪胎,還有體育課順手扶了下快摔倒的葉欽這三件事。中間沒有其他交集和任何過度,葉欽是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開始追他的。
易錚神通廣大,連葉欽調查了些什麼都知道,不等程非池問就直接說了出來:「除了查你的家庭關係,查你母親,還查了葉錦祥那些日子的去向。據我所知,葉錦祥在外頭養著一個情人,至於葉家這小子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查,是順便,還是巧合,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程非池舔了下乾裂的嘴唇,說了聲謝謝。易錚不費吹灰之力了卻一樁心事,語帶笑意:「謝什麼,我是你的爸爸。」
掛電話之前,易錚又想起別的:「對了,還有一件有趣的事。葉家那小子身份證上隱瞞了真實年齡,他還沒滿18週歲,日期倒是與實際相符,十一月二十九號。」
公交車在嘉園小區站停下。
從後門下車的時候,一陣寒風迎面而來,吹得程非池渾身刺痛。
他以為是衣裳單薄的原因,可坐上電梯拿鑰匙開門,直到進去屋裡,他還是疼得厲害,這痛感像鋼針一樣穿透皮膚,順著血管和肌理拚命往身體裡鑽。
有幾根戳進胸口,某一瞬間他甚至以為心臟已經停止跳動。麻木得幾乎要失去觸覺的手指摸到開關按下,眼前疏忽亮起,感受著吸入肺腑的冰涼空氣,和眼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傢俱陳設,他才知道自己沒死,也沒做夢。
現實遠比這些殘忍一千倍,一萬倍。
臥室還是老樣子,被子是他疊的,和枕頭一起堆放在床頭,冬至那天分別後就沒人來過。
去年的冬至,十二月二十二號,離十一月二十九號整整相差二十三天,難怪連著兩年的這一天,葉欽都不用回家跟父母過生日。
他那麼戀家,為了離家近選了附近的學校,中午都要跑回家陪媽媽吃飯,生日這麼重要的日子,憑什麼留給自己這個無親無故的人?
他從小嬌生慣養,見過的名貴禮物成百上千,憑什麼看得上自己送他的戒指?
程非池茫然四顧,看著這間他們兩人一手佈置起來的屋子,覺得從前的自己可能是瘋了,竟然覺得這裡像個家。
目光遲鈍地落在床頭的玻璃罐上,程非池走過去,將它拿起。房間裡沒開燈,罐子裡的星星閃著細微的螢光,他打開瓶蓋,把星星都倒在桌上,就著客廳透進來的一點燈光,一個一個地拆開。
右手包著厚重的紗布,手掌彎曲不能,以致動作緩慢艱難,他索性將紗布拆了扔在地上,專心致志地拆星星。越是往後拆,心裡越是升騰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期待,似乎如果找不到那一張,他就可以假裝今天什麼都沒聽到。
只需要這一件證明,他就可以將今天發生的一切從腦海中抹去,連同那些刺骨灼心的疼痛。
玻璃罐小巧,裡面的紙星星並不多。只剩下最後五個,程非池目光專注,手指動得飛快,心臟也在胸膛裡有力跳動,翹首以盼這份微小的希望。
卻在拆倒數第三個時戛然而止。
拇指按住紙條慢慢抹開,拼湊出一行字。程非池定定看了幾分鐘,把每個字拆開揉碎再放到一起,用盡全身力氣確認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把星星又疊回原樣,放進玻璃罐裡。
捧在手上端詳的時候,才發現瓶身沾了黏膩的血,糊得看不清裡面的東西。鐵銹味在鼻腔蔓延,他用尚且乾淨的手背把即將凝固的血跡抹掉,那顆星星還靜靜地躺在裡面。
沉重的呼吸間,遮住眼睛的薄紗被吹散,視線驟然清明。
他懂了,葉欽過往對他種種的踐踏侮辱,以及那些讓他不得其法的反覆無常,並不是在耍小脾氣,而是他真的恨自己,恨到非得要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解氣。
從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將這份感情視若珍寶,當做上天給他暗淡貧瘠的生活送來的一輪小太陽。
到頭來,這不過是另一個用謊言堆砌的城堡,在他為這片光芒和溫暖留戀沉溺的時候,從天而降的一記重錘將這縹緲虛幻的建築物擊了個粉碎。
不過須臾,那些熾熱的陽光,跳動的心臟,鮮活的生命力……統統化作塵沙粉齏,風一吹就離他遠去。
葉欽說得對,他可不就是個傻子嗎?
程非池以為自己在笑,抬起頭,窗戶玻璃映照出他的沒有半分表情的臉。
原來一個人哪怕痛到極處,面上也可以不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