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牧氏乃天海國祭司一脈,自遠古時期便依靠祭祀海神庇護越人,故牧家人在天海國歷來十分尊貴,嫡系子弟更是被當作天神一般的存在。然而,作為家主之子的牧北絕卻從未體驗過這種被人愛戴的感覺,只因他頭上比常人多了一對角。
牧家家主是天海國最尊貴的人,即便是國君對他都要敬畏三分,他不允許自己的長子是個怪物,當發現這個孩子的異常時便果斷將其關押在了斷崖之上,只留些許女僕與侍衛看守。
斷崖已在牧家邊界,看守一個不受寵的怪物孩子更是沒半分油水的苦力活,這些隨行之人對牧北絕自然是百分不喜,從小便對他冷嘲熱諷。侍衛統領更是時常強行拽住小孩的角取笑,將他像兔子一般提著向眾人展示,甚至聲稱要替他將這角拔除,每每都讓他疼得發抖,紅著眼睛求這些人放手。
可他到底是家主的兒子,身上流著海神祭司的血,誰也不敢冒著被海神詛咒的危險殺死他,牧北絕就這樣在白眼與譏諷中漸漸長大。他知道大家都討厭自己頭上這多餘的角,可他不想再被厭惡了,所以只能努力地對每一個人微笑,用各種滑稽的舉動去討身邊人的歡心,就算對方臉上是看見傻子而露出的笑意,於他而言也比訓斥謾駡要好得多。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麒麟血脈有多尊貴,也不知道這樣的返祖變異其實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周圍人都說他是被詛咒的怪物,久而久之他也就信了,只能這樣卑微地活著,每日都為旁人施捨的笑顏而殫精竭慮。
或許正是少年時經歷了太多惡意,當落進付紅葉手裡時,青年任由他撒野卻始終沒有口出惡言的態度竟是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溫柔。他最期望的就是被人溫柔以待,奈何始終不曾真正得到,以至於現在分明有機會向本體求救,最後還是用愛面子為藉口將意念壓了下去。
這些日子牧北絕一直告訴自己,再等一等,若是付紅葉也像牧家人一樣欺負他,他就召來本體把這些人全都殺了。只是在那之前,他還是想體驗一番作為正常人與旁人說話的感覺。對著其它化身自言自語太寂寞了,他終究還是喜歡熱鬧的。
在那段北境魔將根本不願回憶的過去中,牧北塵曾是唯一的光。
這個弟弟是父親所期望的孩子,他沒有任何異常特徵,聰明好學,天賦極佳,正是繼任海神祭司的最好人選。許是牧北絕令父親失望過,這個適時誕生的替代品便頗受寵愛,沒人敢不喜歡他,也沒人敢對他露出半分不敬,他就這樣行走在陽光下長大,衣擺不能沾上一絲塵埃,眼中也容不得一粒沙子。
牧北絕其實還記得第一次與弟弟相見的場景,那時他因族人厭惡自己的角,每日都編織花環將頭上的幼角遮擋住,這樣不知道他身份的人至少還會友善地對他笑一笑。
麒麟生來氣質脫俗,那一年的牧北絕只有十四歲,面容還帶著少年的稚嫩,蹲坐在花海中的模樣就像是誤入凡塵的仙童。牧北塵本是好奇才來看看那傳說中的哥哥,卻未想這竟是一隻美麗的怪物,不由就忘了僕人告誡,主動靠近了他,「你就是我的哥哥?你生得這樣好看,父親為什麼要把你關起來?」
在優渥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不知人間疾苦,眼眸中滿是單純,仗著無人敢傷害自己,對待萬物都懷抱一種高高在上的善意。然而,那時的牧北絕還沒有發現,弟弟對他的友善僅僅是發現一隻漂亮貓狗一般的新奇。他是第一次被人主動靠近,這個人還是他的血親,這讓他很激動,甚至不知該怎麼言語,最後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少年,「你……真的認為我很好看?」
少年眼眸宛如受驚的小鹿,長長的睫毛微微一眨便是繁花落水般的安靜溫柔,牧北塵當即就看呆了,良久方才用力地點了點頭,「嗯,非常漂亮!」
這是牧北絕一生中第一次受到旁人發自內心的誇讚,他總算有了一絲小小的自信,從那之後便愛上了照鏡子。不論多麼痛苦,只要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就能感受到鏡子中的人正在溫柔地安慰他,慢慢地也就好了。
那時麒麟化身萬千的能力已在覺醒,然而牧北絕自己還毫無知覺,仍然在努力尋找讓族人接受自己的辦法。
在天海國只有祭司才能治療疾病,然而中原的醫館卻已開遍天下,牧北絕見每日都有平民帶著重病家人渡海而來尋求牧家治療,想起了牧北塵與自己說過的中原逸聞,這便起了學醫的心思。父親早已將他遺忘,拖牧北塵時常看望的福,牧北絕的日子也輕鬆了一些,偶然尋到一名被俘虜的中原醫師,終是如願以償學會了與牧家截然不同的醫術。
牧北塵對他的努力完全無法理解,面對弟弟的疑問,牧北絕只是輕笑道:「大家都喜歡對自己有用的人,我幫他們治病,他們就不會討厭我了。」
牧家的高級祭司從不會浪費藥材治療平民,只有牧北絕會出手救他們性命,即便他頭上的角已長大到遮不住的程度,這些被救之人仍是感激的看著他。這樣的改變讓牧北絕非常高興,即使那些都是牧家眼中的螻蟻,卻讓他多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然而,這樣的心情牧北塵永遠不會理解,見他那樣高興,只是感覺哥哥與賤民如此親近丟了自己臉面,當即不滿道:「哥哥有我照顧還不夠嗎?何必委屈自己去討好這些低賤之人?」
牧北塵到底是在父親身邊長大,彼時二人差異已初見端倪,奈何牧北絕仍將弟弟當作昔日不顧流言接近自己的純真少年,即便他的言語滿是不屑,仍是喃喃道:
「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
對此,牧北塵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引以為豪道:「我長大了,當然和小時候不一樣了。父親已經在教我祭祀之術,不久之後,我也會成為最尊貴的海神祭司。」
二人觀念雖不同,那時的牧北絕卻是真心希望弟弟能夠過得好,雖因彼此境遇不同而有些心酸,仍是誠心恭賀著,「嗯,你一定會勝過父親,成為最好的海神祭司。」
麒麟生來就能辨認藥草,牧北絕學醫進益神速,很快就小有所成,甚至連一些牧家都無法治好的疑難雜症都能自行琢磨出丹藥解決。這讓他的聲名在南海越來越響,也令牧家再容不得他存在。
祭司因壟斷治療之術而備受尊崇,而中原醫術即便是沒學過普通人也能使用,牧家怎能允許這種威脅自己權勢的東西走向大眾,終是尋了個藉口就將牧北絕逐出了家族,就此流放海岸,永生永世不得再踏足天海國。
千年之前的沿海地區尙是蠻荒之地,只有少數依附於天海國的漁民和小世家修士在此居住。然而,牧北絕在這裡卻活得遠比過去開心。在海岸上,他是大家心中的神醫,縱使有著那與眾不同的長角,大家也尊敬著他,逢年過節還會送來水果雞鴨以示感激。他的存在變成了一件令人慶倖的好事,就算生活艱辛,只要有這一點就足夠了。
當牧北塵難得來看望他時,牧北絕正在院子裡晾曬患者送來的鹹魚,尊貴的牧家少爺受不了這種味道,捂著鼻子就嫌棄道:「這些都是下等賤民用的東西,你收著做什麼?」
縱使已經喜歡上了在漁村的生活,牧北絕對弟弟的到來仍然只有歡喜,也不反駁他,只是滿足地笑道:「喜歡一個人才會送他禮物吧,所以,不論收到什麼,想到自己終於被人關心了,我就很高興。」
竟要百般努力才能被人喜歡,這在受盡萬千寵愛的牧北塵看來是極為可憐的事,他素來是憐憫這個哥哥的,聞言也是搖了搖頭,「你還是老樣子,總是滿臉笑容地說著悲慘的事。」
牧北塵對他說話從來都不客氣,時不時就說些紮心之語,牧北絕也習慣了,默默忍了下去,只是故作高興地繼續笑著,「因為大家都喜歡開朗的人,本來就是被人嫌棄的怪物,如果還整天愁雲慘澹怨天尤人,不是更惹人厭了嗎?」
他這樣說,牧北塵也覺哥哥是真的可憐,最後還是沒有指責他辱沒身份的行為,只是如兒時一般信誓旦旦道:「雖然哥哥生來怪異,但我不會嫌棄你,等我繼任家主之位便將你接回海神島。」
他過去常說這樣的話,只不過,那時是「哥哥這樣好看,我一定要把你接回家,不讓你繼續受欺負。」,長大後卻是再沒有誇過兄長半句。這曾經真心喜愛過他的兄弟,如今終是如其他人一般將他視作了怪物。
這樣的現實讓牧北絕越發不願回到越人的世界,然而弟弟終究是關心他的,他最後也只是咽下了所有不滿,和過去一般點頭誇讚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最優秀的。」
他們的人生若按照這樣下去,牧北絕的結局無非是在流放中孤獨終老,或是被弟弟接回家繼續頂著族人鄙夷的目光幽居斷崖,而牧北塵則註定成為高高在上的海神祭司,永遠憐憫地俯視這個怪物哥哥。
然而,萬事都有變數,牧北絕醉心醫道,經過多年研究居然總結出了拔除心魔的獨門心法,且他行醫不問門楣,不經意間就救治了數不清的修士。偏巧其中一人因心魔拔除修為大增,最後竟成功飛升。
此修士感懷自己境遇,到了仙界仍常與仙人提起那頭上生有雙角的怪異名醫。這一提便叫仙人們上了心,雪白珊瑚角,救世菩提心,此等特徵倒是與瀕臨滅絕的聖獸麒麟頗為相似。這被救仙人早就遺憾飛升太急無法報恩,一聽仙人們的疑惑,當即請命前往人間驗證麒麟血脈,並求得一枚飛升金丹,以便將這稀有的麒麟帶回仙界。
牧家雖是麒麟後裔,多年與人族婚配卻是淡了血脈,也就是偶然返祖的牧北絕血脈濃厚堪比仙獸。仙人一經驗證便確定了其身份,當即喜不自勝,只將仙丹交與恩人,向他保證,仙界最重仙獸後裔,定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
牧北絕是頭一次遇上此等機緣,他自小就習慣了被人排斥,未想世上還有一群仙人喜歡他,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心中當真是感慨萬千。
然而,他得了仙丹卻沒有立刻服下飛升,反倒連夜趕回了牧家,將此事告知了自己父親。
他的想法很簡單,父親過去討厭他是因為將他誤認作了怪物,如今事實證明他是麒麟後裔,天上的仙人都要保護他,父親一定也會喜歡他了。這樣,他就能和牧北塵團聚了吧。
他沒想到的是,就是這一絲對過去的不舍和眷戀,誤了自己,也誤了牧北塵的一生。
「父親,仙人說我是麒麟後裔,這對角就是身為仁獸的證明,我不是怪物!」
牧北絕緊張地向父親道出了一切真相,他想著自小與弟弟的約定,終是放棄了在外界的快樂生活,只請求道,「我不研究中原醫術了,你可以讓我回家嗎?」
那時候,牧北塵在牧北絕心裡是不一樣的,那是唯一會靠近他的親人,也是在他最無助時選擇庇護他的親弟弟。為了這個弟弟,他曾想放棄飛升的機會,留在這個人間。
然而,父親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即便真相擺在了眼前,那個人仍是冷漠地看著他,「你是想說為父錯了?」
「我……」
這樣毫無感情的眼神讓牧北絕渾身發冷,令他徹底心寒的卻是男人接下來的舉動。
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毫不猶豫地以咒術重創了自己兒子,在他含淚倒在血泊中時,只俯身奪走了他手中的金丹,留給他的言語只有遠勝凜冬的無情,
「天海國祭司絕不會犯錯,更不可能連自己兒子是正是邪都分不清,我說你是邪魔,你就是。那什麼仙人,不過是胡言亂語而已。
來人,將這個魔物處理掉,別讓他再煩著少主。」
直到那時,牧北絕才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若是喜歡你,縱使你處處怪異,在他眼裡也全是優點;他若是不喜歡你,縱使你使勁渾身解數去證明自己,最後也不過是個可笑的丑角。很不幸,他就是不被喜愛的那個孩子。
父親搶走了他的金丹,將這永生不死的機會給了小兒子,而那作為怪物的大兒子只落得了被人暗中扔下懸崖處理掉的結局。
可惜那個殘酷無情的男人不知道,牧北絕的麒麟血脈已被仙人喚醒,他沒有這麼容易死。那一夜,一直努力微笑對待世界的少年頭一次放聲痛哭,他用淚眼看著父親備享尊榮的石像,終於不再忍耐,決定搶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離開這個討厭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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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牧北絕:唉,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怎麼會淪落成被你們揉捏的布老虎。
付紅葉:但你被我抓住是因為播放小黃片啊。
尤姜:麒麟果然是仁獸,別人黑化都是變暴躁老哥,只有你黑化是變賣片哥。
牧北絕(委屈):不是我要放黃片,是他心裡本來就想對你這樣那樣但自己不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