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一夜未停。
程以寬前一晚惦記著江彥的回復,本來就沒睡好,結果第二天才五點多,又聽外面有鵝叫。
大鵝的叫聲高亢嘹亮,一嗓子出來,不知道誰家的狗立刻跟著叫了起來。
程以寬被嚇得差點掉魂,他趕緊翻身而起,想著要不要給鵝上嘴套以免擾民,就見陽臺上的傢伙改為哼哼了,一邊哼哼一邊還興奮地在陽臺上踩雪。
雪積地很厚,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晚了一個多月,但好在架勢足誠意夠,這會兒樹杈上都是拇指厚的一層了。陽臺上的楓葉圖案也留了一長串。
江彥這會兒歡樂地不得了,他其實是被凍醒的,以前在王嫣的鵝屋裏待著不覺得,這會兒在露天陽臺睡一晚,才知道鵝其實不怎麼抗凍。一晚上醒醒睡睡,他還忍不住去敲了幾次門,但程以寬睡的正香,江彥也沒辦法讓他放自己出去,只得歎著氣,在角落裏縮著,睜眼看著下雪。
等再醒來,陽臺上的積雪就厚厚一層了。江彥抖了抖羽毛,忽然想起了小學課本上的“下雪啦下雪了,雪地裏來了一群小畫家……”
課本上有小雞小狗、小鴨小馬,就是沒有小鵝。江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鵝掌,心想跟小鴨一樣,應該都是楓葉狀的,於是邊琢磨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踩了幾步。回頭一看,果然,左右兩行的楓葉形狀完美,錯落有致,漂亮極了。
江彥覺得新奇,忍不住昂叫了幾聲。大鵝的聲音嘹亮,社區裏立刻蕩回來一陣回聲。江彥意識到可能會吵到別人,又立刻改成了低聲哼哼,從陽臺的這頭咯吱咯吱走到那邊,又在咯吱咯吱走回來,沒一會兒陽臺上就佈滿楓葉了。他為了不破壞圖案,貼著牆角繞回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左右欣賞了幾秒,江彥正遺憾自己沒帶相機,也沒法拍下來的時候,就聽陽臺門被人“唰”地一下打開一條縫。
他疑惑地抬頭去看,發現是程以寬伸了只手進來。
“給你看看你鵝子的傑作!”程以寬拿手機的攝像頭對著它開始拍,“這笨鵝晚上敲門,現在天還沒亮透,它又開始亂叫……我覺得我忍受不了了,你今天把它接走吧。”
江彥拿黑豆眼瞅他一眼,撇開了臉。
程以寬把視頻發出去,又伸出手來,重新錄了一個,語氣溫柔,“醒了嗎江彥?今天下雪了,給你看看大鵝一大早畫的圖……”
江彥:“……”
程以寬錄完又重播了一遍,聽著滿意,正要給江彥發過去,就見手機響了起來。
他立刻站直了,仔細一看,卻是王嫣。
“不好意思啊程哥,瓜瓜是不是不適應?”王嫣顯然也沒睡醒,在那邊打著哈欠喊:“瓜瓜?”
江彥立刻拍打著翅膀:“昂啊——”
“在那邊能適應嗎?”王嫣問。
江彥委屈地“哼”了一聲,王嫣頓時就笑了。
“要實在不行我就去接回來,不過這兩天店裏裝修,我得一直在這盯著,怕這裏的氣味會對麻瓜不好。”王嫣的聲音清晰了很多,對程以寬道,“程哥你看這樣行不行,今天你再看一下,實在不能接受我就去接,要是能的話……麻煩你先收留它兩天。我兩天后就去接他。”
程以寬靠在門框上,看了大鵝一眼,詫異道:“你把他放家裏就行吧,不是有阿姨照顧嗎?”
“阿姨……”王嫣沉默了兩秒,道,“那天我給麻瓜收拾東西的時候找不到那個行李箱了,所以就去翻了下監控,想看我上次放哪兒了。結果……”
她說到這聲音低了下來:“我看到麻瓜在我回來的前幾天裏,一直躲在籠子沒怎麼動,也幾乎沒有吃東西,還張著嘴喘氣……我問了一個養鳥的專家,那人說看視頻沒法判斷他是生了什麼病,但猜著可能是受驚後的應激反應。因為麻瓜有一天頭頂的羽毛都豎起來了,還到處躲,……但再早的視頻沒有了,我也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
程以寬沒想到會這樣,他看了眼正聚精會神偷聽的大鵝,想了想,刷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江彥:“……”
“這次真的是給你添麻煩了。”王嫣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好。”
“沒事,我就隨口一說。畢竟這也是Patti的鵝。”程以寬說完頓了頓,回頭往陽臺那看了一眼,果然,一個小腦袋正鬼鬼祟祟地貼在玻璃上,見他回頭,“嗖”地一下收回去了。
“……你這鵝,”程以寬忍不住道,“你不覺得有點問題嗎?”
“啊?什麼問題?”王嫣緊張了一下,“麻瓜生病了嗎?”
“不是,我怎麼覺得它好像能聽懂人話?”
“你說這個啊,小動物養久了都這樣,通人性了。”王嫣放下心,笑了笑,“只不過小貓小狗更常見一點,豬還會打遊戲呢。”
程以寬“哦”了一聲,這才明白。他答應了王嫣再養兩天,掛掉電話看了看時間還早,不過這天公司有早會,外面下了雪估計道路難走,於是乾脆切了點生菜給鵝喂上,早早就出發去上班了。
江彥一直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後,才慢吞吞站了起來。剛剛程以寬過來的時候只帶上了門,忘記了落鎖,江彥那會兒瞅見了,激動得不行,又怕被人發現,所以才老老實實地趴著。這會兒人走了,他伸長脖子又仔細聽了聽,確定外面沒有聲音後,這才拿鵝嘴頂著推拉門的側邊,然後怕打著翅膀用力推了起來。
陽臺的軌道特別順滑,江彥頂開第一下後,後面幾乎沒用多大力氣就給推開了。臥室沒怎麼收拾,但也不亂,地上鋪著地毯。江彥大搖大擺地走上去,頓時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佔據了高地的王者。
他在裏面來回走了兩圈,又擠開門,探頭探腦地出去,開始探索新地盤。
程以寬的房子很寬敞,起居室方正明亮,堆著幾個快遞箱,箱子後面是健身區,另一側是客臥。江彥溜達了一圈熟悉地形,這才直奔這次的目的地——廚房。
裏面東西不多,除了幾把青菜就是一箱蘋果了。江彥找了半天沒發現好吃的,最後把目光挪向了蘋果。
那也比吃生菜強多了。江彥心想,自己又不是兔子,才不要吃生菜。
他從箱子裏頂出來兩個蘋果,拿腳踢了踢,發現夠不著,便乾脆撅起屁股,用嘴巴一路頂著往回走。兩個大蘋果推了這個落了那個,費了不少功夫。
江彥憋著勁,一鼓作氣給推回陽臺,又巡邏一周,這才把蘋果塞到狗盆後面藏了起來。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遠處已經是個銀裝素裹的小世界,江彥忙活半天累夠嗆,坐地上休息。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畫的楓葉圖案,又抬頭看了看灰撲撲的天空,開始惆悵起來。
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
今天王嫣的電話內容他都聽到了,按照王嫣的說法,好像是自己第一次過來之前,麻瓜就生病了。如果麻瓜有事的話,那王嫣一定會很傷心吧?
江彥想起以前張遠帆養過一隻倉鼠,才買了沒幾天,正好遇到內務檢查,張遠帆便把倉鼠藏在了宿舍的陽臺上,結果那天晚上大家忘拿進來了。第二天一早,他們才發現倉鼠被凍死了。
張遠帆紅著眼眶在陽臺悶坐了一下午,江彥那會兒陪著他,心裏也不好受。
王嫣養了大鵝一年多,感情肯定更深。江彥忍不住歎了口氣,一邊祈禱麻瓜一定要好好的,一邊開始靠著牆壁打盹。
陽臺上透風撒氣的太冷,江彥哆嗦了一下,往臥室裏瞅了瞅,忍不住溜了進去。
屋裏果然又暖和又安靜,江彥進來就不想走了。又一想,反正時間還早,自己可以先舒坦地補個覺,程以寬回來之前再回去就行。
他想通後便往床腳下一癱,又用鵝嘴把被子的一角往下扯了扯,將自己蓋住,這才肚皮朝上舒舒服服地睡了起來。
程以寬一直忙到夜幕降臨才搞定手頭的工作,外面又飄起了雪花,跟昨天不同的是,現在下的是鵝毛大雪。
他的辦公室是落地窗,從這邊望出去,半個城市的景觀直收眼底。霓虹燈依舊閃耀,因為有積雪的覆蓋,整個城市多出了一種童話城堡的感覺。
江彥是很喜歡雪的。
程以寬剛認識他的時候,就聽說了他是跟著媽媽從南邊搬來的。
當然更多的就不知道了。那時候學校裏的八卦系統不發達,同學之間很少傳這種事情,而江彥也不是什麼風雲人物,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好學生而已。再特別一點,他長的很好看。但那時候學校裏好看的好學生很多,他也不是唯一一個。
總而言之,程以寬對江彥的初印象,就是覺得他很好看,很乖,很想讓人接觸,但也很平凡。
當然認識之後,江彥就不那麼平凡了。
學校裏開會,程以寬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每次往講臺下的人群一掃,總能從一群一模一樣的紅黑校服中,精確地找出江彥的位置。
他們一塊出去活動,他也總能感知到江彥的各種小情況,比如掉隊了,笑岔氣了,忘帶水了或者跟誰誰誰聊的特別歡了……
程以寬懷疑江彥身上有什麼奇怪的魔力,讓自己總是忍不住去注意他。但他又不想細究,甚至心甘情願地被這種魔力奴役著。直到臨近初三畢業,他單方面迎來了第一次分別——那是中考前的最後一次統考,他的成績不錯,於是他媽決定讓他去隔壁市的實驗中學讀高中。
這件事沒人跟他商量,程媽媽直到安排的差不多了,才在一個晚上通知他。
“以寬,實驗中學的教學品質和升學率是全省最高的,這邊的一中二中沒法比,媽媽希望你能在更好的環境裏成長學習。”程媽媽那天說完,邊審視他邊問,“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程以寬從沒想過要去別的地方,他腦子裏嗡的一聲,下意識地看向他爸爸。
程爸爸皺眉,提出異議:“以寬會不會不適應呢?都是陌生的同學和環境。”
“怎麼會不適應?這有什麼不適應的呢?”程媽媽反問,“就他們那初中他都能適應,實驗中學有什麼不好適應的?再說去一中二中哪個不是全新的環境?有什麼區別嗎?”
程爸爸道:“你別激動,我就是一說,這不是一中能有老同學嗎。”
“這種初中能有幾個好學生?”程媽媽眉頭一蹙,冷聲道,“跟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天天混在那幫人裏能有什麼出息?”
她說完轉過頭,語氣也不似之前和藹,繼續追問程以寬:“你的想法呢?”
程以寬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會兒,他點點頭,乖巧道:“我可以的。聽說實驗中學牛人很多,教課進度很快,我應該勇於接受挑戰。”
程媽媽眉頭舒展,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髮。
這事就這麼定了。
程以寬怕他媽。雖然他們見面的次數不多,而後者也從未對他有過體罰,但他還是對她有種天然的畏懼。這使得他一次次屈從在她的意願下。
這次他同樣屈服,卻又在事後試圖反抗。
大概三四天后,程以寬鼻青臉腫的回了家。
他一直等到半夜,聽到大門被人打開,這才假裝睡的迷迷糊糊地去上廁所。程媽媽正在門口換鞋,看到他臉頰上的傷口時頓時愣了。她把他厲聲喝住,責問他怎麼回事。
程以寬吞吞吐吐,最後坦白自己跟人打架了。
“他們說我肯定不會去一中的。”程以寬低著頭,道,“還說……說你平時裝的好,這次肯定會露餡,會以權謀私把我弄到好學校去。”
程媽媽怔住,過了會兒鐵青著臉沉聲問他:“這是誰說的?”
“他們都這麼說,不知道怎麼傳的。”程以寬低下頭,手指抓著衣角,儘量讓自己不發抖,“我知道媽媽不是這樣的,他們是誣衊,所以我就跟他們打了一架。”
那時候他打聽過了,實驗高中只接受父母調動和戶口遷移造成的轉學,而且一切程式走教育局。程以寬成績夠好,雖然可以破例,但是有他媽媽的關係在,這種破例就容易引人遐想了。
而那時候,他媽正面臨一個重要的競爭。
程媽媽提起一口氣,叉腰在客廳走了半圈,沒再說話。
程以寬心裏七上八下。他又等了幾天,終於等來了第二次談話。
“以寬,媽媽想了想,去一中也不是不行。”她十分糾結地皺著眉,眼神看向別處,又問兒子,“但那邊的條件差了些,環境也不好……你自己呢,是什麼看法?”
程以寬壓住心中的激動,按他媽媽喜歡的那樣誇誇而談:“實驗中學自然是好的,但一中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更何況古人雲,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如果一中是個挑戰,那我更應該去好好磨礪自己的意志。”
程媽媽鬆了口氣,愧疚地沖他笑了笑。
程以寬如願升入一中。
在江彥來之前,他經常會想,萬一江彥去了別的學校怎麼辦?他媽媽對他也很好啊?
一年後,新生入學。
那天程以寬他們一直在考試。他一直等到下了晚自習,才跑去前樓的展板那一個一個的尋找江彥的名字,還好還好,找到了。
又有一天,他看到江彥去了校醫室,於是立刻跟老師請假,回宿舍換了一身新的校服,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校醫室買東西。
他買了十幾盒西瓜霜。
他心裏琢磨著一種又酷又帥的開場白。
他聽到旁邊的行軍床上,有人輕輕地喊了聲:“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