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十年(中)
“遲佳!”
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在這夜裡卻格外明晰,遲佳嚇了一跳,抬頭。
“你睡我房間吧,我睡客廳。”
他說。
*
直到很後來,陳默才知道,自己把房間讓給她睡的那晚,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穿著他的睡衣拍了張照片,“不小心”把他寫字臺上的書都拍了進去。
照片發了朋友圈,只對肖雯可見——
就是曾經拖陳默的室友把陳默叫去生日趴的那個壽星,肖雯。
肖雯原本對陳默頗有幾分意思,見到遲佳發的這張照片後,再也不曾主動找過陳默。
那時的陳默,對肖雯其實也有幾分意思——他向來容易被性格乾脆爽利的姑娘吸引,曾經的向南星是這樣,如今的肖雯也是這樣。
反倒是對遲佳這種精明過了頭的姑娘,他骨子裡是排斥的。
他母親就特別精明,事事算計,他從來不齒母親的這種性格,對遲佳,起初也沒有想深入瞭解的欲望。
肖雯的疏遠,漸漸地,他對對方的好感也就淡了。他實習很忙,其實也沒有太想談戀愛的心。可他漸漸發現,遲佳這姑娘,其實偶爾也有可愛的一面。
陳默有個中國胃,平常一旦忙起來就索性挨餓,他有段時間經常胃痛,也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遲佳經常做多了晚餐,總是送一點到他公寓,給他和他室友。
後來不知怎的,就演變成了她每次都會多做一份便當,他在大學醫院實習,每天中午,護士長都會把便當轉交給他。
每次護士長都操一口西語口音的英文對他說:小甜心讓我給你。
陳默其實挺不好意思的,讓她不必麻煩,她卻說自己愛做飯,不麻煩。
他只能偶爾請她吃頓飯作為答謝。這麼一來二去,圈裡都傳他倆在談戀愛。
陳默解釋過幾遍,只是朋友。
有男性朋友揶揄他:追了你這麼久,你還只當人家是朋友?人姑娘得多傷心?
陳默怎會不知她對他的那點心思?
可他對她,終究少了份怦然心動的感覺。
圈子裡的女生們對陳默這個曾經的“天菜”,也漸漸看淡了。陳默這人吧,看似對誰都好,但偏偏這種人最冷血,誰也走不進他心裡。
偏偏遲佳,還削尖了腦袋,想走進人心裡去。
不自量力,該!
不知是否是他把她歸為“普通朋友”的定位,傳到了她耳朵裡,往後幾天,他的便當供應突然斷了。
陳默起初還鬆了口氣。覺得她放下了,挺好。
後來才知道她是生病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病,智齒發炎而已。
在美國沒上保險的話,看病費用很高,偏偏她就沒上保險——
拍片、潔齒加拔牙,總共得花1000多刀。她沒捨得花錢,忍著沒去醫院。
他就在牙科實習,她卻沒諮詢過他半句話。
他是偶爾在朋友圈裡,看到向南星和她在照片底下你來我往的聊天,才知道她的智齒已經腫了四五天。
星仔:你那邊都淩晨兩點了吧,你怎麼還沒睡?
jia:智齒發炎,疼得睡不著……
星仔:這麼嚴重?去醫院看了麼?
jia:你是不知道在萬惡的美帝看個病有多貴,都夠我買個lv包了。
星仔:陳默呢?你沒問問他?
……
遲佳沒回。
他看到倆姑娘版聊內容時,已經是隔天傍晚。他剛從校醫院回到公寓,準備上樓,上了電梯卻又下來,改道去了半地下室。
敲開她的公寓門,門裡的她,左臉有些腫。
她一臉驚訝:“你怎麼來了?”
雖然他們同在一棟公寓樓,偶爾去學校,她也會搭他的車,但他從沒來過她家。
這回他突然登門,她措手不及也正常。
她的公寓收拾得很乾淨,但東西不多,不像他的公寓,他媽來美國看望他一次,就恨不得把鍋碗瓢盆全都備齊。
“智齒發炎了?”
她愣了下,詫異地揚眉。
陳默也沒說別的:“張嘴,我看看你的牙。”
“……還是別了吧。”
“看個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那我先去漱個口。”
她去廚房接了杯水,陳默也跟了過去,剛要開口讓她兌杯溫鹽水漱口,卻先行愣了。
冰箱門上貼著很多手寫的菜譜。
就像課堂上做筆記似的,每個環節都有備註。
胃疼不能吃哪些,可以吃哪些,也都列了出來。
料理臺上還倒扣著一本敞著書頁的《中餐速成100》。
原來她的廚藝,都是現學的。
陳默看著她仔細漱口的背影,目光稍有遲滯的同時,她已放下水杯,回過身來。
她當著他的面張了嘴,示意左下:“就這兒,腫了。”
陳默回了神,他手邊也沒有工具,只能讓她先等等:“我先洗個手。”
“……”
她尷尬地又把嘴閉上了。
這姑娘平時愛打扮,又會穿衣,此刻這樣素顏配著一身素色睡衣,頭髮還亂糟糟,她尷尬地咬了咬下唇。
陳默第一次發現她有一顆小虎牙,咬下唇時,虎牙露出一個尖兒來,挺……
可愛的。
陳默用洗手液洗了手,示意她張嘴,直接用手去摸她左下的智齒。
“你這智齒還沒萌出,這是第幾次發炎?”
“第三次。”她張著嘴說話,怕他聽不清楚,又用手比劃了個三。
“我一會兒去樓上拿點藥給你,你先吃著,”他收了手,轉身邊洗手邊說,“你這應該是阻生齒,消腫之後就拔了吧。”
“可……”
陳默突然想到她和向南星在朋友圈裡說到的那段,笑了笑。“你時不時腫個臉,背再貴的lv包也不好看,你說是不?”
“……”
最後那顆智齒,是陳默幫她拔的。
他前陣子通過了nbde考試,已經可以執業,他有同學家裡是開牙科診所的,他親自操刀,那點材料費他掏腰包付了,沒告訴她。
她還有兩顆智齒,他建議她都拔了,萬一她知道還有材料費一說,肯定不樂意。
畢竟她這麼省……
可她拔完牙沒幾天,臉還沒徹底消腫,他就在公寓樓底下,遠遠瞧見拎著個lv袋子的她。
她倒是捨得犒勞自己。
這姑娘虛榮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陳默雖然覺得變扭,但也見怪不怪。
只是在她也瞧見他之前,他還是下意識地先一步閃身進了電梯,沒和她打上照面。
那之後,她又開始往醫院送便當,但陳默都沒收。
半個月後他生日,也沒有請她。
他原本只想請親近的朋友在家熱鬧一下,肖雯卻借了她家的湖畔別墅出來,為他慶生。
陳默一來不喜歡這麼高調,二來,他和肖雯已經許久不曾聯繫——之前,他和肖雯剛有發展的苗頭時,肖雯卻突然冷落他,如今又突然這麼熱絡地為他張羅生日,他實在不明白這姑娘心裡在想什麼。
直到肖雯給他看了遲佳的朋友圈,那張只對肖雯可見的照片,陳默懂了。
“我前陣子聽你室友說,幾個月前密西根暴雨,遲佳的半地下室淹了,你曾收留了她幾天。你沒想到她會發朋友圈吧?還只對我可見……”
“……”
“她這人怎麼這麼……”
肖雯沒說下去。
肖雯的小跟班替她說了:“呵……綠茶婊。”
*
生日隔天晚上,一行人才開車回到市里,如果不是陳默明天還要實習,大家都想在湖畔多待幾天。
回了家,陳默反倒失眠。
開車回市區明明已經很累,卻睡不著。
他的微信裡還有遲佳,在他生日零點發來的祝福。
他沒回。
躺在床上,就著檯燈,舉著手機反反復複地看對話方塊最後,她發來的表情包。
表情包的笑臉看著有多傻,發來表情包的那姑娘就有多心機。
他覺得他應該跟她說清楚。
他不會喜歡這種滿腦子套路的姑娘,讓她別費勁了。
可手指懸在手機螢幕上,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陳默平時不喝酒,家裡連啤酒都找不著,幸好有朋友送了一套酒版給他,作為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都還在車的後備箱裡,他穿上外套下了樓,深秋季節,安娜堡的夜,涼意陣陣。
陳默的車停在路邊的停車格裡,suv車身算高,可他坐在敞著的後備箱裡,還是有些逼仄。
一套酒版八種酒,喝了三種,他就醉得差不多了,但意識還是清醒的。
一個熟悉的人影路過他的車邊,陳默餘光瞧見,扭過頭去,是遲佳。
她手裡拿著一包煙和一個火機,看來都是剛買的,她拆了煙盒的包裝,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動作很熟練地打著火機的火石。
哢嚓一聲,火星剛冒起。
沉默冷笑一聲,沒管,低頭又開了瓶酒版。
不遠處的遲佳卻頓住。
遲佳扭過頭來,看到他的當下,趕緊把嘴上的煙連同手裡的火機和煙盒,全都塞進了兜裡。
她走過來,喚了他一聲:“陳默?”
陳默沒理會。
她徑直走過來的同時,他從後備箱裡起身,“砰”地關上箱門,力度太大,震得他頭暈。
他剛要扶住車子站穩,她卻先行多此一舉,一把饞住他。
“你怎麼大半夜坐這兒喝酒?”
他把她攙扶著他的那只手扯開,卻沒放開,而是拿起她的手,送到自己鼻尖,低頭嗅她指間。
那裡還有煙草的氣息。
一見到他就把煙熄了,裝什麼好姑娘……
他就不明白了,有什麼好裝的?
她一臉驚愕,觸電般收回——
大概這也是裝的。
遲佳把他送上樓,按他公寓的門鈴,沒人。
陳默聽見她給人發語音:你沒在家麼?
他室友今晚去女朋友家了。陳默想開口告訴她,卻嗓間乾澀,放棄。
很快遲佳也從陳默室友的回復裡知道了答案。
她問陳默:你帶鑰匙了麼?
陳默沒理她。
她大概以為他醉得意識模糊,把他帶回了半地下室。
她把他放在沙發上,去廚房倒水。
陳默的手機震了起來,他忍著頭疼,撐著坐起,腳不小心踢落了原本放在沙發另一角上的紙袋。
他一邊從兜裡摸出手機,一邊彎腰去撿那紙袋。
看見來電顯示上是肖雯的名字,同時,餘光也看清了他撿起的紙袋,是lv的。
紙袋裡的盒子還系著緞帶,看來她買來還沒拆。
忍痛那麼多天,省下了拔牙的錢,好不容易換來的名牌包,卻放了半個多月沒背?
呵……
陳默隨手把那紙袋扔回地上,空出手來準備接聽電話。
紙袋裡的卡片卻滑落了出來,正落在他腳邊。
他愣了一下。
卡片上寫了五個字:陳醫生,生快。
左手邊是卡片,右手邊是來電,半晌,他做出了選擇——
電話一直沒被接聽,對方便掛了。
陳默撿起卡片。
他幫她拔牙那次,打麻藥前,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陳醫生,你說我這是深度阻生智齒,挨著神經,如果拔牙的時候神經受損,我可就面癱了,沒人要了怎麼辦?”
“……”
“醫生會負責麼?”
你,會負責麼……
*
她忍著牙疼省下的錢,為什麼就不給她自己買個名牌包?
之前有瞧不上這種行為,如今,就有多寧願她這麼做。
人心就是這麼的矛盾。
腳步聲從廚房那邊傳來,陳默把卡片丟回紙袋,剛來得及躺回沙發上,她已端著杯水,來到他跟前。
他兜裡的手機又開始震,他皺了下眉。
震動聲她也聽見了,可她一言不發,也沒喊他起來,一時之間,只有手機的震動聲,填補著空白。
隨後他感覺到,她的手摸進了他的口袋——
陳默心裡咯噔一下。
不知她只是掛了來電,還是直接關了機,他的手機自此陷入一片安靜。
“陳默?”她小聲開口喚了句。
卻不知是她先開的口,還是他先睜的眼。
她一怵——
他的手機,她還攥在手裡,沒來得及放回去。
陳默卻只是看著她,眼裡似乎有審視,又似乎什麼情緒都沒有。
*
陳默看著她,忽然很想冷笑。
卻分不清是討厭她?
還是討厭那個,剛剛對她有了絲心動的……他自己……
他卻未能笑出來,她的眼裡,一絲猶豫先行一閃而過。
那絲猶豫在她眼中稍縱即逝,下一秒她已十分果決地捧住他的臉,忽地吻了上來。
*
不知是誰說過,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齒,還有愛情……
陳默坐靠在床頭,不知該不該把這一切歸罪給酒精,其實他知道,他根本就沒醉。
許久,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她枕著他的胳膊,他沒有收走胳膊,卻也沒有摟緊她。
遲佳側了個身,湊到他胸口趴著,仰頭瞧他。
仔仔細細地瞧。
他低頭回視,直看得她笑起來——
“以後,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她說。
嘴角的弧度甚是得意,詭計得逞了似的。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開口之前,她其實想說的是:做我男朋友吧?
最後卻沒有用問句,只給出了結論。
說到底,還是怕。
即便步步為營,還是怕。
怕他會說一個“不”字。
她聽見他沉了口氣。
將她摟緊:“睡吧。”
沒有拒絕,也……
沒有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