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魔皇(2)
誕生於禁地之中的龍,就連血液也彷彿被混沌所侵蝕,顯出一種極暗的紅色來。
不斷地、不斷的湧出來,直到幾乎將全部視線都淹沒。
然而在如此慘烈的場面之下,除卻誅魔鞭抽開骨血抑或是魂魄的凌厲之聲外,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
龍垣這副人形的身軀已然殘破不堪,彷彿只是一具埋沒在血泊中的白骨。唯有那雙漆黑的眼睛,還是那樣將視線落在魔皇的臉上,始終沒有移開過。
三百一十八鞭結束的時候,那副已經瀕死的身軀,終於支撐不住的緩緩倒了下去。
誅魔鞭早已被血染透,甚至連魔皇握著鞭子的右手上,都儘是龍垣那顏色極暗的血液。魔皇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麻木了,右手重複的動作一旦停下來,就再也握不住東西。
魔皇略有些恍惚的看到龍垣的眼神,然後鬼使神差的走到龍垣面前俯身蹲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原本一切都該隨著這三百一十鞭結束,就如他所說的,生死兩清。然而現在他卻沒有一絲輕鬆的感覺,在胸腔中翻滾不歇的,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覺。
「對不起。」龍垣很吃力的抬起手,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靠近那相隔咫尺的人,「當初的我,是個從不考慮後果,只簡單憑自己感受行動的瘋子。」
「我知道說什麼都無法彌補你的痛苦,但馬上,讓你痛苦的東西就會永遠消失了。」
「所以,不用再害怕了。」
龍垣大概是笑著想碰一碰他的臉頰,但即將接近的時候,又小心翼翼的退開。在當初做出那樣強迫性的行為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也不敢再觸碰他了。
清醒過來之後,魔皇那種混雜著憎恨與恐懼的眼神,也同樣是龍垣的夢魘。
說起來當初的事情到底是緣何而起的呢?恐怕連龍垣和魔皇自己,也都記不清楚緣由了。只是記得當初他們爭吵得很激烈,後來爭吵變成了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
最後魔皇一句「不必再見」,徹底拉斷了龍垣緊繃的那根弦。
那時的他身上還留存著從混沌中繼承的,最為簡單粗暴的思維。當那唯恐失去的感情成黑化的最好催化劑時,理智便也隨之消失殆盡。他試圖選擇用最為本能的行為,將想要離他而去的心愛之物困入牢籠之中。
魔界禁地之中,具有特殊用途的魔物多不勝數,合歡果便是其中之一。
龍垣生於混沌初開之時,魔氣最為鼎盛之處。說他完全是由最精純魔氣所孕育而生的,也完全不為過。於是在他喪失了理智的時候,就連魔皇也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顆飽滿而艷麗的果實,被餵進口中,嚥下喉嚨。
體質被這詭異的果實漸漸改變,無法抗拒的反覆交融終於誕生了原本不可能的結果。
等龍垣在魔皇憎恨而恐懼的眼神之下,終於找回理智的時候,事情已經進行到了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都晚了,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走馬燈一般的回憶也盡數被黑暗所吞噬,龍垣的手緩緩垂落,淹沒在蔓延四處的血泊之中。漆黑的眼眸終於失去了焦點,閉合在皮膚之下,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我仍然愛你,但我卻早已親手葬送了說愛你的資格。」
殘存在眼角的一滴淚緩緩順著臉頰落下,掉入身下血泊之中的時候,卻正好與從上方墜落而來的另一滴滾燙淚珠砸在一處。
那淚珠的溫度如同魔皇眼睛的顏色一般滾燙,卻只有那麼一瞬間,能證明它存在過。
魔皇站起身來,眼神恍惚的不知落在何處。他看上去好像完全忽視了沾染在地面、桌案,以及自己右手上的大量鮮血,然後重新坐回了他剛開始的位置。
右側的扶手之前已經壞掉了,魔皇卻好像沒有察覺。
他就那樣無聲無息的坐在那裡,好像在等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等。
這樣怪異又僵硬的場面,一直持續到了沈雲辭和燕歸過來串門。
兩人剛從城中夜市逛了一圈回來,本想來看看魔皇的情況,結果剛一進來就被濃烈的血腥氣和駭人場景給嚇了一跳。
燕歸下意識去看沈雲辭。
在魔皇如此奇怪的狀態之下,沈雲辭都沒敢說話,只是用力搖頭表示自己也什麼都不清楚。
直到現在,魔皇才算是有了神情與動作。但他的的目光依舊像是飄在很遠的地方,聲音亦顯得有些虛弱:「你們去看看那個人,若是死了便隨便找個地方燒了,若是沒死……」
話說到此處,魔皇停頓了很久。
而後更像是對他自己說的一樣,閉眼親身著:「那便隨他去吧,你我之間,生死兩清。」
燕歸快一步走到血泊中的那人身邊,只見那血肉模糊、白骨可見的模樣,再看一眼被丟棄一旁的誅魔鞭,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還沒死,但也就差最後一點了。」就連沈雲辭看過之後,也難免震驚,「這是被誅魔鞭打了多少啊。」
曾經被誅魔鞭抽過一次,就記了好長時間的沈雲辭,看著血泊中躺著的這個人,都覺得自己彷彿渾身上下,連帶著魂魄深處都在隱隱作痛。
「那怎麼辦?救還是不救啊?」燕歸小聲問,他感覺自己怎麼老是遇上這麼些複雜的情況。
沈雲辭像是被影響了,也壓低了聲音:「當然要救,你不瞭解我父親,他若是要人死的話,自己早就動手了,怎麼會留到現在連看都不敢看。非要等我們來判別生死,一看就有問題,等等……」
「呃,我好像也知道了。」燕歸這次沒等沈雲辭來捂他嘴,自己先噤聲了。
沈雲辭現在也開始覺得頭疼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算了別說了,現在救人要緊,再耽擱下去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最後沈雲辭認真思考了一下,他決定把龍垣放在自己宮中的偏殿養傷。
也幸虧龍垣的來歷並非旁人可比,他從最危急的狀況下緩過來之後,便以一種超越常人認知極限的速度在恢復。
當然沈雲辭既然決定了要救他,那也幾乎下了血本的。光是燕歸偶爾撇一眼,看到的藥材和補品單子上的落款價格,都只有咂舌的份兒。
只是龍垣醒來之後,就一直沒說過話。
倒不是說他難相處,在燕歸順手幫忙送東西過去的時候,龍垣也會點頭微笑表示感謝。甚至有時候他還會跟沈雲辭一起下盤棋、品個茶什麼的。
但他就是不說話。
而另外一邊,魔皇也沒有主動提起過這個人。大家彷彿都很有默契的集體失憶,忘記了龍垣當初是以怎樣一種狀態從魔皇寢宮裡救出來的。
後來的某一天,龍垣突然從養傷的偏殿中消失了。
乾乾淨淨的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彷彿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
沈雲辭發現這事之後,更加好奇了。本來就因為龍垣一直不肯開口,沈雲辭原先想問的事情一件也沒能問到,被搞得好奇心爆炸。
至於,燕歸也有同樣的感受。
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硬是想辦法把龍垣的蹤跡找出來了。
其實要說起來,龍垣也並沒有刻意隱藏行蹤,畢竟他去的地方,這座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城北的醴泉盛產美酒,而這美酒並非釀造,只要到了特定的年份,醴泉平日裡的泉水便會如同果實成熟那樣,湧出香溢十里的美酒。
據說每逢那時候,就算只是在城內行走,也會被醴泉傳來的酒香熏醉。
至於龍垣在醴泉幹什麼,燕歸和沈雲辭跑過去悄悄看了幾次,卻發現他居然在醴泉邊上種樹。先不說沈雲辭怎麼想,反正燕歸是滿腦子都是植樹造林之類的環保宣傳語。
後來某次正好迎面碰上,龍垣也並沒有躲。
但依然只是點頭示意,仍然未得他開一次金口。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幾年之後,那些被龍垣種在醴泉四周的樹,已經初見摸樣了。
一日,沈雲辭和燕歸站在宮中,偶然瞥見城北醴泉旁邊新長好的樹林,突然就明白龍垣在幹什麼了。
「那是梧桐樹吧。」燕歸這還是能認出來的,「而且我記得,魔皇的原身……是隻鳳凰。人間傳說鳳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難道竟然是真的?」
「倒沒那麼誇張,但鳳凰確實是喜歡棲於梧桐之上,父親也極喜歡醴泉所產之酒。宮中所藏的酒,半數以上都是產自醴泉。」沈雲辭遙遙望著醴泉,若有所思,「有意思,但關鍵還是在於,鳳凰到底還願不願意再與他相見呢?」
龍垣曾經等過很久,所以現在的他也很有耐心。
因為他的特殊出身,即使力量甚至在魔皇之上,但卻永遠只能在魔界之內,無法離開半步。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給予這些太過厲害生物的限制。
他曾經等失蹤的魔皇重回魔界,等了幾千上萬年。
現在也不在乎繼續等。
等到某日醴泉酒香十里,梧桐林立,那隻驕傲而美麗的鳳凰會如同最初的見面那般,因為貪戀醴泉的酒香,而駐足梧桐枝上。
而龍垣也會像初見那時,雖從前都不曾開過口,但說出的第一個詞語一定是鳳凰的名字。
既已生死兩清。
那麼下次,便如初見。
我們,重新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