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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被戀愛挾持理智的常先生》第4章
  ☆、第 4 章

  愛情固然是嚮往和追逐,求愛卻總表現為不甚高雅的積欲遊戲。俞先生待他站穩,貼著他的肌膚緩緩收回手,常周不敢去推他的胸膛,顫巍巍地跌落一級台階,紅著臉放鬆自己的肌肉。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燙人的後腰,沒有摸到疹子。俞揚越過他往前走,狀似輕鬆,使熱感瀰散在涼風中,絲毫不引人懷疑。他懂得那份惶惑與不安,他不忍心給他這個。

  月底,學生大抵都放了假,LGBT活動沸沸揚揚,反對言論基本已無抬頭之勢,但錢謙與汪湖溪的爭論正酣,兩周以來一直在各大電視台攻伐、辯論,無休無止。一天,結束一場深夜錄製以後,錢謙登門拜訪。俞揚邀他坐在吧檯邊,為他倒酒,「抱歉,書房被佔用了,只能隨意些,不介意吧?」

  「當然不。」錢謙不是沒有瞥見剛才進書房的年輕男人,但這樣不拘泥的招待讓他喜不自勝,讓他忍不住構想更多的可能。錢謙將東西奉上,「我把你要的照片帶來了,只此一張,沒有複製品。」他惱恨要為貌合神離的伴侶致歉,但這是必須的,「汪湖溪以這樣的東西相要挾,根本毫無理智,有違我們活動的初衷,我感到羞恥,我代他向你道歉。」

  俞揚長久審視著這張照片,平靜地不可思議。它記錄了什麼?一個青澀的自己、一個亂坐懷中的舊友。也許背後還有一輛撞破護欄的車子、一個跌落崖底的家庭。「喪失理智是可鄙的,為大多數人的利益是如此,為愛情……亦是如此。」俞先生沒有飲酒,「越是高尚的目標,其實,越需要人保持理智的頭腦去追逐,不是嗎?」

  錢謙未留意他自問的神情,只當這是上位者的耳提面命,唯唯諾諾道:「是,是,要保持清醒……」他滿飲半杯將那種市儈氣壓下去,把手機推給俞先生,「這是我們和昆劇院聯合推出的專場活動,屆時不止是我們這邊的社會活動者,一些政要也會出席。」

  俞揚翻閱那份策劃書,「《憐香伴》?」

  「是改編版劇目。」錢謙頓了頓,猶豫道,「演出者已經初步確定了,其中一位是你的熟人。」

  屏幕上卸了妝的旦角笑得溫婉柔媚,看得俞揚心有慼慼,彷彿那彎彎兩道不是柳葉眉,而是柳葉刀。他把手機推回給錢謙,嫌棄之餘乾脆利落道:「這真是誤會。我和柳卿雲女士不熟。」

  未能投其所好,錢謙訝異,隨即順水推舟道:「現在的新聞媒體,果然都好捕風捉影,真是可惡。」

  「不過……我和昆劇院的張明芳教授有忘年之誼,如果是因為這個,我的捧場倒是應該的。」

  原來是要改個名目,錢謙瞬即明白過來,說自己一定會協同昆劇院重新安排。俞先生拍他的肩膀,故作老道說:「安排是次要的,關鍵是如何講故事。我既然答應要出席,為你們吸引眼球自然是必須的。但你得想想這個活動的目的是什麼,這種蜚短流長傳出去,豈不是要喧賓奪主,得不償失?我這裡倒是有一個更好的故事……」

  附耳訴說完畢,錢謙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這也太……劍走偏鋒了吧。」

  「所謂兵者,不過奇正之變。我這個故事除了虛假以外,並不傷害任何人的利益……錢先生不會把我當成汪湖溪一流吧?」

  「怎麼會!俞先生肯做到這樣,說定心致公都不為過,我很欽佩。」

  「舉手之勞。」俞揚舉起酒杯,「注意保密就好。」

  錢謙與他碰杯,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於是稱還有事情要安排,匆忙告辭。俞揚道:「錢先生這樣夙興夜寐,千萬保重身體。」

  賀吟川嚼著薯片從沙發背後冒出頭來,「走啦?」

  「走了。」

  「小舅舅你可真會收買人心。瞧他那受寵若驚的模樣。」

  俞揚起身將酒倒進水槽,「收買人心的不是我,是我賺的錢。你要是羨慕,大可以去賺錢試一試。」

  賀吟川不屑,「誰羨慕你有錢?我是歧視他卑瑣。」

  「結廬在人境,車馬喧囂是難免的。真以為誰都做的了陶淵明?」俞揚將清洗過的酒杯倒懸進櫃櫥裡,「他這樣的,算是油滑得比較清新的,別人是豬油,他是菜籽油。」

  「於是你穿越一道道工序,從菜籽油裡聞出四月油菜花的清香,油就不再是油了?」

  俞揚笑道:「我是說,你可以歧視得輕一些。」

  「唉……」正欲趴回沙發底下,賀吟川又抬起頭來,「不對,剛剛你和菜籽油偷偷摸摸商量了什麼事情?和那個姓柳的女演員有關?」

  俞揚眨眨眼,「成年人的事情。」

  賀吟川瞠目結舌,「你——齷齪!小舅舅我錯看你了!」小外甥受不了英明神武的小舅舅和那些人不過是一丘之貉,從毯子裡掙扎起身,「我要去找常周,只有他是乾淨的,你們只會玷污我潔淨而年輕的靈魂!啊——『一切都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

  俞揚愈加肆無忌憚地扮演厚顏無恥的角色,「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賀吟川「哼」了一聲,癟嘴道:「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此言說的確乎是常先生。一日,俞先生煙癮犯了,滿屋子地找不著煙,欲使喚兩個外甥,吆喝了幾聲,又滿屋子地找不著孩子,趿拉著拖鞋從樓上下來。此時,常先生穿著髒兮兮的球衣、釘鞋進來,魂不守舍地折進了客廳。俞先生饒有興味地倚在扶手上觀望,我們的常先生,渾然不覺地走向放置玻璃魚缸的裝飾用梨花木架,用還沾著泥巴、草屑的手執著漏網反反覆覆撈那條懨懨的金魚。

  俞揚站到他身後,悶笑道:「這魚還何其地小,常老師看中了它做今晚的晚餐,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

  常周抬眉,肅然的神情消失殆盡,手上煸炒似的翻了翻,「所以我心裡矛盾呀。一個我說,『撈起它,吃了它!』,另一個我說,『讓它從網的間隙裡漏過去!』」

  「你這是強魚所難。它就是把自己剁碎,也不見得漏得過去。常老師難得這麼不通情理,讓我想想……」俞揚道,「和你的論文有關?」

  「你怎麼知道?」常周轉過身,抱起魚缸撐坐到背後一張如意紋混搭希臘風格的櫃子上,地板上一長串進門踩出的髒腳印。常周擠眉弄眼笑了笑,歉疚十足又毫無歉疚,俞揚沒有訝異的心情,似乎他本來就該是這般生動的模樣。「有進展了?」他問。

  「沒有!但是我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我果然一直在犯方向性的錯誤……」他首先撈了一網的水,水淅淅瀝瀝滲回魚缸,「假設有一張濾網,如果經過它的是水,會發生什麼?」

  「當然是會穿透過去。」

  常周又折騰起那條可憐的魚,「如果換成它呢?」

  俞揚謹慎道:「除非把它剁成十分細小的顆粒,否則它不可能通過濾網。」

  「現在想像一下,把無數的這種濾網放在微觀世界中,它把微觀世界隔成了許許多多的層次,」常先生在將濾網抬到眼前,捏著拳在上方虛撒了一把空氣,「無數的信息從第一張濾網投放下來,它們性質不一,因而被不同的濾網攔截,停留在不同的層次上,我們慣常用『維度』來衡量某一層次的信息,但這實際上是它們的共同屬性,否則它們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層次……」他幾乎要手腳並用、手舞足蹈起來,俞揚認真聽著,兩人都未注意到走廊裡進了人,「揚揚?」拐角處傳來詢問。

  常周歪著腦袋望去,猛然一驚,像被教導主任逮住的搗蛋鬼,靈活地從矮腳櫃上跳下來,抱著魚缸斂容屏氣地站著。幸而俞先生恰好回頭,這動作才顯得不算滑稽。賀平心裡狐疑著,狀若無事地避開常先生的眼睛,指了指外面,對俞先生說:「門怎麼沒關?」

  「噢,是我進來時忘了,我去關上。」

  常周正要往外走,俞揚忽而拉住了他的手腕,這動作於尋常人是普通的,卻讓他忍不住去掙脫,幸而那隻手頃刻便放開了,「這是我姐夫,賀平中將。這位是常周教授。」

  常周居然忘了糾正他,是「副教授」,只不卑不亢地道了聲「賀將軍好。」

  俞揚將他懷裡沉甸甸的魚缸取了過來,溫聲道:「門有人會關。去幫我泡兩杯茶……你對茶鹼過敏,不許偷喝,知道嗎?」

  他不怕常周多想(實際上他正迫切地希望他可以深入地挖掘這個問題),並及時阻止了對方的疑惑。常周從他的口型裡讀到「幫我個忙」,其餘的,便在他的思考能力以外了。常先生換過鞋,走進廚房,彎腰從櫥櫃的密封罐裡取出茶葉,口中喃喃道:「奇怪!他是怎麼知道我對茶鹼也過敏的?」

  常先生回到客廳,那郎舅倆遠遠地對角坐著,一個賽一個沉穩老練,正沒皮沒臉地不斷承受和製造尷尬。這場景讓常周想到戰爭理論中所謂「相互毀滅保證」(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他們像是持有核武器的雙方,在忌憚中維持危險的平衡。他將一杯茶放在俞先生面前,又繞過茶几去放另一杯。常先生和那不苟言笑的老男人一個道「請」,一個道「謝」,眼神短兵相接,倏爾又紛紛窘迫地收回,像在日軍的包圍圈裡不巧碰頭的國軍和共軍。

  常周無從在他染了風霜了臉上找尋到賀惜安和賀吟川的影子,所以他將自己從這次意外中開脫出來。他輕快地起身對俞先生道:「我先離開了。」

  俞揚有意不讓他避開,「換好衣服記得下來把地拖乾淨。」

  常周拔住腳,咧嘴道:「我記得的。」

  俞先生舒展地靠進沙發,不料被一塊硬物戳中,他在心裡哀鳴了數秒,繼而發誓再也不將手機藏在沙發縫裡了。不過現下大敵當前,他只好一派恬然自適地任由屁股遭殃,「怎麼突然過來?我姐去南太平洋度假,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

  「我軍務繁忙,哪裡脫得開身?她和張教授夫婦一同去的。再說,那哪裡是度假?據說是去做語言、宗教考察,拿了研究所經費的。」

  俞揚擠兌道:「我這裡可沒有軍務給賀將軍公幹。」

  賀平面上一凜,在對面的人還是少年時,他不止一次野心勃勃地試圖矯正他牙尖嘴利和好頂撞的毛病,可惜這人是溫和漂亮的,亦是桀驁不馴的,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暴戾無情。在一一見識過這些以後,他只得窩囊地潛藏,「你當我想過來受你的氣?你要來國內攪渾水,替錢慎思的兒子背書,這背後是多大的風險?你姐和俞家人都擔心你,又聯繫不上你,只好攆我過來。」

  常先生提著拖把進來,專心致志地躬身拖地。那張臉由側面看去其實是十足鋒稜的,倘不是笑時太溫文,用堅毅去形容也是無妨的。這一發現使俞揚好奇心頓起,讓他在與姐夫的交鋒中不慎失手,「我是個投資人,風險收益是我的生存之本。」

  「包括生命的風險?現在新聞都在說,有人給你寄了威脅信,聲稱會採取一切措施阻止你為昆劇院那場活動站台。」

  「這——」俞揚未想到錢謙會使流言這樣甚囂塵上。常周聞言一頓,也探尋地望過來,俞揚索性順水推舟地默認,「我已經把升升叫回國內了,他在應對這種事情上是老手;再者,出席的人裡有許多政要,單單為我一個沒什麼影響力的社會人士鋌而走險,以身試法,我相信理智的人做不出這樣的選擇。我恐怕——」

  賀平以為他別有揣摩,「什麼?」

  俞先生正為常先生慢吞吞的動作愉悅,戲謔道:「我恐怕威脅信是我的愛慕者寄的。你知道,網絡上有許多年輕女性對我有戀慕之心,年輕人麼,容易被這種心情挾持了理智,『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什麼都做得出來!」又換作愁悶的語氣,「我早跟升升說了,我這樣的外在形象,太容易滿足年輕人關於伴侶的脆弱幻想,是不適宜在輿論場合太過張揚的……」

  常先生抿著嘴笑,賀平不悅地放下茶杯,「我是真心實意關心你的安危,你這樣敷衍,真當我涵養那樣好?」

  局面破裂不過意料之中,俞揚無懼色地與他對視,「有時候,真心實意比虛情假意更危險,不是嗎?」

  賀平被肺火灼得恨不得上前揍他,但深埋著的某種卑瑣的念頭讓他常年為之掣肘,他甚至需要克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他起身踱了幾步,待那衝突的情感歇下,無奈道:「你自行打算吧。也怪你姐多慮,你有今天,總不能是憑借天真和運氣。」

  「我走了。」俞先生未起身送他。他只好侷促地整了整衣腳,大步離開,及到了走廊拐角,又回頭道:「揚揚,我希望你記得,你只要點頭,姐夫什麼事都會為你安排。」

  對什麼點頭?安排什麼?俞揚在心底嗤笑,不再回應。

  常周以為俞先生是在同他姐夫置氣,可是俞先生呈現的,是遠甚於賀平的坦蕩。他今天大概是做慣了傭人,訕訕地將拖把擱下,出門代俞先生送客。

  董升升扣著一頂漁夫帽,拖著一隻足有他半人高的箱子進院子時,俞先生正站在瓜籐下的陰影裡對著一朵苦瓜花凝神思索。董升升喘著大氣打招呼,「老闆?又醞釀什麼壞事?」

  俞揚隨手揭起一根枝椏,「杖藜歎世,感到天將降大任於我,而我無能焉。」

  董升升啞著嗓子笑,「呵呵……沒在想你那『甜蜜的煩惱』?」

  「Steven原來還有嘴碎的毛病?」俞揚丟開樹枝,上前替他提起行李箱,「我那位『甜蜜的煩惱』——他出門買抽紙,估計不久就會回來……升升啊,愚兄的終身幸福也許就記掛在你這張嘴上,你知道該怎麼做吧?嗯?」

  董升升又妒忌又替他開心,半真半假道:「我滿腔心意無人收,轉眼你就情投別處,我會不知道怎麼做?」

  俞揚推搡道:「學Steven學得惟妙惟肖,不如你和他換個崗位?」

  董升升在他背後寂寂地吐了吐舌頭,淡淡道:「對了,剛才我在外面看見了賀將軍,他這是剛離開?」

  「嗯。錢謙放出去的消息,他信以為真了。」

  「你解釋了嗎?」

  「沒有,常周也在,不把他順勢誆了,豈對得起我在外的名聲?」俞揚關上門,將行李遞還他手中,「把東西帶去客房,休整一下,晚上陪我去見新的合作夥伴。」

  「今天是星期六!老闆你真是太擅長壓搾了……」董升升連連搖頭,到了樓梯口,又折回來,從包裡掏出一隻U盤,「這是你讓我從銀行保險箱裡取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年份吼。裡面是什麼?有點好奇噢。」

  俞揚微笑道:「好的員工懂得尊重老闆的隱私。」

  等到俞揚介紹兩人認識,董升升赫然發現,今天下午遠遠看到的,站在賀將軍身旁說話的,不正是這位嗎?他混混沌沌中被俞先生扯走,接著一整晚都似是被「抽紙」二字糊住了腦漿,他覺得自己可能窺見了了不得的秘辛。晚上他躺在床上反覆替俞先生琢磨,一會兒覺得常先生氣質正派,不像是鑽營取巧之人;一會兒又覺得有俞先生這樣的男人做備選,卻背過他去勾搭賀將軍,正常人不會這樣又傻又瞎吧?思前想後,好像都得不出什麼子丑寅卯來。

  翌日,俞先生先是去金融區同昨晚會見的合作夥伴草簽了一份協議,又馬不停蹄去到某酒店同國內的幾位商界翹楚舉行高機密會談。漫天胡扯地聊過了飯點,俞先生婉拒了午餐邀請,飢腸轆轆地走出會議室,便見到自己的一級助理正站在安全通道標誌下撓牆皮。俞揚清了清焦乾的嗓子,皺眉問道:「從昨晚開始就這樣惴惴不安,是時差還沒調整過來?」

  董升升手一抖,轉過身來,慌忙從文件包裡翻出一塊低糖巧克力,諂媚地遞過去,「哪有?老闆你想吃什麼,我讓小徐司機訂桌。」

  俞揚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向電梯走去。他咀嚼的動作很是斯文,舌尖偶爾會在閉合的嘴唇裡悄悄舔舐上齒,「不吃了。下去以後,你和小徐打車去吃飯,我自己開車走。晚上我們直接在昆劇院碰面。」

  「你去接常先生?現在會不會太早了一點噢?」——今天早晨,董升升和俞揚沆瀣一氣,把常周攛掇去看演出了。

  俞揚嘿嘿笑了笑,「機會難得,我這不是得預留時間為悅己者容麼。」

  董升升心道難怪老闆早上忽然轉性,特地要司機去車庫換一輛車開!他望著電梯頂端的鏡子,幽幽道:「非洲大草原上的雨季來臨,又到了雄性大猩猩求偶的季節。」

  賀吟川為小舅舅的私德殫精竭慮,下午,從書法老師家匆匆趕回郊區,只逮到司機小徐和董助理,愈加篤定小舅舅這是近墨者黑,終於把持不住要墮落了!

  董升升好笑問:「小老闆你這是怎麼了?」

  「我痛惜啊!『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唉!」賀吟川沉吟不已,又忽地摟住董升升的脖子,「董叔叔,你帶我去吧,啊?」

  「不可以。你是未成年人,帶你去參加這種活動,會落人口實的啦。」

  常先生在學院辦公室備課,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拎著西裝外套往樓下跑,經過文學院的小廣場時,被一群狂歡過後的學生團團圍住,「常老師!怎麼週末也在學校?」

  常周和藹地笑,「加班加點。我跟你們說,以後千萬別搞物理研究,」指著烏黑的鬢角,「瞧見沒有?可憐白髮生!」

  學生們笑作一團,常周問:「你們這是在搞什麼活動?弄得這麼五顏六色的。」

  其中一個答道:「這叫彩虹色!我們在為《平等婚姻法》草案徵集簽名,都快結束了!欸——常老師一定要簽一個!」

  常周被推擠著向前,一邊躲避伸來的胳膊,一邊抱著西裝外套嚷嚷:「哎、哎,我簽,你們別靠太近,我這身衣服一會兒還要穿去約會的。」

  人牆後跳出個男生來,「常老師有女朋友了?」前頭立即起哄道:「喲……小秦哥傷心了,傷心了。」

  「哎、哎,這個玩笑開不得,事關師德問題。」常周刷刷簽了名,嘟囔道,「再者,為什麼是女朋友?也有可能是男朋友呀。」

  常先生純是為了應他們的景,不想引來一片意味不明的歡呼,你一言我一語,這下作繭自縛、逃脫無路了。小秦同學機靈地頂上來,替他攔住一群湧上來的女學生,常周半跑地抽身出去,回頭招了招手,才對身邊的男生說:「謝謝你了。」

  小秦同學忸怩道:「那個……常老師,他們說的——」

  「我知道,鬧著玩呢。」

  「不,都是真的!」小秦同學感到自己的嘴唇在三十七度的天裡打顫,「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沒有傷心——傷心是假的,但喜歡你是真的。」

  猝然的表白讓常周正驚訝著,小秦同學深呼吸一口,索性一鼓作氣道:「常老師,我喜歡你,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美。我就想告訴你這些,沒想別的,真的。」

  常周眼角漾起笑意,親切道:「你對美的認知似乎有些偏頗,我建議你讀一讀黑格爾的《美學》、朗費德的《審美態度》、維特根斯坦的《美學講演錄》。」

  「這些你都讀過?」學生很困惑。

  老師搖頭否認,「沒有。我對美沒有絲毫的興趣。我在和你開玩笑,我想說——謝謝,謝謝你。」

  他信誓旦旦說出了這番話。而隨後,當他在八月份、今天的夕陽和這條柏油路的末尾,看見俞先生站在絲綢般的餘暉中對他柔和地輕笑,他感到夏日的擾攘正在離他而去,無論是八月份、今天的夕陽還是這條柏油路帶來的。他為自己的食言面紅耳赤——美一定是從上面的世界傾瀉而下的,他想,它真叫人無從躲避。

  校園裡比別處清靜,沒有駐足的路人和偷拍的鏡頭,俞揚愜意地向他走去,「常老師這是招惹了哪個登徒子?」

  常周低頭一看,驚呼道:「誰摸了我的胸?」再往後看去,後腰一帶也掛了「彩」,無辜道:「我是清白的,他們人多勢眾,我實在躲不過來。」

  「正所謂『體貌閒麗,所受於天也。』你當然是清白的。只不過,」俞揚親暱地摟著他的肩膀往車邊走,「恐怕得換身衣服才能叫人信服。」

  常周從他懷裡溜到副駕駛,繫上安全帶,「不必特地去換衣服,我穿上外套就遮住了。」

  「不難受?」

  「不難受。」常周瞥了一眼他的灰襯衫和淺色西裝,心想讓他穿成這樣才難受!熟稔地轉移話題,「吟川剛才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念給你聽。」

  從西裝外套掏出手機,朗朗念道:「『常老師,近日小舅舅與錢謙蛇鼠一窩,對我避之不及,我揣測他心懷不軌,今晚必色欲熏心,沒有我在場,恐明日悔之晚矣。勞煩你幫忙看顧二三,千萬別讓他和女演員獨處一室。順請講安。』」

  念畢,常先生哈哈大笑,俞先生哭笑不得地搖頭,「你說,他這一套一套究竟是哪裡學來的?」

  到了劇院,兩人在董升升的掩護下由演職員通道直接進了後台,走廊裡本就擠滿了道具,此時又人來人往,俞揚只好扶著常周的肩膀將人護在前頭,董升升回頭掠了一眼,酸得要吐舌頭,忽地被拐角處一隻手扯住了腰,聲音甜柔地,「咦?這不是董升升麼,你老闆——」跳出來朝後一望,一手撐著腰,大大咧咧地,「這叫什麼來著?『我欲仁,斯仁至矣』!」

  俞揚抬眼望去,心道真是運交華蓋。轉頭對常先生道:「你認識她?」常先生正欲道「本市沒有人不認識柳小姐」,俞先生的左肩瞬而被杏色立領繡花衫子底下的一隻拳頭擊中,董升升被拽的一個趔趄,嗷嗷叫道:「柳小姐,你要毆打我老闆,倒是先放開我呀!」

  俞先生躲避著拳頭,「欸,柳卿雲——別打了——你說話突然變得這樣文縐縐,我哪裡認得出你?哈哈——」

  柳小姐吊著眼角瞪人,眼珠光華四射,「哦,就許你裝逼,不許別人提高文化素養是吧?」

  「我現在理解許由到穎水邊洗耳朵的心情了,有些污言穢語真是聽不得,聽不得……」

  柳卿雲截斷道:「說人話!」

  俞揚十分無辜,「我說,我可不是在裝模作樣。我是江南人,文縐縐是我的表,也是我的裡。」

  旦角甩著拳頭迎上,「我是市井人,莽撞撞是我的表,也是我的裡!」

  「對得好,你的文化素養的確有進步!唉,你力氣小點——」嘈雜的走道裡愈加嘈雜,俞揚往常先生背後躲,終於,袁經濟人趕來救場,勉強將人攔腰抱住,「怎麼又動起手來了?!能不能消停點,台柱小姐?我的天,我遲早要把你的健身卡掰斷,你這個身材,再練就只能改唱小生了!」

  袁經紀人大汗淋漓,撕扯之下,滿臉的油水;柳小姐還氣定神閒,整整衣裳,立馬可以捏著蘭花指上台。袁經濟人板著臉欲數落,俞先生心懷愧疚,阻止道:「是我的錯,我和她鬧著玩呢。不過,演出不是快開始了嗎?怎麼跑到這裡來?」

  袁經紀人一肚子怨氣,「有位大人物姍姍來遲,時間只好往後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開始——卿雲等得心煩,鬧著要玩幾盤麻將,又三缺一,就出來抓人了。」

  柳卿雲見縫插針,將常先生和董升升往袁經紀人那邊推,任性道:「我現在不想玩了。這兩人給你湊數。」又對兩人道:「借你們老闆用一用!」

  這身份誤會讓俞先生一驚,正要伸手把人撈來介紹,常先生對他搖了搖頭,只好作罷。俞揚對兩人說,「這——你們放心?」眼睛卻只看著常先生。董升升頗有眼見地噤聲,常周被幾雙眼睛看得不自在,只得恭敬道:「好的員工懂得尊重老闆的隱私。」董助理險些笑場。

  俞揚隨柳卿雲拐進一條無人的過道,瞧著黑漆漆的道具間,斷然拒絕道:「我不進去。這黑燈瞎火、孤男寡女,萬一被人拍到,哪裡還說得清楚?」

  「你說不清楚的事情那麼多,差這一件?」柳卿雲將人猛拽進去,關門上鎖。回頭逼問道:「我問你,你把方淮的語音日記取出來做什麼?」

  俞揚無言,柳卿雲得意道:「忘了吧?我也是這份日記的知情人,當初是我們一起存進去的。雖然不需要兩人持密碼取出,但我會收到通知。你取它做什麼?還想回憶一番?往事不堪回首知道麼。」

  俞揚歎了口氣,捻了捻箱子表面,不見灰塵,伸張著腿坐上去,「你以為我想?方老病危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方笠拜託我一定要幫忙找回些方淮的遺物以供追思,除此之外我還能把什麼還給他們?」

  「那份日記不也……露骨得很。」

  「所以要剪輯處理一下。」

  俞揚垂頭,柳卿雲心裡也沉重起來,半晌,忿忿道:「那夫妻倆真不是好東西。活著時專愛膈應人,死了還——」

  「卿雲!」俞揚打斷她,「逝者已矣……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你要是真的能說服自己,我這個做朋友的就不用為你擔心了。」她歎著氣,「我男朋友、女朋友都交過一打了,你身邊一直沒有人。想想你在出事以前,那風流——」

  俞先生笑問:「我幾時風流過?我向來潔身自好。」

  「行了行了!你的『潔身自好』和你父親是一脈相承的。」柳卿雲懶得聽他顛倒黑白,轉身欲開門。

  俞揚摁住門,「哎。這是很嚴肅的事情。答應我,至少出去以後,在剛才那個人面前,不要這樣搬弄是非,行不行?」

  「搬弄是非?」

  「口無遮攔。」俞先生自我糾正。

  「勉強接受!」柳卿雲挑起嘴角,「早看見你和他眉來眼去的。」

  常先生被拖著玩了兩輪牌,也不見俞先生回來。董升升見他不住往門邊張望,存心要逗他著急,手上飛速理牌,不經意道:「老闆和柳小姐去了這麼久,怕是要修成正果了哦。」

  袁經紀人和演范介夫的生角對面而坐,一人被董助理在牌桌低下蹬了一腳,生角默不敢言,袁經紀人察言觀色一番,即興附和說:「修成什麼正果?俞先生要是肯認真,我倒是敢放開手隨他們去。」

  董助理嫌他編得太過,剜他一眼,又偷偷去瞧常先生的表情。

  常周在這方面本就木訥,那兩人又都是不下俞先生的人精,他分不清真假,一頭栽進了謊言裡。他想問些什麼,但又直覺危險和不合時宜。他無從分析和安撫自己的情緒,只是無能為力地任由它失落下去。這兩個月多里相處的種種忽地便湧出來,他曾以為保持不即不離就是進退有度,而現在,他覺得也許留在他的身邊本身,就構成了一種逾矩。

  「抱歉,」他沉聲說,「我需要去一下衛生間。」

  常先生眼裡的不知所措是不加掩飾而毫無塵垢的,董升升揚長了脖子,袁經紀人一手刀劈下,罵道:「還不追上去解釋?被你老闆知道你就慘了!俞先生最討厭這種有的沒的。」

  「我是來道歉的。」

  常先生正彎腰掬水,聞言詫異道:「什麼?」

  「剛才的事情。老闆和柳小姐不是那種關係。柳小姐去重新上妝了,老闆不方便出現在演員休息區,讓我玩夠了再帶你去前場找他。」

  常周洗了一把臉,沾濕的劉海垂落幾縷到額前,他轉身審視對方。

  董升升攤手,只得直白地解釋:「我承認我想試探你。我看得出來,你對老闆也有那種——」

  常周睜大了眼睛,誠摯說道:「這——你真是誤會了。我對他……我對他——」他撲哧一笑,靦腆地抿著唇,思忖了一會兒表達,方說:「他這樣好,我怎麼會想用那種情感去束縛他。我剛才的確失態了,但僅僅是因為你們的話,顛覆了我對他人格的認知。我不願意相信他是那樣的人。不過——也請你以後高抬貴手,不要再捉弄我了。我人比較笨,會當真的。到時候,恐怕會誤傷了你老闆。」

  「你真的沒有?那個?老闆他對你完全沒有那方面的吸引力?」董升升不停地比劃著胸肌、腹肌。

  他的不可置信讓常周再次笑了,「那方面是哪方面?我這個人比較奇怪,友情才是我能給予一個人的最高待遇。我認為他完全值得這樣的崇敬。」

  「不過,」他烘乾了手,走到董助理身旁,鄭重地拍他的肩膀,曖昧說道,「你對你老闆的情意,我沒有任何輕蔑的意思,我會為你保密的。」

  「誤會!這真是天大的誤會!」董升升倒騰著腿追上去,常先生心情愉悅,腳下生風,步伐越邁越大。董助理的哀歎放在心底:「你也喜歡老闆」的對立面是「老闆也喜歡你」,不是「我也喜歡老闆」吶!

作者有話要說:  敢說出來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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