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星語
隨後的這個星期比賽休戰,周遙腳上的大水泡終於有時間癒合結痂了。之前總是斷斷續續出血,每次比賽完後,血嘎巴都會把他的球襪粘在腳上。
瞿嘉有一回說給他揉揉,蹲在他面前握了他腳,然後就摳他腳心。
周遙嚎叫一聲直接從長椅上翻了過去,來了個後滾翻,太忒麼誇張了。瞿嘉“哈哈哈”地笑他。
瞿嘉說:“你這不是癢癢肉,你這是觸了癢穴吧!”
周遙哼著說:“渾身都癢,別碰我啊!”
瞿嘉冷笑:“太招人疼了吧?”
周遙得意:“是麼?”
瞿嘉說:“疼你的人太多了。”
周遙趕緊瞟對方神色:“沒有,也沒有太多。就有一兩個疼我的就成了。”
週末,潘飛那個大款還在家裏開party請客,專門請足球隊的一幫鐵哥們兒吃飯。
學校裏就是這樣的,家庭條件比較好的孩子,已經懂得這種呼朋喚友的社交方式。而且,潘飛竟然弄來大街上新疆大叔用的那種,最原始鄉土的鐵制長方形烤架,買了一堆肉,串成羊肉串、羊腰子串、雞心鴨心串、鴨胗子串。他們就在院子裏烤肉,灑胡椒麵兒,弄得煙火熏天,鄰居開窗駡街。一群食肉動物樂得要瘋了,超好吃啊!
周遙吃得滿嘴流油,順手就用潘飛家裏電話打了某人的call機:“請呼13979,兩點整在地鐵東四十條站等我,地鐵站的東南出口啊,謝謝您!”
從潘飛家散場出來,他掐著點在大街上跑了兩步,就是東四十條站了,他手裏拎著一塑膠兜子。
東南出口,報刊亭旁邊,戳著那熟悉的身影。
瞿嘉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擋風的厚襯衫,牛仔褲,黑色球鞋。
瞿嘉心有靈犀的一轉頭,也看到周遙。倆人就跟特工接頭似的,低調地湊上臉,一個給另一個遞上神秘的塑膠袋,一打開香氣四溢,就是烤好的羊肉串羊腰子串。
“快快快吃,都要涼了。”周遙說,“專門帶出來喂你的!”
校隊聚餐就不方便再叫上瞿嘉一起了,這就屬於各有各的朋友圈兒。都已經高中了,都很大的男生了,就有自己的小團體。有錢的找有錢的玩兒,沒錢的就跟沒錢的玩兒,反正貴賤都各有找樂兒的方式。而周遙跟瞿嘉這種二人小團體,屬於“異類”,高中時代很少有兩個男生以一對一的方式,這麼摽在一起。
潘飛他們問過的:“哎你跟你們班,唱歌唱特好那個男生,瞿嘉,那麼近乎?你這破嗓子你又不能唱。”
周遙就說:“我跟他是發小兒。”
潘飛一聽,相當驚訝:“是不是真的啊?我怎麼聽我們班花夏藍說,她跟瞿嘉特別早就認識,她們才發小兒。”
“她瞎扯。”周遙立刻糾正,“我!……我才是,我們老早就認識。”
“哦,”潘飛就是隨便扯的,“瞿嘉這人是不是挺難搞的,好約麼?我們班有女生跟我打聽過,我說我都沒跟瞿嘉說過話,他都不理人啊怎麼約。”
“他特難搞,讓你們班的那誰甭琢磨了。”周遙一本正經臉不變色,“他約不出來。”
……
“剛出的《體壇週報》,幫你買了一份。”大街上,瞿嘉遞給周遙在地鐵站口買的報紙。
倆人湊在報攤前翻看,這期《足球世界》的插頁海報是誰。“坎通納臥槽,買買買,我要買!”周遙吼道。
“鬍子和毛兒太多了,你喜歡他?”瞿嘉瞟了一眼,鄙夷周遙的奇葩品味。
“這算毛兒多麼?”周遙眯眼盯著人,“這是男人的氣概。”
然後突然襲腰,把瞿嘉身上t恤往起一掀,肉光再次一閃而過,瞿嘉打開他的手,一本正經地把衣服弄好。瞿嘉的小腹平坦光滑,只是,長大了必然和小孩時不一樣,隱隱看出下腹部的毛髮打著旋兒從褲腰邊緣暴露出來。
倆人在人行道上並肩走了一會兒,就像周圍許多結伴而行的中學生,絕無異樣。瞿嘉突然繃不住笑了一聲,表情怪異。
周遙:“笑什麼啊?”
瞿嘉不說話。
周遙:“……你笑個鬼啊?”
瞿嘉表情更微妙了,忍不住了,示意《足球世界》雜誌:“坎通納毛兒還不算多,就一般吧。”
“……”
瞿嘉突然撤開就躲,周遙一記正腳背抽射已經抽到瞿嘉後屁股上了!“流氓,混蛋啊……你那天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就進去占我便宜。”周遙踢人特別兇狠,但話音兒軟了,帶著撒嬌意味,覺著不好意思了。
瞿嘉笑說:“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不小心占了個便宜。”
周遙小聲嘟囔:“老子都被你看了。”
“看就看了。”瞿嘉不屑道,“貞操給我啦?我還要負責任啊?”
周遙氣得罵“臥槽臥槽”,瞿嘉立刻用眼神表示表達友好和解了。倆人說的就是學校泳池更衣室裏,瞿嘉看到的正面大特寫。這個意外足夠深深烙在腦海裏,餘味和後勁兒十足,燒著兩個人的心,越來越忍不住回憶琢磨。
這種琢磨是耐人尋味的,因為那個樣子的遙遙,就是瞿嘉曾經衝動想像的樣子。或者,他自己扒光了站在他們家大衣櫃穿衣鏡前,看到的,就差不多是那樣兒。那種衝擊力相當大,就是洋溢著青春、健康、性感的少男應有的樣子。
平淡而美好的日子裏,他們幾乎每個週末都一起度過,如輕風白雲,在城市的上空快樂地流浪。
只有他們兩人,一般就是逛各種商店,買小玩意兒,然後吃東西。
在學校附近,他們經常出沒的區域,最常去的是藍島大廈和東大橋大棚。
前者是周遙買衣服和護膚品的,裝逼的地方。後者麼,就是學生們買漫畫、文具和地攤兒貨的小商品市場。
周遙買《幽游白書》和《灌籃高手》,都是由瞿嘉帶著,在東大橋大棚的書攤兒上買的。
太賺錢了,賣太火了,書攤周圍擠成兩層人,全部都是穿校服的。以至於檯球廳小老闆芳姐後來都在這個大棚裏練攤,賣書和“日韓新款”文具,當然也不是日韓原產,就是國內仿單,浩浩蕩蕩從南方運過來。
周遙每次都一卷一卷地買,一卷大概是五本或者六本書。瞿嘉幫他拎著漫畫,周遙又翻別的看。
瞿嘉湊到他耳邊:“這都女生看的。”
周遙說:“不是,我找找你的。”
有老子什麼事兒啊?瞿嘉一臉冷漠地走神兒。周遙在一堆充滿少女浪漫情懷的漫畫和星語星座書裏狂翻,翻出他要找的那本,確實是黃瀟瀟那幾個女孩兒在班裏傳看的。
瞿嘉同學出生在陰曆正月,按照西洋曆就是水瓶座,按日期還是水瓶座的一個瓶子底兒。怪不得少年家貧,總被命運壓著,只能期望以後翻身了。
周遙給瞿嘉翻到那一頁:“你的,水瓶座的,你要看嗎?”
水瓶座的性格特徵,歸納總結起來:古怪,奇葩,神經質,精神分裂,心口不一,神神叨叨。
瞿嘉一邊看一邊罵,瞎寫,老子精神分裂你大爺的啊!!
倆人靠在書攤旁邊聚精會神,還竊竊私語,低聲狂笑。
攤主不停瞟他們,很冷豔地說:“買不買?不買別再看了。”
瞿嘉抬眼回了一句:“我都奇葩精神分裂了,我還買你的?!”
再往後看,倆人就都沉默不吭聲了。
水瓶座暗戀一個人的心情:突然變笨了,記憶力都變差了,睡不著覺,見到對方就語無倫次,還心口不一。
水瓶座的愛情目標:喜歡性格開朗活潑的戀人,尤其幽默風趣、話題豐富,還要個性獨特會打扮很時髦的水晶戀人。
水瓶座的最佳速配星座:“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天秤座,表面衣冠楚楚,內在不拘小節,雙方心靈相通,戀情一拍即合。
彷彿就是條條都中,正中紅心,biu biu biu地戳進心口。
瞿嘉垂眼不語,一下子明白周遙是想讓他看什麼。心口像灌進了一股甜潤的、溫熱的糖水,緩緩注入四肢血脈。那種情緒上的反應慢而綿長,很久都能品到那股甜味兒。挺開心的。
前幾天因為某些關於“門當戶對”的閒言碎語,鬧得心情很差,周遙今天就專門給他看這個,硬是整出一個“星座速配”,就把“門當戶對”給槍斃了。在屬於他們的漫畫世界裏,倆人都是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星座。一個是流浪的白雲,另一個就是藍藍的天,組成一起,就是一幅最美好的圖畫。
周遙在攤主臉氣變色兒之前,痛快地說;“這本我們買了。”
瞿嘉回看他一眼:“都看完了你還買?”
周遙囂張說:“我買了多看幾遍,不成啊?”
瞿嘉轉頭又說攤主:“你給他算便宜點兒,三塊五。”
攤主特不樂意:“我四塊錢進的,才賣四塊五,三塊五不能給!”
“你三塊二進的,賣三塊五夠了,”瞿嘉看著對方,“你當我沒賣過書?”
瞿嘉緊接著又說一句:“他都買一套漫畫了,你這本不應該白送啊?!”
周遙“噗”了一聲,趕緊扔出三塊五給攤主,哎呀小嘉嘉咱們不帶欺負人的。
倆人拎著書轉過臉就爆笑。周遙說:“給我省下一根雙棒兒的錢,走走走,門口買雙棒兒去!”
瞿嘉笑話他:“現在北京人早都不吃雙棒兒了,你想買都沒地兒買去。”
周大款大手一揮:“我知道,走,咱倆去買‘可愛多’!”
瞿嘉昂首闊步行走在攤位之間,回味方才的甜美小插曲,甩出個笑容:“哎,我卡妙那麼好看,那麼俊,不是配米羅的麼?她們女生說的,配米羅還是冰河來著。”
周遙:“……”
瞿嘉:“配童虎你丫逗我?”
周遙:“誰長得像童虎了嗎?我像嗎?我……”
這回臉氣變色兒的是買了書的周遙,幾乎要噴瞿嘉一臉心頭血:你才童虎呢,你祖宗三代都童虎,氣死我了。
語無倫次,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說的是誰呢?就是瞿嘉和周遙這樣兒的,永遠都不敢承認。
瞿嘉站在東大橋大棚的門口,還是握了周遙的手腕,也搖一搖。手指上好像有魔法,周遙立刻安靜閉嘴,又發癡了。
這地方離他們學校挺近了,大街上常遇上同學甚至老師,他們絕對不會拉手的。
“哪吃?”瞿嘉主動問。
“你挑地兒。”周遙說。
“挑你喜歡的。”瞿嘉一掃馬路對面。
“那,我請你吃肯德基。”周遙挺直腰板兒,微笑,就是一本正經的邀約的模樣。
“成。”瞿嘉痛快地點頭,“走。”
周遙趕緊解釋一句:“我不是隨便請別人吃飯。”
瞿嘉看著他:“我也不是隨便吃別人請的。”
肯德基在北京開了好幾年,普通人工資也高了,但還是覺得略貴。尤其這種櫃檯上點完餐,立馬就掏錢付賬的,瞿嘉聽著錢數就攔著了:“點太多了吧?”
“多嗎?”周遙說,“兩個香辣雞腿漢堡,一桶原味雞,一份香辣雞翅,兩個土豆泥,兩杯大可樂,一個大薯條,一個草莓聖代,咱倆還吃不完?我都覺著不夠吃!”
半大小子,能吃窮全家,他倆真的都不夠呢。“貴,別給你吃窮了。”瞿嘉說。
“咱兄弟誰跟誰啊?”周遙特開心的。
“以咱倆人飯量,要是天天都吃這個,我就真窮了,沒事兒,吃!”周遙又說。
倆人坐在肯德基餐廳裏,一道明媚的陽光灑在靠窗的桌上。吃,一樣一樣兒的吃光這些無比可口的食物。
倆人都覺著香辣雞腿堡好吃,而土豆泥簡直超級好吃,瞿嘉都沒怎麼吃過西餐呢。“怪不得你滿臉青春痘。”瞿嘉抬眼看周遙。
周遙也端詳瞿嘉:“你臉上也有,你別摳啊,這玩意兒絕對不能摳!”
然後倆人開始研究男孩子的青春痘。“啊,都摳出坑了。”周遙說,“你這臉,就快跟我們隊裏劉春雨那臉差不多。”
“你青春痘長眼睛旁邊嗎?”周遙不止一次摸到某人眼角那塊凹痕,“我記得你這兒有個痣吧?沒有麼?”
瞿嘉說:“沒痣,你記的是別人的臉吧?”
周遙:“……我記得有來著。”
周遙又說:“你以後別再用肥皂洗臉,用洗面乳。藍島就有賣的,回頭我跟你去買。”
瞿嘉冷笑道:“一瓶洗面乳夠買一個原味雞桶,我還是想把這錢吃了。”
“靠,”周遙說,“你臉重要!”
“是你的臉麼?”瞿嘉唇邊又是那種特別……勾人的小表情,“不是你的臉你管得著麼?”
“怎麼就,不是,我的,臉惹……”周遙閉著嘴唇嘟囔。
“誰就是你的了,你有多少臉你?”瞿嘉說完一頭磕在桌上笑,嘮叨遙,膩歪遙。周遙也很無恥地樂了。
“老子就管你,不准亂摳,摳難看了。”周遙笑時一口白牙,陽光在臉上燦爛。
後來周遙真的帶瞿嘉去買洗面乳,瞿嘉堅決認為藍島賣得太貴,倆人去了家樂福大賣場。
這家法國品牌的大超市在北京如同橫空出世,那年開張時可火了。每人進去推一輛購物車,成車成車地往外裝,在這種地方買東西愣跟不要錢似的。工資高了,人心都變狂了,消費欲望呈幾何式增長,市場自由了。
瞿嘉同學就在資本主義自由奢靡的大賣場裏,被周遙拽著絮叨著買了人生第一管洗面乳。後來他自己都忘了,倆人還爭論好久,當時第一管洗面乳,買的到底是“可伶可俐”,還是“碧柔”?“東洋之花”?
那時的零用錢,基本都是瞿嘉放假打工自己掙的。他們母子之間,有些不成文的不用商量的默契,瞿連娣給兒子負擔學費,這是義務,是正事兒;瞿嘉自己負責在外面吃喝玩兒的消費以及煙錢,不會再伸手管他媽要錢。他穿的牛仔褲和匡威鞋都是自己弄錢買的,每天早出晚歸,除了晚上睡覺基本都不在家,在外面浪著,甚至有時晚上都不回來睡。
周遙都知道,瞿嘉在芳姐的檯球廳裏看店,賣碟,還在大棚的書攤和飯鋪裏都打過零工。
那時候瞿嘉跟瞿連娣之間的關係,就好像合租室友。倆人確實晚上同住一間平房,中間拉一扇隔板,分成“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此外基本說不上幾句。
他並不是跟媽媽關係不好了,瞿嘉掙了零花錢該孝敬他媽的也都孝敬。他平時在家、在街坊鄰里之間也不炸刺兒,因為懶,都懶得炸。只是這年紀的男孩,回家都是悶頭沒話,自己一人鼓搗,不會再對父母講心裏話。越是重要的、隱秘的情感,絕不會說出口。
每天跟他說話最多的人,就是那個嘮叨遙,膩歪遙,煩人的遙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