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嫌犯
瞿嘉愣神兒聽了兩秒鐘,從操場沙坑旁邊抄了一根木頭棍子,就沖出去了。周遙趕緊跟在後面跑。
周遙就是那種手裏都忘了拿傢伙但一定寸步不離跟著瞿嘉跑的。
從校園四面八方各個角落,從教學樓裏,好幾名男生都往那邊跑過去了。
因為打球的齟齬,或者為了女孩兒,一幫男生在校內校外打群架,常事,就是這樣一呼百應的架勢。
跑到事發地點那邊,他們來晚一步,都已經打得鼻血橫飛、滿地亂滾了!瞿嘉都驚著了,是唐錚掄起拳頭揍了一個外邊進來的生人。
葉曉白和女同學一臉驚魂未定,站在沒有燈光的灌木叢旁邊,把書包和一堆東西全部抱在胸前,不出聲地圍觀男生打架……
他們後來瞭解是這麼回事:傍晚時分,學校門口的保安和車棚大爺都值守鬆懈,就沒注意,學校裏就偷偷摸摸遛進來人了。
遛進來一男的。
那猥瑣男沒偷也沒搶,就貓在一片新栽的冬青樹叢綠化帶後面,專門等待過路的女生,恰好碰見穿長裙翩然而過的葉曉白。
秋天就穿一件特別厚的軍綠色棉大衣,捂住身上,把棉大衣猛地一敞開,裏面褲子也敞開著,都脫到膝蓋了……原來就是街頭巷尾聽說過的那種變態,好像也從某一年開始,突然在大街上出現了。
那時快速開放的社會形態,就是一腳跨越在斷層的邊緣,騎在一個激烈動盪的板塊上。地殼裂開縫隙的時候,從這塊地底下,好的,壞的,新鮮的,黴爛的,在過去幾十年裏憋得太久,都快憋壞了,一股腦就全冒出來了。
有那些見不得人變態癖好的,總歸是存在的,只是以前沒敢撒出來遛,以前沒有人說。
女孩子都很單純,校園裏從未見過,所以嚇著了。
葉曉白當時叫了一聲,啊!
另外那個女生更沒膽兒,被棉大衣一掀開的“局部”場面直接嚇哭了。
葉曉白可沒哭,當時穿了一條修身的筒裙和坡跟鞋,想邁腿沒能施展開,順手就用書包掄起來砸了那男的腦袋!然後再喊人。
瞿嘉趕到時,也掄了木頭棍子,抽出那傢伙的一管鼻血。
唐錚暴怒直接上腳狂踹,踹到那人扛不住了求饒。
那男的就是個沒種的慫蛋——有種的爺們兒也不幹這事——當場就被打哭了,嗷嗷地嚎叫,後來跪地上跟唐錚求饒,求學生千萬別把他扭送派出所去,太丟臉了。
“我啥麼也沒幹,都沒、沒有碰著,誰也沒敢碰麼。”那人哭喪著臉。
“碰哪了?”唐錚說,“哪只手碰著了,老子剁了你手。”
“沒、沒有,我膽兒小,我不敢……嗚嗚嗚,我就、就露了一下。”那人乾脆破罐破摔,像個破麻袋一樣癱在地上,開始哭。
“你丫露哪了我切你哪。”唐錚說。
“你不是喜歡露嗎?敞開瞧瞧,給我們露個夠。”瞿嘉在旁邊說。
“別別別切我的,我的雞雞小,本來也沒人要嗚嗚嗚……女的都瞧不上我,再切就沒有了麼嗚嗚……”那男的抹了一臉鼻血,甭提多麼丟人現眼。
唐錚上去又狠狠踹了一腳。
周遙皺了下眉,最怕見血了,仍然是最心軟最善良的那個,趕緊攔著:“算了算了,錚哥你別打了。”
葉曉白也說:“唐錚,算了不打了,他也沒碰著我。”
瞿嘉一擺頭:“找根繩捆了,給他送派出所去。”
那傢伙渾身哆嗦著求饒,什麼上有八旬老母下有稚齒小兒都信口說出來了。被扭送派出所害怕被拘留判刑,還要丟工作,親戚朋友十裏八街的鄰居都會知道,沒臉見人。
說自個兒知道錯了,知道不應該就是忍不住,從小就有這毛病,也不敢去醫院瞧大夫。
在八十年代,社會上曾經歷過那麼幾次文革嚴打,那時跳交際舞就是“不正經”,未婚發生男女關係都能定罪“耍流氓”。這都進入九十年代後半截,社會新鮮事物不斷地進駐,時代潮流或主動或被迫地開放,然而對待某些事情,周遭的氛圍依舊保守。
所以,這些見不得人的癖好,是不能被人知曉的,暴露的,戀物的,異裝的,性別錯位的……一刀切都能劃成“流氓”。
即便法律上沒這條罪,人心上也有這條罪。也包括同性戀吧。
“算了唄,他都認錯了。”周遙小聲跟瞿嘉說。
“認著這校門了?”唐錚怒道,“以後你還敢來嗎?!”
“……”
那天後來,是學校老師及時趕到,接管了現場,把包圍著猥瑣男群毆的學生們都勸解開去,都散了。
那男的也確實就是流氓罪,據說還是慣犯,流竄在附近幾所校園專門騷擾女生。老師直接報警,送派出所去了。至於那傢伙最後有沒有被刑事拘留、有沒有丟工作,他們就不清楚了。
周遙原本還想安慰受到驚嚇的葉曉白,這婆婆媽媽的,後來發覺人家葉曉白的驚嚇還不如他受得多,不需要他安慰。
葉曉白在男孩兒面前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蹙眉:“怪噁心的,不說這個啦。”
“沒事啊?”周遙說,“別怕,下回你再遇見那種人,你就直接上腳踹他!踹襠!”
“我是想上腳踹來著,”葉曉白說,“裙子太緊了麼,我伸腿竟然沒有伸開,把我坡跟鞋就甩下來了。我正好就把鞋撿起來,連我的書包一起,砸了他的臉。”
“砸得好。”唐錚一擺頭,“砸塌了最好。”
“那個大坡跟,買的時候你說不好看,關鍵時候管用麼,把流氓的鼻子都砸出血了。”葉曉白抿嘴一笑,經歷些糟心事,也沒有小裏小氣地哭鼻子。
唐錚把女孩兒一摟,這時低聲溫存了一句:“真沒事兒啊?”
哎呦——周遙瞿嘉同時向左向右地扭開頭,好煩,不看不看拒絕看。
“沒事。”葉曉白就說,“沒吃成夜宵零食,餓了。”
當晚他們四人,還親密地結伴走出校門,就在學校不遠處的一家餐廳吃了晚飯。當桌一起擼羊肉串,吃麻辣燙,喝啤酒。
瞿嘉吹了兩瓶啤酒也有點兒上臉,開始廢話亂噴,跟葉曉白說:“曉白你挺厲害的,我小看你了,你比周遙都牛逼多了。”
周遙一瞪眼:“哎,我又怎麼了?”
瞿嘉說:“曉白,你是被裙子束縛了,周遙這種人不是。周遙徹底是個慫脾氣的,可慫了。”
周遙用胳膊肘猛一捅瞿嘉:“誒,誒?”
哎,你能不跟外人說實話麼?
瞿嘉回望著人:“你碰上這種跟你亮出襠下傢伙的,都不敢上腳踹吧?你得找把尺子先量量,然後說快收起來,別秀你小拇指了,你有的我也有,比大小嗎?”
唐錚一口啤酒噴出來。周遙氣得說“臥槽去你的吧!”
葉曉白捂著臉笑,臉紅,笑得趴桌上了。
“你沒碰見過麼?”瞿嘉把眼一橫,盯著周遙,“你上腳踹了麼你說實話?……你都差點兒從了吧?”
“哎呦——”唐錚終於聽明白了,“有情況啊。”
周遙被堵得沒話說了,用胳膊肘狂捅瞿嘉,慫得快要跟嘉爺當桌求饒。
咱不翻舊帳成不成了,給你對象兒留點面子好麼。
其實還是周遙跟哈爾濱那位大師兄的糗事。瞿嘉這口醋勁兒好長時間都沒過去,後來又刨根問底逼問過,在男廁所裏有沒有脫褲子找你耍流氓?周遙可不敢說出實話,只能打滾耍賴了。
走出飯館,抬頭就是滿天星光。
瞿嘉借著酒氣和星火,摟住周遙的脖子,湊到耳邊問:“誰大?”
周遙當時耳廓紅了,但答得毫不猶豫:“你的三棱柱最大你是長頸鹿……你是恐龍行了嗎!”
瞿嘉眼底一層水光,捏住周遙的下巴:“你是恐龍他們家媳婦。”
“好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唄。”周遙笑呵呵地點頭,“但是我這頭恐龍長得比較英俊,我比較好看!”
哈哈哈,瞿嘉一口酒氣直接噴了出來。
非常認同。
他的遙遙最好看了。
……
這段小插曲原本也就過去了,那時真沒把這件事當成一回事。
只是年級裏學生之間,閒言碎語八卦了好幾天,都在聊這個,聊唐錚和他們“三朵花”之一葉曉白之間的緋聞。
“聽說他們班另一個女生,當場就嚇得狂哭。”
“葉曉白就沒哭,還上去打那個暴露狂,沒想到這麼厲害這麼凶。”
“聽說那個猥瑣男,裏面什麼都沒穿,哪哪都露出來了,兩個女生全都看見了吧,啊——”
“人家沒準兒就是‘見多識廣’、見過世面呢。”
“葉曉白跟唐錚好了老長時間了,什麼沒有見識過?那是錚哥的女人!”
“……”
又幾天之後,上午兩節課後,照例是全校課間操時間,烏泱烏泱的人群往大操場集合了。
二班體委兼全年級的排球課隊長瞿嘉同學,不用做操,被拎去幹活兒了,就在操場一側裝新的排球網子。旁邊,田徑隊教練正在清理煤渣跑道,擺放跨欄,最近秋季又有市級田徑比賽。
音樂聲已經響起,周遙開始做操了,他眼角餘光瞥到從學校門口往操場這邊,陸續進來幾個人,公家的,穿制服的,看神情模樣就是前來辦事找人。
先是找老師談話交涉,然後找學生。
再之後,周遙相當吃驚地瞧著,在操場跑道一側換了背心短褲的唐錚被那些人叫過去了。有大聲說話辯白的聲音,人聲混亂嘈雜,然後老師匆匆跑過去幫唐錚拿了一身運動服外套。這人連換衣服的工夫都沒有,就被外面的來人帶走了。
周遙這個課間操做得,脖子一直往右面那一側扭著看,也快落枕了。
“哎,高二二班那個誰!……眼睛看哪呢你?!”領操臺上的體育老師拿喇叭吼他了。
其實很多人都在扭著頭看。高二一班的做操佇列裏,葉曉白也一直扭著脖子回頭看,表情吃驚而擔心。
瞿嘉比他們都離得更近,一動不動站在跑道旁邊。
瞿嘉突然跑起來,飛奔出操場大門,繞過鐵絲網一路追了出去!
瞿嘉猛地撥開人群說了什麼,問了什麼,老師也著急忙慌地跑過去攔,好像是一把拽住瞿嘉胳膊,拽了好幾下,薅住領口摟著胳膊,把瞿嘉揪了回來。
老師後來還是沒揪住,讓瞿嘉掙脫跑了,一路追到學校外面。當然,腿兒著的肯定追不過開公車的,那些人應該就是把唐錚帶走了。周遙後來回憶,那樣式的制服就是派出所員警叔叔麼。
到底怎麼了呢。
這一天過得非常漫長,每一節課都心不在焉、度秒如年。
課間操之後瞿嘉直接缺了半節課,都不知去哪了,中途才回來,徑直就進教室。好在趕上他們年級最好脾氣的生物老師的課,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教數學英語那幾位厲害的。生物老師也沒敢訓斥瞿嘉,眼瞅著這人從教室門進來鐵青著一張臉,低頭坐回自己座位,一言不發。
有同學悄悄回頭:“哎,剛才怎麼了?來的什麼人啊?”
瞿嘉不說話,用眼神把好幾張嘴都堵了回去,也不跟周遙講話。
傍晚自習課瞿嘉再次缺席,拎著書包直接就走了。周遙晚間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終於收到傳呼短訊:【你過來芳姐的網吧,有事說。】
土大款許文芳的店面,如今也是改頭換面鳥槍換炮,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小店裝潢一新,地板和牆壁都換成高檔裝修材料,屋裏配備了大約三十台電腦臺式機。芳姐雇了好幾名小工招待附近學校來的學生顧客,店裏還賣零食奶茶,生意可火了。
這裏早就不是當初他們瞎混的那間小黑屋。鋼絲床撤掉了,牆上的老港片電影海報,連同那張無比純情浪漫的《十六歲的花季》海報,都沒有了。
芳姐現在也用不著他們幾個愣頭青幫忙看店,時過境遷,讓人頗有幾分物不是人也非的感慨。
瞿嘉坐在後屋門口的凳子上,吹著涼風,腳邊落著幾顆尚帶余溫的煙頭。
瞿嘉臉色兒像凝了一層冰。周遙順手握住瞿嘉的手,手冰涼,天明明沒那麼冷的。
周遙忙問:“出什麼事了啊?”
芳姐臉色也很難捱:“派出所的,莫名其妙……唐錚被他們抓了。”
周遙當時腦子都蒙圈了。
被抓了。
為什麼啊。
許文芳當天就陸續找人幫忙打聽這事,果然大姐大在派出所裏也淨是熟人,估摸以前也沒少進去喝茶會友,誰都認識。
還就是因為前些天學校進來那個暴露狂的事,他們一幫學生圍著群毆了一架,當時把嫌犯打了。
學生們天真地以為,打完就完了,這事就過去了,但是現在,那傢伙把唐錚咬了,要告唐錚把他打成重傷。
“不可能的,就沒有重傷麼!”周遙都難以置信,“他還敢反過來說我們打他?”
“是,說是嚴重腦震盪,鼻骨骨折,昏迷,肋骨還折了好幾根,那人現在在醫院躺著呢。”芳姐說。
“那人當時還跟我們求饒,還哭了半天呢,說怕見員警怕丟工作,他會告唐錚?!”周遙不信。
“就你真信那狗娘養的流氓的話!”瞿嘉坐在那裏,突然就爆了,“他就是反咬一口說我們把他打重傷了,一定要讓唐錚吃官司。”
“……”周遙說,“那,唐錚現在?”
“派出所裏拘留調查呢。”芳姐無奈,“我去了也沒見著。”
“那流氓在醫院裏舒服躺著呢。”瞿嘉陰著臉說。
芳姐趕緊又呲得瞿嘉,你小子可千萬別再出去惹事,那天打架也有你在場,人家沒盯著你告算你運氣好你逃過了。
“我也拿棍子抽他了,他腦震盪就是我那一棍子抽的!”瞿嘉抬眼說,“為什麼不告我啊?!”
“瞿嘉……”周遙真是擔心極了,拽住人,摁住瞿嘉的肩膀和手臂,腦子一直懵的。
“那人不是說怕被家裏和單位知道,怕丟工作麼?”周遙喃喃的。
“我也納悶兒呢,這種丟人的事,還不掖著藏著別聲張,拘留兩天也就出來了,還嫌鬧得不夠大,竟然也不怕事兒了?”芳姐皺著眉頭。
周遙蹲在瞿嘉面前,摸摸頭髮安慰對方。
瞿嘉氣得後背一直哆嗦。
燃著火星的煙頭一把攥進手心,瞿嘉然後把臉別過去,緊咬下唇一言不發。
周遙自己都這樣震驚和難受,更何況瞿嘉的心情,他特別能夠理解。瞿嘉跟唐錚是多鐵的關係,這也是發小啊。
到底誰是猥褻犯嫌疑犯,不是那個跑到學校裏搞事的流氓嗎。
為什麼最後進局子的人是唐錚。
周遙把瞿嘉兜裏剩下的煙都沒收了,換成薄荷糖潤喉糖,不然怕這人要坐在這裏抽煙抽一宿。但是,暫時沒收了,也保不齊瞿嘉半夜又出去買煙。
怎麼會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