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禮物
隨後就是除夕,周遙這次過年就老老實實留在家裏,陪爸媽吃年夜飯,看聯歡晚會。
沒出去約會,也不在外面過夜了,儘量不挑戰他老媽的底線,不找麻煩。母子倆現在家裏互相看對方,眼神就這樣:你知道了,我知道你知道了,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了,但一切依然照舊……
這年春晚紅了一首特別美好的歌,兩位天后站在光芒四射花瓣飄灑的舞臺上,唱著“打開心靈剝去春的羞澀,舞步飛旋踏破冬的沉默”,太好聽了。一台晚會下來,全家上下都不由自主在嘴裏哼哼,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已經是一九九八年了。
就著滿城煙花炮竹的喧鬧背景,周遙給親愛的瞿嘉同學打了一個拜年電話,在電話裏纏著瞿嘉非要再聽那首歌,沒聽夠。瞿嘉就用他倆人之間的電話熱線,給周遙哼了半首歌。
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
相約在溫暖的情意中。
相約在甜美的春風裏。
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
相約一年又一年,無論咫尺天涯。
“我對象兒唱歌真好聽啊,不輸天后!”周遙捂著電話筒說親密話,狂拍嘉爺的馬屁。
瞿嘉哼了一句:“我是天王麼。”
然後周遙也給瞿嘉唱歌,用他的破嗓子和他所擅長的跑調方式:“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唉你給我伴唱,你是和聲,你那句,嘿嘿嘿嘿參北斗啊,瞿嘉你倒是給我唱啊,生死之交一碗酒啊!……說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那邊負責和聲的同學已經笑趴在小平房的窗臺上了。這邊的老周同志忍無可忍地過來問:“遙遙,能別唱嗎?誰能聽得下去你唱歌?”
“哎您別管,就有人愛聽我唱歌。”周遙笑得特恣兒,心情無比暢快。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
周遙把他床上的枕巾洗了一遍,破天荒地自己手洗。
用了香皂,弄得乾乾淨淨還香噴噴的,重新鋪在枕頭上。
這是他最忠誠的戀愛戰鬥夥伴,在那漫長的二十三天裏,瞿嘉不和他講話的日子裏,枕巾陪他度過孤枕難眠的夜。
他媽媽在客廳側身坐著,低頭翻閱報紙,餘光就一直在兒子身上打量、徘徊,看到他打電話了,看著他唱歌,看著他傻樂,看著他洗枕巾……
俞靜之沒有嘲笑周遙唱歌有失水準,看著她兒子在房間裏興奮地搓手,在原地昂首闊步地轉圈,扯開嗓子嚎叫“風風火火闖九州啊嘿兒呀咿兒呀嘿唉嘿依兒呀”,暗暗就呼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回落了,腦補的各種計畫套路暫時先作罷。
倆小猴兒倘若再鬧下去,她就坐不住了,就要找瞿連娣瞿嘉母子談談,她也饒不了瞿嘉那小子。
春節幾天陪父母過,隨後的元宵節,周遙就去瞿嘉家吃飯過節。
他就拎著兩盒高級舟山帶魚,他媽媽單位發的年貨,就過去了。來來去去都正大光明,反正,他瞿阿姨也跟著一起裝傻,既不點破,也絕不趕他走。
瞿連娣在廚房切菜,給周遙遞個眼色:柿子,專門凍上給你的,遙遙。
薑都是老的辣。瞿連娣瞟周遙的表情也那樣兒:我也知道了,你也知道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了,就繼續假裝都不知道。
假若開誠佈公地明說了,那就涉及做父母的能否首肯同意的重大原則性問題,就關乎兩個孩子未來人生幾十年……怎麼可能輕易點這個頭?
後來的幾天假期,周遙和瞿嘉結伴,又去龍潭湖滑冰了。兩人過去多少年這滑冰的技術水準都沒有絲毫進步。
“你要是學會滑,就不能抱我了吧?”瞿嘉張著手臂一步一步往前蹭,福至心靈突然恍悟。
“是啊,就不能摔你身上了。”周遙從後面摟著瞿嘉,開火車似的,讓瞿嘉拖著他走。
冰刀撞了,瞿嘉往前一撲,周遙也站不住,抱著就全他媽摔了……瞿嘉都摔成狗了,很痛地跪在冰面上,周遙從後面抱住,也是跪趴的姿勢。他就狂蹭瞿嘉的屁股,趁機揩油……
唐錚忙著出車掙錢,不出來滑冰,周遙說:“約小薑出來一起玩麼?”
瞿嘉立刻皺眉:“別約他了吧。”
“約唄。”周遙斜眼打量瞿嘉臉色,哼了一聲,“怎麼了,怕什麼啊?……瞿嘉,你約。”
“約、約!你去找他吧。”瞿嘉扭開臉,不想說實話。
瞿嘉都沒跟周遙提過那事,就怕有人吃飛醋,而周遙就好像什麼都知道,這人聰明到可以透視人心的嗎?
後來周遙對瞿嘉坦白了實話:“我找過小薑,我找他談話了。”
瞿嘉相當詫異:“你跟他談什麼了?”
周遙說:“我本來就看出來了,就問他是不是對你有想法啊,某些不純潔而且很不道德的想法。”
“你真的問他了?”瞿嘉說。
“那小子也沒抵抗,他就坦白了。”周遙咽掉一口酸味,看著瞿嘉,“然後,就對我表白你有多麼帥,他喜歡你唄。”
薑戎是個很單純也很坦率的小孩兒,以至於後來一段時間,周遙一直就拿這事勾搭嘲笑瞿嘉,三個人混得關係不賴。
周遙就叫薑戎出來一起滑冰。龍潭湖冰場上的情景,就是小薑那只倒楣的單身狗自己一人兒頻繁地摔跟頭,摔都摔得形單影隻,沒人抱著,而周遙就寸步不離抱著瞿嘉的腰,摔“情侶混合跤”。
“周遙你就是故意抱瞿嘉的……”薑戎小聲嘟囔。
“是啊,那我難道抱著你?”周遙笑著,臉皮極厚,而且蔫兒壞。
“那,我可以抱著你滑麼?”姜戎瞟著周遙,來啊,浪啊,看咱倆誰更壞呢。
“唉,你別過來,別拽我……啊你別,不行!……啊——”周遙飛起來橫著拍在了冰面上,半天都沒爬起來,差點兒在冰面上摔出個人形大窟窿。小薑就摔在他身上,倆人狼狽地笑。
瞿嘉在一旁,冷眼旁觀那倆人黏糊,呵。
周遙往旁邊一指:“小薑你去抱他,去抱瞿嘉。”
薑戎瞟了一眼,垂頭笑而不語,不好意思呢,心裏那滋味兒酸酸的。
有些人就是天生有氣場,腦門上貼著四個大字“生人勿近”,就比如瞿嘉這樣的。薑戎也同樣膽小慫炮,從來不敢手賤去撩瞿嘉,怕被打死,就只敢抱著周遙膩膩歪歪。
“我去抽根煙。”瞿嘉一臉淡淡的表情,轉過身就在冰上慢慢地走開了。
“這人不是戒煙了嗎?”人都走遠,周遙和薑戎才反應過來,“他又跑了。”
那時的學生對於“同性戀”三個字,並沒有深入的瞭解和明確的概念,沒人天生是情感專家就能鞭辟入裏能洞悉一切。他們都不懂,都是由著內心的真實方向。
倆人同時默默地把視線從瞿嘉的背影拔回來。“瞿嘉哪兒帥啊,有什麼可看的。”周遙嫌棄了一句。
“是啊,他哪兒帥了。”薑戎把冰鞋脫下來,鞋帶系到一起,拎在手裏提溜著轉。
他倆又同時笑了,操蛋了別再口是心非好嗎!像個爺們兒那樣老實承認吧!
“那你到底覺著他哪帥呢?”周遙回頭問。
“我覺著他……他哪都帥。”小姜同學很認真地回答,“瞿嘉就是哪種,自己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就我行我素誰也不diao一眼。抬個頭……邁個步子……轉個身……踢球的時候……都超帥的。”
“薑戎。”周遙也很認真地說,“如果你的班長我沒有記錯,你小子高一還暗戀過一班女生?你追過人家吧,一班的滕瑩,實話實說你有沒有喜歡過?”
薑戎“啊”得把臉埋起來了,不准揭黑歷史。
“是真心麼?”周遙很嚴肅地說,“你離瞿嘉遠點兒,他不打你我要打你了,我對他是真的。”
“我也不太懂。”小薑臉紅了,自己給自己剖析,“所以我還是喜歡女生的吧?偶爾就腦子犯抽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看瞿嘉,就總是盯著他看。”
少年時代的喜歡非常單純。情誼像風一樣無形無意觸摸不到,內心卻是有知覺的,那種感情真實存在。
骨子裏比較冷的人,就讓人總想把他焐熱,讓他變得有溫度。
不愛笑的人,就勾得人總想逗他笑。偶爾笑一下周圍風景都為之動容變色。這就是一種誘惑。
許多年後周遙依然感慨:他幸運認識瞿嘉認識得早,他霸佔了這人的全部,沒人能跟他爭跟他搶。
中秋節那天的飯,瞿連娣特意包了手工湯圓,還是三種餡,黑芝麻、花生和紅豆沙。原本不那麼愛吃甜品的周遙和瞿嘉倆人,合力吃掉了一鍋湯圓。
除了當天現做現吃的,瞿連娣特意單獨又包出一堆湯圓,各種餡料分開,用塑膠袋裝好,凍在冰格裏。
“留著早飯吃的啊?”周遙很有表現欲地一直圍著他瞿阿姨,在廚房幫忙刷碗,好感度滿分。
“不是。”瞿連娣說,“給別人包的,回頭要拿走的。”
“幾袋湯圓還送,”瞿嘉哼了一句,“外邊又不是沒賣的。”
周遙朝瞿嘉打個曖昧眼色,嘖,媽媽送給老王叔叔的充滿愛心的手工湯圓。
“去,你甭管。”瞿連娣笑了一下。
“送來送去怪麻煩麼。”瞿嘉嘴角一聳,就是混不正經的態度,“怕咱家房子太小我沒地方住?路軍兒他們家房子大不大,多少米的?”
“你就是管太多了!”瞿連娣瞪了一眼,“我還沒管你那些事,你給我少說兩句?”
周遙一吐舌頭,心虛,嘉嘉你快閉嘴別說了,瞿嘉也就不廢話了。倆老傢伙一個有情一個有義的,黏黏糊糊耗著幹什麼?趕緊扯證去唄。
午後陽光灑了一地,兩人坐在小床上。周遙腦容量太大就開始想入非非,湊瞿嘉耳朵上說:“老王要是搬進來,哎呀,那個床,雖然比咱倆這個床寬一塊兒,也挺擠的?怎麼睡啊?”
“操那麼多心?”瞿嘉看著,“管他倆怎麼睡。”
“那,要是,高考完後,上大學了,你媽媽也同意了,我再搬進來,這屋裏就要住四個人,哎呀媽啊……這怎麼睡得下?”周遙很認真地道出內心的困惑與焦急。
瞿嘉繃不住“噗”得樂了,周遙也笑出聲,呵呵。
倆人看著對方笑,瞿嘉伸手摸周遙的臉,鬢角,頭髮。傻遙遙……所以你對我是真心的,你已經這麼喜歡我了,你真的在思考住進來怎麼睡的愚蠢問題,你還想在這兒待一輩子。
“讓他倆去那個家睡去。”兩人於是認真商議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大計,“住到老王家去。”
“對啊,你媽媽要是住到路軍兒他們家裏去,你們家就寬鬆了。”周遙這少男懷春的心思再次蠢蠢欲動,“那張大床以後就咱倆睡,我每天晚上對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睡覺不准你穿著衣服睡,呵呵……”
想得真美啊。
兩人就盤腿坐在床上,彈琴唱歌。瞿嘉唱給周遙聽,一句一句教給對方,每一句話都是唱給他的男孩兒。
回家的路,小巷盡頭。
我從未走丟,我願以你為由。
你給的溫度,是我的陽光。
命運逆水而上無力左右,思念讓你的影肆意橫流。
人生太難,憂愁成災。
看街頭雪雨我一直守候,如牆頭野草我對你至死方休。
我在呐喊,奔流入海,野火在燒,天荒地老。
路盡頭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歌唱完了,有那麼片刻的沉默安靜,周遙就從背包裏拿出一小盒禮物,用藍色包裝紙包好的:“送你的。”
瞿嘉:“幹什麼?”
“你過生日了啊。”周遙說,“每年正月就是兩個大日子,咱倆的約會紀念日和你生日啊。”
瞿嘉繃著臉壓抑住內心一點小興奮,下手拆開包裝紙,盒子裏有一份周遙寫的五千字小情書,典型周遙式的囉裏八嗦話癆風格,以及一張朱紅色的銀行存摺。
存摺上列印出的名字,就是“瞿嘉”二字。
瞿嘉一看那裏面錢的數目,不能算是一筆了不得的會嚇到他的鉅款,但也不少了,他驚異地抬眼:“誰的錢?”
“我借給你的。”周遙說得直截了當。
“……”
“為什麼借給我錢。”瞿嘉怔愣,也並非完全不明白,但是……為什麼。
“你幹嗎要寫我名字?”瞿嘉低頭盯著小紅存摺上面的小字。
“這就是我的錢,我的就是你的唄。”周遙很坦然的,“你放心吧瞿嘉,錢都是我的,不是伸手管我爸媽要的,就是我自己的。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想給誰就給誰。”
代辦開戶還挺麻煩,周遙是悄悄找他二叔讓銀行裏的櫃員熟人幫忙辦的,繞過規章制度走個後門,就是想方設法把零花錢全部存給瞿嘉。
瞿嘉第一反應一定是,遙遙你拿走,我不要你錢。
“我借給你的,嘉嘉。”周遙說,“我沒說要送給你所以你也別說‘不要’!借期先暫定半年吧,隨時可以延長。咱倆這麼多年交情我不要你利息,以後就按這個數還給我。”
周遙就笑了,笑得很有信心,眼底清澈,深潭裏自帶光芒。
你歌詞裏唱我是你的陽光,那我就願意做你的陽光。
這麼多年的壓歲錢,周遙不抽煙不賭球沒有不良嗜好,很容易就攢了一大筆,都花不完。此外還有學校各項競賽以及足球隊曾經獲得的獎金,以及家裏親戚送他的花樣兒百出的東西,衣服,高級球鞋,電子產品,車模……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的都能換成錢。
周遙突然之間就覺著不再需要這些身外之物,這些以後都能再掙回來,完全就不重要,有一個人是最重要的。
“嘉嘉,我就是想讓你這半年,一年,能生活輕鬆一些,別太累別太辛苦了,成嗎?”周遙說。
我懂你為什麼這樣辛苦,所以也不翻舊賬你跟我吵架冷戰的蠢事。這些錢你可以拿去交店鋪房租水電,給家裏買菜買日用品,買蜂窩煤、冬儲菜和煤氣罐;甚至,乾脆給你們店裏雇個小工替你,你不用親自幹活兒了以後就指揮別人幹!
我想讓你有時間睡覺,有時間復習功課準備考試。
嘉嘉,就撐這半年,我們一起撐過去,半年一晃就過去了,沒有那麼難。前進吧,路的盡頭就是我,我在向你招手。
“周遙我知道用功,我會好好考試。”瞿嘉很艱難地說,“我答應的我一定做到,我不用你的錢。”
“你爸的錢你都要了!”周遙說,“陳明劍給你的存摺你當初都留了,我給你的為什麼不能要?……我跟你的關係還不如你和你爸嗎?”
你還能說出別的理由嗎,瞿嘉。
“我的就是你的,將來也都在一起。”周遙一聳肩,“為什麼不能要?”
瞿嘉說不出理由,因為他心裏也確實這樣想的,他的一切也都是周遙的啊。只不過他這兩年落魄,在人生轉彎的激流中掙扎得比較艱難。
“存摺有密碼,只有咱倆知道,別人猜不出來。”周遙笑出兩分詭秘和得意,對自己的聰明智商那是相當自信,對著瞿嘉的耳朵說,“就是咱倆紀念日,兩年前除夕的東單地鐵站,你存的票根上的號碼,記得住吧?”
瞿嘉書桌最下層抽屜的鐵盒子裏,保留了那張票根。
“你把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兒都留著,存在抽屜裏都不扔,可你差點兒就把我扔了。”周遙說。
捨得我嗎?你真傻啊。
瞿嘉就緩緩地伸開腿,換個姿勢,爬到周遙身前,臉埋進周遙肩窩裏,抱住他心愛的男孩兒。
兩人以慢鏡頭的姿勢讓床邊地下的影子合二為一,在午後金色的年華里那兩片影子貼合著,環抱住了,就像兩棵樹生長在一起,在風雨中纏繞,讓彼此都更加強壯和無畏。
瞿嘉的後背微微起伏,把周遙抱得緊緊的,想把這個人揉碎了填進胸口。他親周遙的臉,吻他的陽光。
……
瞿嘉就把周遙給他的這張小紅存摺,精心收藏在他的紀念物鐵盒子裏,藏著,誰也不告訴。
原先保留的那張票根他也仔細又看過一遍,密碼再確認一遍。越是記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總能比數學公式記得更熟。
也沒必要告訴他媽媽了,反正不準備真的用這個錢。等高考完後,連同別的他想送給遙遙的東西,一併再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