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轉身
同是那天傍晚,周遙也跟著百米衝刺到了他瞿阿姨的那間店裏。
他迅速回班級收拾書包就出來了,同樣也曠了晚自習課。他悄悄地進入車棚取車,騎車跟上,從後面遠遠地跟著瞿嘉,從學校門口一直到“五芳”。
這段路總之也不長,輕車熟路,中間需要橫穿兩次馬路,過三個紅綠燈路口。
他就一直跟,而瞿嘉快速騎車,竟都沒發覺身後這個大尾巴,就沒回頭。
就不可能回頭麼,瞿嘉身旁一道騎車的就是夏藍,哪有心思回頭?
周遙就在後面看著,當時那一路,他明明穿著外套,也戴著毛線手套,就越騎越冷,渾身都冒寒氣,非常的不安。
瞿嘉快到路口時好像突然往左側一拐,車軲轆直奔夏藍的車前軲轆就去了。
“啪”得,兩個車前軲轆就無可避免地撞在一起,歪歪倒倒,腳鐙子快纏一塊兒。
周遙在後面也手忙腳亂地晃了,車把都沒扶穩。山地車的老司機竟然蠢到脫把了,他幾乎沖出去撞樹。
這副場景多麼的眼熟。
學校附近小胡同的拐角,瞿嘉突然一拐車把,別住周遙的前輪,一路擠著他,擠啊,擠啊,就把他別到牆根底下,然後調戲他:咱們班班草是誰啊,你快去告訴他,我想追他。
周遙一臉茫然,很無措的,可能被寒風刮起的細沙子迷了眼,就使勁眯眼往前方看著,不敢相信自己三百多度的大近視眼。
“啊——”
“……”
瞿嘉撞上夏藍就是一點頭,一點頭才把自己給“點”醒了。
“哦,對不起啊。”他輕聲抱歉。
他剛才一路騎著車,快到紅綠燈路口了,都快睡著了!
夏藍就在不遠,瞿嘉一言不發悶頭騎車,就沒有講一句話。細長的眼半睜半閉,全副意識就在瘋狂地打瞌睡,手一抖,一下子撞了夏藍的車。幸虧他駕駛的是一輛非機動車。
倆人差點兒摞一起摔在原地。
“行不行啊?你撞我幹嗎?”夏藍扶住瞿嘉的車把,瞿嘉單肩背著的書包也散到地上了。
“操,剛才好像睡著了。”瞿嘉說。
“以為你只有考試才能睡著!”夏藍打量這人,“坐我後座吧?我帶你。”
“不用。”瞿嘉當然拒絕。
怎麼可能坐夏藍的車後座?讓夏藍坐他的也不可能的。瞿嘉一撞也就撞醒了,在冷風中用力眨了幾下發紅的眼。
夏藍也沒邀請第二次,一彎腰從地上撿了瞿嘉的書包,拎著還挺沉的:“我幫你背書包?”
“不用你背。”瞿嘉皺眉,伸手就去拿,“沒有讓女生背書包的。”
夏藍的脾氣真就屬於非典型的女生,不嬌氣,也不矯情,又白了一眼:“隨便你。”然後順手把那個死沉的書包扔瞿嘉車後座上,再用後座夾子給固定住了。走你的,別耽誤本姑娘的時間。
……
這就是剛才周遙從大後方目睹的一幕。
這就是三百多度大近視眼出校門騎車還不戴眼鏡的後果,看到的場面再加以腦補,就嚴重失真。
“五芳”後門的小胡同,瞿嘉單手拎著一桶垃圾泔水出來,來回兩趟,拎出來兩桶,裝上三輪板車。
連同車上原有的四大桶,把板車全部裝滿。
昨天是王貴生過來拉的泔水車,前天也是老王指揮他們兩個工人給騎過去了。今天瞿嘉就沒準備再麻煩人家,那所謂的綠化園林公司,養了幾十名等著開工資的員工,接活兒賺錢壓力挺大的。
他騎上車座,用力地蹬,讓三輪板車慢慢兒移動位置,往路當間蹭過去,後面拖著死沉的一堆東西。即便有大小夥子的一股蠻力,仍然相當吃力,蹬了幾下就蹬不動了,堵在胡同的正中間。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尷尬了。
腳蹬子好像直接卡住,再使勁他就要把腳鐙踩折了。
瞿嘉低聲罵了一句自己沒用,真衰。他身上還套著黑色厚塑膠布的圍裙,戴著手套,圍裙裏面是運動服和毛衣。
太礙事了,影響他戰鬥力,瞿嘉直接摘掉大厚圍裙,再脫運動服,把裏面毛衣扒掉了扔一邊去,再套回運動服。大冷天就穿一件空心兒的。
“借過兒啊。”有人路過,皺眉看他一眼,“哎呀”,貼著胡同的牆壁從他身邊擠過去了。
夏藍從後門出來:“哎,不走了?”
“腳蹬子卡了,還是輪子卡住了?”瞿嘉坐在車座上回頭問,“你幫我看看卡哪兒了?”
夏藍跑過來,低頭找:“你就是車輪子陷一個軟坑裏了。有個坑,你偏偏要從坑上過。”
瞿嘉:“靠……”
“別使勁蹬了!那個腳蹬子就是不結實,我媽修過一回了你別再給我們蹬壞了。”夏藍也脫掉她的冬季校服外套,擼開袖子。
“你媽修的?”瞿嘉回著頭。
“上回我給蹬壞了麼……”夏藍實話實說。
“呵。”瞿嘉笑出來,唉。
然後夏藍就兩手撐住板車後面,喊了“我推了,你走啊!”
瞿嘉一怔:“你這不行,你沒勁兒,我推。”
“你走啊?快,你往前蹬啊!”夏藍喊他,這麼磨嘰這麼多廢話。
瞿嘉也沒再說廢話,沒什麼憐香惜玉的,他們本就是一路人,從一條土溝裏頑強成長起來的白菜秧子,在同一個泥潭裏掙扎著出路,不用把夏藍當成女生。
他們小店這所謂的垃圾泔水車,也沒那麼糟糕骯髒,畢竟就是賣早餐小吃的店,垃圾就是麵粉油糖的下腳料以及客人吃剩在桌上的東西。但是傾倒到垃圾桶裏放一段,氣味不可能清新好聞。瞿嘉身後就是一股子男生踢完球扒了球鞋爆出的臭汗腳和臭鞋味道。
夏藍把長髮紮在腦後,皺著鼻子努力在屏息憋氣,而瞿嘉已經站起來了,雙腳站在腳蹬子上身體前傾,發力,走你。三輪板車也順著他倆的力道往前一躍!
車軲轆越過坡坎,泔水桶活蹦亂跳地一顛,“啪”甩出來不知是早上的糖油餅還是“蛤蟆吐蜜”的剩飯,可千萬別是昨晚兒的麻辣燙啊,潑在夏藍來不及抬頭躲避的臉上……
夏藍吭了一聲,抓起自己校服上衣擦。
臉上,頭髮上,胸前。
夏藍緊閉著嘴唇,怕濺嘴裏。
瞿嘉一回頭已經瞅見了,看著夏藍擦,冷著臉下車了:“你騎吧,我在後面推。”
“腳蹬子又要廢在我腳下了,”夏藍說,“我不會騎,這三輪車還沒有兩輪車好騎呢。”
“你騎!你上去!”瞿嘉再次擼開袖子,提了一下永遠半吊腰上的長褲,把夏藍吼得坐上車座。兩人今天要跟這輛泔水車拼了,拼了。
眼瞅著夏藍駕駛著那輛三輪車直撞胡同拐彎處最厚一堵牆而瞿嘉狂喊“歪了臥槽你忒麼騎歪了要灑”“車要翻”,周遙是那時候扔下自行車,從遠處跑過去,一把撈住就要側翻的板車一側擋板。
這輛板車是改裝過的“專業運送泔水一百年”的簡易運輸工具,後面並非一馬平川,左側右側和後方都鑲了鋁合金擋板,一看就是車間工人的家庭作坊出品。即便這樣,也要翻車了灑了。
“啊——”夏藍喊了一嗓子,奮力試圖把車正過來,確實力不從心,車轉彎時歪倒的慣性幾乎甩她出去。
“這邊太沉,太沉,我撐著了!”周遙皺眉喊。
“我撐,”瞿嘉說,“你起開。”
“別跟我搶,”周瑤說,“把上面的桶移過去,往你那邊,都掀到這邊了我這太沉了。”
瞿嘉扒住幾個最沉的桶,往回拽,周遙吃力地扳住下沉側翻的擋板,夏藍拼命地正車……仨人合力把車抬回來了。
大冷天的,瘋狂地喘氣,每個人都後心冒汗,口裏不斷呼出的白氣掩蓋了臉上的笑情緒。
“我也不會騎三輪兒。”周遙一拍瞿嘉的後腰,輕聲安慰一句,“瞿嘉你騎車,我幫你推,沒問題。”
周遙那天就直接把夏藍支回店裏,說,這活兒是我們男生幹的,女生別幹這個,你去廚房做燒餅去吧。
夏藍站在臺階上頻頻回頭:“周遙你就沒推過這車,你會嗎?我都吃過一遍垃圾臭水了,你就別再吃了。”
周遙也把外套一甩,直接扔上胡同牆頭,對女生一揮手:你走吧,我能做。
瞿嘉沒有說話,一聲不吭重新坐回車座,一路把泔水車騎去了二裏地以外的傾倒處理廠。
周遙就在後面埋頭推車。他有勁兒,推車並不費力,臥槽,但這就不是有勁兒沒勁兒的問題……他屏息屏得讓自己快要窒息了,隨時一個後滾翻就能滾出二裏地之外。
瞿嘉不斷地回頭看他。
中途瞿嘉停下車,從兜裏掏出一隻半透明塑膠袋。周遙憋著氣說:“一氣兒快走,你別停下啊!”
瞿嘉就在塑膠袋上掏了兩個小孔,給周遙套到腦袋上了,然後笑了:“那倆眼兒是‘眼睛’,能看見吧?”
“什麼都看不見了。”周遙哭笑不得,“我不戴我不戴!”
“護臉,你臉重要。”瞿嘉說,“你又不需要看路,跟著我往前走。”
回來的路上,垃圾桶清空,這車就輕鬆好騎多了,氣氛一下子就小清新了。周遙從處理廠旁邊撿了一塊油布,鋪在板車後面,自己坐上去:“嘉嘉你拉著我走。”
“你真不嫌髒?”瞿嘉回頭看他,“拉泔水的,我再拉你啊?”
“我身上已經髒了,我就這樣兒了。”周遙擼開袖子,在胳膊肘內側找到一塊乾淨皮膚,擦過自己的腮幫子、腦門和嘴。
瞿嘉蹬著三輪,迎著夕照一片餘暉,走著,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突然亮開好嗓子。
“妹妹你坐船頭哦哦——哥哥我岸上走——”
臥槽!
臥槽!!
周遙坐在板車後面狂笑,大歌星你快閉上嘴,不要發瘋。
“情哥哥,您給我換一首歌……”周遙撒個嬌,回手一掌拍瞿嘉的後背,很想按一個暫停或者快進鍵,跳過這一首。
瞿嘉昂首挺胸地蹬車,臉上是帶一絲笑的,笑得有點兒浪,笑得豪放不羈,繼續下一句。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嗓音穿透寒風,刺破了傍晚灰藍色的夜色。聲音在大街上飄出很遠,好多人回頭看這倆神經病。
以前絕對不會唱這大俗歌,今天終於撕下最後一層廉價的矜持和驕傲,就有一種滾在泥潭裏的酣暢淋漓感。這歌真他媽俗,俗得痛快。
瞿嘉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打量周遙全身上下。
除了臉依舊很帥很英俊,周遙還有哪是能看的?
周遙不愛穿校服,家裏衣服多麼,時髦衣服花樣兒多的學生肯定都不穿校服。周遙那件羊絨衫看來是完蛋了,沒法兒要了。燈芯絨褲子也是花的,全是髒油黑油。剛才有一桶可能翻了,全灑周遙身上,周遙就沒吭聲沒說。就是昨晚兒賣的麻辣燙,成分相當於地溝油,噁心吧啦的……要是以前,周遙早就嗷嗷抱怨了,今天就默默地忍了沒有吭聲。
最後一縷橘色陽光打在瞿嘉身上,映出側臉上的平靜,夕陽即刻收斂了全部光芒,隱入樹梢。
冬天天黑得就這麼早,周圍一下子就暗下去。
瞿嘉把板車停回小店的後門,助跑幾步躥上牆頭,幫周遙把外套夠下來。
倆人就站在小胡同暗處,瞿嘉看自己身上太髒,就沒有走過去拉小手和摸小臉,就往胡同口一指:“周遙你回去吧,以後別來了。”
周遙就覺著瞿嘉表情不太對勁:“……又怎麼了?”
“真的,你衣服都洗不出來了。”瞿嘉拎起黑色油布大圍裙,“要是放洗衣機裏,你們家洗衣機就都是臭鞋和地溝油的味兒。”
“洗不出來就算了麼,不要了。”周遙說。
衣服遠沒有人重要。
“聽話,回家去。”瞿嘉面無表情丟下一句,轉身就走。
“瞿嘉。”周遙茫然地叫了一句。
“別讓店裏其他人都看出來了……就別再來了!”瞿嘉扭頭甩了一句,“你就沒理由每天到我媽店裏,你還每天都來。”
“我怎麼不能來?”周遙心裏憋很久了,想都不用想就爆發了,“夏藍就應該來你這兒了?……你怎麼不轟她走麼。”
“廢話,她媽媽就在這店裏烙餅呢你沒看到嗎?”瞿嘉站住腳,回頭盯著這心思簡單又分不出輕重的周遙。
張蕙藍跟瞿連娣一樣的倒楣境遇,中年下崗女工,沒文憑沒工作了,不來這兒烙餅她又能幹什麼。
“你媽在哪呢,你爸在哪?”瞿嘉甩開大步又走回來,“你們家俞老師俞教授是什麼人?……周遙你應該窩在這店裏嗎!”
寥寥幾句就把周遙噴得愣在原地,都接不上。瞿嘉挺擅長鬥嘴掐架,平時不在周遙身上發揮特長而已。
“別讓你媽看見這個,她不罵我是給我面子我都想抽自己。”瞿嘉走過來幾乎貼上周遙胸口,雙手像要捧起周遙的臉,也很想抱抱,很想安慰對方,卻收了手沒碰著。因為手太髒了,指甲縫裏有黑油,不想用髒手碰周遙的臉。
周遙胸口起伏,急了還是不擅長放狠話,但好像已經在大操場跑了個1500米,狂喘。
瞿嘉對他態度忽冷忽熱不冷不熱,已經有一段時間,他都快習慣了,一路飛跑著一廂情願地去追趕對方。
今天幾句狠話砸過來,原來還是沒有習慣。他最受不了瞿嘉用這樣口氣跟他講話,每一字都帶棱帶角戳在他眼裏,讓他雙眼濕潤疼痛。
瞿嘉好像就在人生的這個重要十字路口上,突然生硬地踩了一腳刹車,調轉方嚮往回走了,而且就是要甩他下車了。
後門屋裏燈光一閃,門開了。
瞿連娣突然走出來,也急急慌慌得,手裏拎個塑膠食品袋:“遙遙啊?什麼時候來的,跟阿姨進去嗎?”
周遙一動沒動,咬住嘴角極力維持情緒,非常委屈,而瞿嘉把臉扭向一邊。兩個男孩兒用拉鋸的眼神扯出劍拔弩張的氣氛,但吵架絕不吵給媽媽看。
“我下午做的肉燒餅,特好吃,給你留的。”瞿連娣本來奔著周遙去的,腳下突然來個生硬的90度轉彎,把燒餅塞給瞿嘉了。
“給遙遙吃啊,你給。”瞿連娣用眼神示意她兒子,去啊,給遙遙吃,擦著手忙忙叨叨地又走回去了,“外面多冷,說完話就進來啊別在外面傻站……”
瞿連娣戴了一個挽頭髮的頭巾,花顏色,恰到好處把發際線和兩鬢一堆白髮遮住了。“窗口老街坊們眼睛都盯著頭巾看,都誇我這時髦,跟打網球球星髮型似的,誰看出來我沒染頭髮啊?”瞿連娣跟店裏幾個老姐們兒顯擺。張蕙藍都笑話她,“就你最美!”
但她兒子知道她好久沒時間染發了,可別把那風騷的花頭巾摘下來。
周遙跟他瞿阿姨也很熟悉了,也看得到從花頭巾邊緣冒出來的白髮。
瞿嘉小心翼翼捏著食品袋的邊角,把燒餅遞給周遙:“我媽做的,給你的,吃。”
“嘉嘉,我也知道你心裏難受,我不想跟你吵架或者給你惹麻煩。”周遙很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眼眶突然就紅了,“我沒夏藍那樣兒的那麼能幹,她能幫你媽媽開店做燒餅做麻辣燙,我就不會做,對吧?她能幫你推車,我不是你們一條胡同出來的不是你們機床廠附小的我就不配推這輛車了,是嗎?那我……我為你做別的事,成嗎?”
瞿嘉有一刻都陷入怔忡,眼神是悸動的,心是急速下墜的,很想抱住周遙,想用什麼柔軟的能表達情誼的東西堵住周遙的嘴。
“我就是不想讓你落下了,我還是想帶著你往前走,很快就期末考試,還有明年高考,要是可能的話我真的想替你去考試!我能做的我都為你做了,你就稍微用個腦子把答案都背下來,你只要每次人到場了,試卷上寫上你的大名!
“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都會在這裏,我不會走開。
“但是,我就是覺著,最近幾個月突然間的,好像我怎麼做就都不對了,你就開始嫌我煩……我也不理解你到底想要什麼,瞿嘉,你想讓我怎麼做你能滿意?”
不,遙遙。
瞿嘉搖頭,不是這樣的。
怎麼可能對你不滿意。周遙你就是人太好,你人太傻。
永遠都能做到完美,挑不出毛病。你是個單純、幼稚又熱血的大傻子!
瞿嘉拉過周遙的手,握著,手上黑泥和油花立刻也沾了周遙滿手。
他用力磨搓周遙的手指,很用力,猛地拽起周遙的手,扳開五根指頭:“周遙你看你手……你手就不擅長幹這個,你的手應該和你爸你媽的手都一樣的,手指修長,指甲整整齊齊的,將來也像你爸那樣兒,描工程圖打電腦鍵盤的手,你在這裏跟我攤煎餅玩兒麼?……周遙,你腦子有毛病了嗎?
“我必須在這兒待著,你忒麼以為我願意?……我媽都四十多了,我能讓她去拉那輛泔水車嗎!”
瞿嘉回頭指著那扇後門,指著瞿連娣消失在門內的背影:“你以為這是在玩兒麼周遙?不是。這已經是命了。”
對於瞿嘉而言,他的少年時代,上蒼對他毫無體恤和憐憫。這一切都是對他肉體上的磨礪和懲罰,心理上的折磨與考驗,動盪和挫折就沒有盡頭,他就落在激流中的淺灘上找不到方向了。
周遙還是撐不住情緒,發抖而哽咽了。
他沒對其他任何人說過那些動感情的話,撒嬌耍賴很常有,真正的告白也極少。瞿嘉也極少會說這樣戳心的話。
不遠處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杆子,吊著一盞孤燈,微弱的光芒在兩人眼前搖晃。有人就像老胡同裏那盞孤燈,從十多年前就已在那裏,一直立在那裏沒挪過位置。
“我為你好,周遙。”瞿嘉冷冷地說。
“為我好個屁!”周遙也突然爆發,固執的,執著的,“你少來這套,我不聽,你就嫌我礙事嗎?”
“你就是特別礙事,你趕緊滾蛋!”瞿嘉回頭就扔過來一句,像砍了一磚頭。
“……”
周遙愣住,眼圈爆紅,嘴唇緊閉。
瞿嘉也愣住了。
他剛才說什麼了?
“你讓我滾蛋,”周遙說,“咱倆好了這麼多年,你現在才讓我滾蛋,你身邊有人比我對你更好麼?”
有些話平時說習慣了,瞿嘉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的:滾,滾,快滾,你丫滾蛋。
這種話倆人親親密密開玩笑時可以隨便講,吵架時候,絕不能講。
“有人比我對你更好,更有用了,你讓我滾蛋。”周遙說。
“我給你的答案卷子你還是記著復習,過幾天就期末考試了。”周遙走過來,抵著瞿嘉的臉說,“那個卷子夏藍肯定做不出來,只有我能給你寫那些答案!”
周遙轉身就走了,抓著外套,從後門臺階上拎起他的書包。
影子在街燈下一晃而過,拖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淡。騎上車,頭也不回。
背影也很堅決,也是有自尊的。
瞿嘉站在原地,整個人就彷彿是個空心兒了,扒掉的不僅是運動服外套裏那件毛衣。周遙的背影好像扒走了他的心,想抓住周遙的背影,想讓這個人回來。
剛才都說什麼了,他都不知道。
最近可能太累了,被所有事情逼迫著他,把他擠壓到牆角無路可退,心態就崩了。
究竟哪一句是發自真心的,哪一句是賭氣是在胡說八道……
瞿嘉手指也發抖了,掏兜。兜裏已經沒煙了,只有糖,就沒存著煙,周圍沒有一丁點火星,
他被胡同裏一道過堂的冷風吹透。看周遙遠遠走開的樣子,就像看著本就稀薄的陽光在他眼前一寸一寸退走,所有的溫度離他遠去。
那時他們都太年輕,沒那樣成熟和周全,都還沒有到十八歲生日。只有看著那最美好的背影突然一轉身,瀟灑地毫不猶豫地離去,才會明白那個人有多麼重要,那個人的陪伴就是空氣是陽光是水是每一道呼吸是每一寸思維和意識。周遙就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