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堅守
再堅強的意志身軀也總有撐不住的時候,脆弱,無助,需要宣洩,也想要找個肩膀靠一靠。
瞿連娣那天晚上也曾有個瞬間,情緒崩潰痛哭失聲。她抓著她兒子的手不放,攥住了貼在自己心口,那是她的心頭肉啊。
瞿嘉那只手上有一片暗紅色的鼻血痕跡。
瞿連娣就坐在店門口,大街邊上,哭得滿臉通紅,脖子和手背凸起一片青筋。覺著對不住兒子,覺著瞿嘉撐得太辛苦了。
瞿嘉還不到十八呢,十八歲就好像把別人家的三十八、四十八都活完了。
別的男人,三十八歲才下崗,四十八歲才死爸爸。
心疼死了,心都要揉碎了。
後來派出所的人也來了,現場都已經收拾收繳得差不多。幾名擾亂社會治安的青年,在錚哥以德服人的批評教育之下,都坐在門口臺階上,坐成一溜,反省自身的錯誤準備痛改前非呢。
老王比派出所的還早來一步,趕緊就把瞿嘉架起來塞進車子,送去附近的朝陽醫院。
瞿嘉就是一整天沒吃飯,餓得,急火攻心還拎凳子跟人打架,才會體力不支一頭栽倒。
“沒大事,皮外傷麼。”瞿嘉躺在急診室的臨時病床上,輸了兩瓶葡萄糖就又緩過來,還是那副好賴不識的德性。
“您別哭了吧?”瞿嘉說他媽,“哭太大聲了,樓道裏就聽您一人兒。”
“流好多血,真的,真嚇壞我了。”瞿連娣紅腫著眼,“你這鼻子,冒那麼多鼻血,不會將來弄成王路軍那鼻子?”
老王就站在旁邊呢,瞿嘉瞅了一眼,哼了一句:“那您問問那誰他爸,會不會將來跟那誰的鼻子似的,慢性,陳舊損傷型,化膿型,鼻炎……”
“我剛才問醫生了,不會。”王貴生冷笑了一句,“你小子就沒被生踢著,就沒大事兒,甭聽你媽媽瞎詐唬……踢你的那位,真沒有你踢路軍兒那一腳踢得狠。”
瞿嘉把被子邊緣拉高,遮住他鼻子就不說話了,揮揮手讓他老媽到治療室外面歇著,順便趕緊把您物件兒請出去吧。
“你鼻樑比路軍兒的鼻樑高,所以你這一下,可能把鼻子往下銼個幾毫米,你那高鼻樑就塌了。”王貴生又損了一句,“讓你以後還敢打架?”
“甭操心了,”瞿嘉捂著鼻子和嘴,嘟囔,“您還是管王路軍兒去吧,別管我。”
“行行,老子沒資格管你。”王貴生說,“你也不用操心你媽媽,你也管得太多……以後我管她。”
王貴生伸手捏了瞿嘉肩膀一下,拍了拍。
小子,肩膀太硬了,又太要強,把這根弦繃得太緊了,肯定會傷著自己啊。
瞿連娣就坐在治療室外面的長椅上,靠著老王的肩膀,圈住這人胳膊,把這些年獨自支撐家庭撫養兒子的苦累心酸講了一遍。你不講出來,沒人會心疼你。
哭痛快了,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瞿連娣也是在那一晚做了決定。
而瞿嘉就坐在治療室的床上,孤零零一個人,頭靠著枕頭,那時反而沒有太難受,他媽媽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了。
這樣兒挺好的。
瞿連娣後來說:“還好這晚上遙遙沒在……周遙沒來啊。”
“幸虧沒來,他來了能怎麼樣?”瞿嘉說,“我讓他幫我打架,還是讓他看著我挨揍?
“周遙可單純了,他就從來不會打架。
“周遙以後都不會再來了。”瞿嘉對他媽媽說。
……
瞿嘉又歇了一天,徹底退燒才回去上課。額頭上又添一塊紗布,坐在教室裏挺顯眼的。
脖子和雙手手指也有些小傷,就用創可貼纏住,不讓傷口暴露出來。
好多同學悄悄回頭看他,尤其是他們班女生,都偷看他那滿身糊著創可貼的狼狽尊容。
在高中年級的校園裏,沒有人會歧視或嘲笑打架受傷的男生。正相反的,都有一種青春期年齡特有的單純幼稚心理,認為傷痕就是男子漢的勳章,是熱血是榮耀。男孩子臉側和手指上纏了膠布創可貼,就顯得特酷,特有范兒。
大約是去操場上操的路上,周遙終於發現了,隔著幾層的人,猛地扭頭看瞿嘉的臉,非常驚愕,盯著那些貼了膠布的創口。
隔著老遠,誰也沒說話,周遙把視線收回,低頭走路。
結果那天二十分鐘的課間操,他們年級有兩人被站主席臺上的年級主任點號批評了。
高三四班,後排那是誰?那位男同學你胳膊是抬不起來?彎腰彎不下去嗎?
周圍同學一聽就知道被罵的是誰,都想替瞿嘉抱不平,太委屈了吧,黑山老妖別給我們班扣班分啊。夏藍在底下說了一句:“是,他胳膊抬不起來了,彎腰彎不下去了!”
廣播操音樂聲繼續,過了不到一分鐘黑山老妖再次飆起一陣妖風,點了另一位:高三二班後排那個男生,你瞅誰呢你東張西望,脖子扭著不看前邊!
這次大夥都沒聽懂被點的是誰。
大概只有瞿嘉閉著眼都清楚,是誰在東張西望,誰一直在看他。
課間,瞿嘉透過窗戶看著周遙步出教學樓,周遙低頭走路,然後突然加快腳步,大步飛奔進了教學樓,醫務室方向……
缺了兩天課,最可怕的數學課的進度簡直是一日千里。老師串講了一堆定理公理,又講了一整套大題,瞿嘉坐在課堂上已經被落在五百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那滋味兒,四顧發現周圍已經沒人了,同伴都已經拋下他大踏步跑遠了,也會心發慌的……
隨後,午休時間,黃瀟瀟就又來了,從外面三步並兩步沖進教室,風風火火得,一巴掌把瞿嘉摁在座位上,壓低嗓門兒悄咪咪地談話。
黃瀟瀟剛進教室時,瞿嘉其實就看到,女生手裏那一塑膠袋的藥。
特意為他帶的,外傷止血的,止痛的,解毒化瘀的。竟然還有三種不同型號邦迪創可貼,透明防水型,紡織布高彈力型,消炎藥物型……打架刀槍無眼,所以各種型號備齊。
又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刨根問底,事無巨細,瞿嘉連說了兩遍:“我沒挨打,就當是我自己把臉摳花的。”
“才不信呢。”黃瀟瀟說,“知道你在外面打架了。”
“你再這樣兒,飛哥要吃醋了。”瞿嘉無奈一笑,“那我就真要挨打。”
“你落了兩天數學課,上課都聽不懂吧?”黃瀟瀟又著急忙慌得,“沒事啊瞿嘉,別擔心,我幫你把公式串聯一遍,大題都給你講一遍。”
黃瀟瀟同學要給別人講數學題了。
說出來在全年級都是一樁新聞。開、玩、笑,你、逗、我?
每次考試數學卷子和瞿嘉的分差都嚴格控制在5分以內,有時高5分,有時她還低5分呢。
“先去趟廁所,順便把飯盒刷了。”瞿嘉尷尬了想躲。
“不行不行,我先講題。”黃瀟瀟摁著他胳膊不放,講題的比聽講的還要急迫,在死線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務,“待會兒這些公式和解題步驟我就忘了,等我講完你再上廁所!”
“就回來。”瞿嘉起身,有一絲懇求的表情,“剛才吃藥喝熱水喝多了。”
“你蹲大號還是小號?”黃瀟瀟質問。
“……”瞿嘉小聲彙報,“小號,憋尿了,很快。”
“都快期末考了,上課你睡覺睡過去,下課你再蹲廁所蹲過去了,你還有時間學習嘛瞿嘉?”黃瀟瀟對著瞿嘉跑出教室的背影埋怨,“快去快回,我這記憶力是豬腦子記性,我只能記住半小時,半小時必須講完不然我真的就忘啦……”
唉。
瞿嘉在廁所裏,沒有再愚蠢自虐地用冷水沖頭。
他就把腦門貼在冰涼的自來水龍頭上,再側過頭把臉貼上去,讓自己清醒,對著洗手池裏“嘩嘩”流走的水,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就這樣放棄了麼,瞿嘉,你要放手麼?對你曾經說過的狠話,你放出的豪言,你的信仰,你對周遙曾說出口和尚未說出口的內心承諾,你就像懦夫一樣放棄?
沒有,沒有想要放棄。
身邊每一個人對待他都這麼好,都已對他仁至義盡,對他如此忍耐和寬容,都好像隨時隨地要伸手拉他一把,想要跟他說,別放棄了,瞿嘉,我們都還沒有放棄你呢。儘管如此艱難,我們大家想拽著你一起往前走下去。
就他請病假的這兩天,他們班主任老爺子坐了兩站公車,到“五芳”小吃店,站在店裏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吃了頓早飯才離開。老爺子原本可能實在忍不住了,想過來找當媽的聊聊,要高考了,都衝刺了,連我這慢性子老傢伙都坐不住了,真的不能再耽誤你兒子了!……看過一圈之後,老爺子臨走就跟瞿連娣說,“你也保重身體,身體最要緊的,考學什麼的,讓瞿嘉盡力而為,大學那道門檻絕對不會是決定人生命運的終點了。”
俞靜之其實也悄悄來過,在瞿嘉不在店裏的時候,拎幾盒保養品,說幾句安慰話。
還有,周遙。
周遙為他所做的一切。
周遙的陪伴從未離開。
身邊每一份心意都是真心實意,這些卻又阻不住滔滔的江水,挽不回傾泄的命運。
他並不懦弱,只是突然就疲憊了,有些退縮了,又很心疼周遙。
那天放學下了小雨,瞿嘉因為身上帶傷,就坐公車回家。
他打了雨傘,膠鞋踩著胡同口一地泥濘,進到大雜院裏,老遠望見他家簷下多出一輛自行車,就靠在他那輛破車外面。
也緊靠著,腳蹬子纏著,乍一看他都悸動了恍惚了,還以為……以為周遙換了一輛他不認識的破車嗎?
遙遙來了?
他家門檻上蹲著個人,用雨披罩住頭臉,在房檐下縮著脖子躲雨呢。
蹲著的人一抬頭瞧見他,笑了一下。瞿嘉這心口上劈裏啪啦就被一陣大雨點子給澆了,把一叢心火澆滅。
怎麼可能是周遙。
周遙那麼寶貝那輛寶藍色山地車,不可能換掉。周遙就算換車,也是再來一輛帥氣拉風的名牌山地,不會弄一輛沒有大樑的“永久牌 ”26女車吧?
夏藍從門檻上站起來,雨披的帽子就被風吹開,頭髮濕了,鼻頭和手指都是紅的。
“你坐車真慢!”夏藍撩開濕發,“我騎車都比你快,我等你好半天。”
“傍晚堵車。”瞿嘉說。
“有事兒嗎?”瞿嘉就站在門口問,“你找我媽?”
“你媽這個時間肯定在烙餅,我找她就去店裏找了。”夏藍很坦蕩地說,“瞿嘉我找你。”
“找我,你在教室裏找不行麼?”瞿嘉也很坦蕩,“找我你就回個頭。”
我就坐你斜後方,你找我,你就回頭啊。
夏藍就一笑,拍拍自己書包:“沒來過你們家,就過來看看你唄,探望病號。”
雨點子下大了,而且是秋冬天冷嗖嗖的冰雨,瞿嘉把屋門打開了。夏藍把書包裏給瞿嘉帶的吃的,各種營養品,掏出來擺桌上。“我媽給你買的,讓我帶過來,別嫌棄沒有英文字不是進口貨啊。”夏藍說。
“謝謝,不用給我買東西。”瞿嘉坐在自己床上,一腿抬起來踏在床沿邊緣,低頭塞上了耳機。
“那天晚上唐錚帶我去過派出所,做筆錄了,讓那三個混混賠了打碎東西的錢。”夏藍說,“瞿嘉,那天對不起啊。”
瞿嘉搖頭,不用說對不起。
“因我而起麼,連累你受傷,你還發燒生著病,對不起。”夏藍深深地看著人,說話很痛快。
“換了誰不都得打這一架麼。”瞿嘉垂下眼,很淡然的,“你問唐錚,如果是他他也會上。”
“你那天鼻血都流成河了,你媽媽都為你哭了呢。”夏藍就笑,“你鼻子還行不行?”
“你看呢?”瞿嘉摸了一下自己鼻樑,“不是沒塌麼。”
夏藍隨便聊兩句順手就把堆在桌上沒洗的幾個碗丟進鋁盆,倒上洗潔精,再從旁邊儲水的盆裏舀了一瓢水,就把帶油膩的碗都泡上了。然後又拎了鐵鉤子撥開煤爐蓋,熟練地把火撥旺,讓屋裏更暖。
明明是頭一回來瞿嘉家,熟門熟路像在自己家一樣。
因為在她自己家,也是同樣的房屋佈局,同樣的煤爐子。每天早晚就是這些事情,都做習慣了。
夏藍也沒賴著不走 ,聊完幾句就拎包轉身。回頭打量一下瞿嘉的床,又笑了,“瞿嘉你床比我的床大,你睡得比我舒服滋潤多了。”夏藍說。
“是麼?”瞿嘉沒反應過來。
“我們家還有我爸啊。”夏藍說話不講究忌諱。
“呵,人少有少的好處。”瞿嘉一點頭。
“沒錯啊,他們倆弄個大床,把整個屋子一占,哪有我睡覺的地方?”夏藍說,“我都想吊到天花板上,我的床擠在牆邊角,不到一米寬。”
“一翻身就下去了?”瞿嘉嘴角一聳。
“下不去,旁邊就是我爸我媽的床尾,我一滾就卡在兩個床中間那道縫裏,那個縫的寬窄專門就卡我一個人麼!”夏藍往門口走去,回頭說笑。
一開門雨絲就濺一臉,手都還沒焐暖,屁股都沒坐熱呢,因為主人沒有要留客的意思。
瞿嘉站在門口,點點頭,就算是說撒呦哪啦了。
夏藍一回頭,濕漉的帶卷兒的長髮掃過瞿嘉的鼻息,深深看著他,不想遮掩,心思心情毫無隱瞞:“瞿嘉。”
嗯?瞿嘉一臉心不在焉的怔愣。
“我想親你一下,行麼?”夏藍輕聲說。
夏藍伸手摸了瞿嘉受過輕傷的鼻樑,在瞿嘉猝不及防未及反應時抱住了腰。
夏藍大概比瞿嘉矮十公分,在女生裏就不算矮了,踮腳就能讓視線持平。瞿嘉第二反應還是很快的,猛一把推開,一下將女孩兒推出門檻,推進了雨中……
那一下就沒能吻上,遺憾了。
瞿嘉偏過頭一撤身,生生地躲開了,濕潤柔軟的觸感就落空在門邊簷下的一道風裏。
兩人隔著他們家一道屋門。夏藍站在雨中,全身一下子濕透,頭髮垂在肩上,雨水讓身材在濕漉漉的衣服下面暴露無遺,臉上也是濕的。
一個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孩,也足夠勇敢。
周遙當初都沒膽兒幹的事,在瞿嘉面前互視三秒鐘就慫炮了,夏藍就敢做,哪怕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拒絕”。
瞿嘉乾脆也一步邁了出去,讓自己淋在雨中,也瞬間濕透。
夏藍低頭拾起自己書包:“瞿嘉我就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歡的人啦?”
瞿嘉不答,雨絲在兩人視線之間狂飆。
“在咱們學校,你一直就有喜歡的人了吧!”夏藍大聲地喊。
“有。”瞿嘉很用力地、很肯定地點了頭。
“早就有了。”瞿嘉好像意猶未盡,就想要表達,想要再次向自己的內心確認,“上小學時候我就有喜歡的人了,成嗎?”
夏藍驚異地看著他:“我也跟你上的一個小學,你不記得嗎?機床廠附小,瞿嘉,我就在你隔壁班啊。”
“我知道你在隔壁班。”瞿嘉說,“我上小學時候,我就已經有很喜歡的人了……我喜歡的人從來都沒有變過。”
夏藍眼裏溢滿水光,睫毛上也有一層水霧,倔強地昂著頭:“我也是,我小學時候就有喜歡的人了。我喜歡的人,也從來都沒變過。”
人一生總會留些遺憾,是這輩子都邁不過去的心結。最美好的年華,永遠停駐在回憶裏那片青灰色的煙雨,杏黃色的天。
只可惜遇到時不會明白,將來是要擦肩錯過,不得不忍痛放手。有多少人真正有緣又有份,能夠在渡口的船頭牽上了手,一起走過煙雨,到達人生彼岸?……
瞿嘉調開視線沒有多看夏藍。他很不擅長跟女孩兒打交道,很害羞吧。他也不會花言巧語留有餘地委婉地拒絕,就用沉默做為結束。
姑娘太漂亮了,身材太性感了。
他就沒有多看,總覺著哪怕多看幾眼別人,都是對不住遙遙,都是某種不忠誠。
院門外,自行車軲轆碾過鋼板,爆出一串特熟悉的動靜。
瞿嘉猛地抬頭,寶藍色好像一晃而過。他猛跑出兩步到院子門口,車和人就都不見影兒了。
眼膜上出現幻覺了嗎?
但耳朵聽見的不是幻覺。這條胡同經過他們院子門口的地方,以前挖電線挖出來一個陷坑,施工單位圖省事沒有填土,就用一大塊鋼板,打補丁把那坑蓋住了。每一輛經過的自行車,都會在此地軋出“叮咣”這一聲,像敲門按門鈴似的,通知院內住戶,人到了。
瞿嘉就認得那車軲轆聲,因為那輛自行車來得次數太多,太勤了!在細雨中撞擊鐵板的聲音驚醒他,好像從他腦海裏軋過去了。
瞿嘉狂奔幾步跑出去找,在泥濘的雨中跑了好幾步。喘息著,喝著雨水,就是沒能追到,又跑掉了。
他再慢慢地走回去,就在他們院門口,放著一個塑膠袋。
他把塑膠袋撿回家去了,裏面裝著一個玻璃飯盒。有人給他做了一份甜品零嘴兒,大概是拎著這飯盒也來“探病”的吧。
一盒草莓。
水果都已經過季了,肯定是從超市買的高價草莓。草莓用牙籤串了,特意裹了一層糖稀,弄得甜甜的……有人給他做了一盒冰糖草莓。
事後,幾天之後,瞿連娣在家裏做飯,又炒倆菜。
炒了個肉絲蒜苗,瞿嘉吃光了大半盤子,但是最愛吃肉絲炒蒜苗的那位,不在飯桌上。
母子之間不想再瞞,瞿連娣這頓飯吃得糾結難熬,飯碗都空了竟然還在嚼筷子。兩根直不楞的筷子都快被她擰成麻花兒,瞿連娣乾脆就問了:“夏藍也是挺好一女孩兒,開朗大方,又漂亮,又對你這樣兒……可惜你就是,沒有喜歡上人家?”
“嗯,沒喜歡上。”瞿嘉答得也特別乾脆俐落。
瞿嘉就明白他媽媽也知道那事了。
因為夏藍就沒打算遮掩隱瞞,回去就特坦白地對張蕙藍交代了,她向瞿嘉表白索吻來著,沒成功,很痛快地被拒絕了,人家已經有喜歡很久的物件了。
隨後,張蕙藍也是個嘴快又心存不甘的,一整天就和瞿連娣對著面盆案板嘮叨,可惜,遺憾了,你們瞿嘉沒喜歡上我們閨女,沒看上,把我們拒絕了!雖說早戀這種事我們也不贊成,本來覺著來日方長,兩人將來沒準兒還能考到一個大學,上了大學再發展,結果呢,你們瞿嘉脾氣是真個色,眼光是真挑,就沒看上我們!
瞿連娣當然一個字都不會對夏藍她媽吐露,這一肚子委屈心酸,憋死她了,都揉到面裏了。
心裏難受,感慨,孩子們這都是什麼命啊?
夏藍這樣兒的姑娘,跟她的瞿嘉,也是青梅竹馬,而且還門當戶對。一片胡同區出來的窮街坊,一個廠子散夥的下崗職工,同屬於從舊時代踉蹌著走過來被新時代拋棄在河床沙灘上的失意者,誰都不會嫌棄誰。
瞿嘉假若願意和夏藍在一起,一丁點兒壓力都沒有了,雙方家長都會舉雙手雙腳贊成,很合適,很般配。
但那只能是“假如”了。
事到如今,已經沒假如了。
瞿連娣自己都不會再贊成,那樣兒不是坑人家姑娘麼?這個家裏已經“住”進來周遙了。
周遙存在她們母子倆生活中這麼多年,早就在內心安家落戶,就不可能抹掉,不可能假裝在當年南營房小胡同裏那個漂亮又招人疼的男孩兒沒有來過。
瞿嘉就是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直接上了懸崖峭壁。
“你媽媽我都明白,你和遙遙,這麼多年感情太深,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把你掰回來。別說你捨不得,我也捨不得遙遙。”瞿連娣對她兒子說,“媽就是心疼你太累,太難了,你那犯軸的腦子你能明白嗎?你跟夏藍倆人,咱們家不高攀,她跟你,她也沒高攀,就誰也不拖累誰。你面前就是一條坦途,沒有任何壓力,你還用得著……
“你為什麼生病,為什麼發燒?你為什麼淋雨,你為什麼難受,我看不見嗎?……
“還有,店裏不准你再去了,你要是再去,我就不去了!”
瞿連娣說話間淚流滿面,抹一把臉。最近淚點有點兒低,哭得都快慫了,她以前絕不這樣,以前也是叉著腰拎著自己鞋站在食堂門口跟人吵架一個小時措辭不帶重樣兒的,現在,命運壓身,磨沒了很多棱角。
多麼喜歡遙遙啊,那個大吉祥物多久沒來家裏吃頓飯了?
周遙每次過來“五芳”,瞿連娣心情沒比她兒子好受,每一次理智都警告她,對周遙冷淡些膈膜些,這傻孩子沒準兒以後就不來了,一了百了。然而感情上又愛得要命,每次周遙來,就牽住她心頭肉了,好吃好喝地招呼著,捨不得對周遙擺出一絲些微的冷臉。
瞿嘉埋頭吃完飯,盤子都扒拉乾淨舔了,才抬頭:“您不用操心我的事,甭說了。說了我也不會聽。”
瞿連娣莫名鬆了一口氣。
“媽,您覺著我算孝順麼?”瞿嘉又說。
瞿連娣連忙點頭,兒子你當然是孝順的好兒子。
瞿嘉說:“我也覺著我還算孝順。別的事都可以順著您,唯獨這一件,不可能。我喜歡的人,他叫周遙。”
瞿嘉一個字一個字說的:“我上小學時候您就知道,您這些天累糊塗了嗎?那我再說一遍,我喜歡的是遙遙,我從來沒有變過。”
……
周遙來或是不來,在或者不在他身邊,將來去哪,走哪條路,那是周遙的事。
他喜歡周遙,這是他的信仰他的堅守,就是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