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夏花
那年夏天他們這群人聚在一起,越是道別的季節、臨近分別的時刻,越是情誼不舍,每一個人都是彼此保存在心底的,最珍貴的夥伴。
高考完兩天之後,是他們高三畢業班私下的師生聚會。幾個班的學生把學校附近一家餐廳包場了,桌子都訂滿了。
他們坐的是大圓桌,每人都互相看得到在座所有人的表情,每人就都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站起來講話,然後低下頭,臉紅,眼熱,再抬起頭時已是滿面水光,告訴身邊的人分離是多麼傷感,其實不想走,其實想留下。
奢望留在永遠的十八歲吧。
大家吃菜,喝酒。所有人都在笑,也有很多人哭了。
瞿嘉站起來時候就給他的班主任鞠了一躬。他總之也懶得說話,就不會說話。
黃瀟瀟哭得非常大聲,哭完就靠在潘飛身旁,環腰抱著,滿眼通紅,那時就已預見到即將遠隔重洋兩地分離的酸澀。
小姜從理科班那邊的桌子跑過來,突然跑到瞿嘉身後,在瞿嘉猝不及防的時候抱住了。
“我就抱一下。”小薑小聲說。
瞿嘉回頭看著對方。小薑頓時又不好意思了,被瞪得老老實實招認實話:“我經過周遙允許了……他說讓我抱你一下嘛。”
夏藍坐在餐廳門外的臺階上抽了一根煙。她媽媽動手術之後戒煙了,她好像悄悄地抽起來了。
葉曉白遠離歡笑和喧囂,一個人默默走到門外,於是也坐在夏藍身旁。
葉曉白管夏藍要了一根煙,嘗了幾口,咳嗽。
夏藍說,你不會抽煙就別學這個,不好。葉曉白說,我沒有要學抽煙,就是有點想他了,想我男朋友身上的煙味。
年級教導主任不准他們喝白的,每桌都擺了許多瓶燕京啤酒,還有雪碧芬達。
“周遙,你那一身能耐都沒有用武之地啊,發揮不出來啊。”周圍有同學說。
“‘燕京’就都是水,今天不怕,今天灌趴了周遙!”潘飛在隔壁桌上指揮他們。
“去你們的!”周遙聳肩抬手一擋,“誰說要跟你們喝了?我才不喝水呢。”
他熬過前兩輪上菜,涼菜剛吃完,熱菜才墊個胃,就迂回著遛到瞿嘉他們那桌。所謂的分班分桌,只在飯局最初半個小時還存在意義,半小時之後分桌就亂了,不再依照班級,而是依感情上的遠近親疏。
原來二班的同學自覺都湊到一起。班主任笑呵呵一招手,過來,周遙就一臉熱情乖巧地坐過去了,過一會兒,瞿嘉趁別人沒注意,也低著頭坐過去了。老爺子就一手摟一個,又扯了很多不著邊際的廢話,暑假你們倆要去哪玩呀,給我注意安全啊……周遙應該能考上第一志願,開學不能放鬆,清華裏牛人太多啦,就不像你在朝陽一中這個小水潭這樣輕鬆,畢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還有你,瞿嘉,高考不是人生的終點,以後還要繼續努力,追趕周遙的腳步,你追不上人家周遙老子可幫不上你,誰都幫不了你啊。
周遙就跑到瞿嘉那桌上,替瞿嘉喝水去了。
畢業季的酒桌,就是給大夥一個機會說出過去三年、六年裏沒說出口的話,做以前沒敢做的事,比如很多人憋著想要圍攻瞿嘉喝酒這件事。
不知道瞿嘉酒量到底如何,因為這人就從來不喝,班裏男生踢球贏了他不喝,運動會拿了跳高第一名他都沒喝。一群人拎著酒瓶子對瞿嘉進行圍追堵截,繞著大圓桌追攆。男生都在嗷嗷地起哄,女生都在捂著嘴看熱鬧。
“沒勁了啊,瞿嘉,你沒勁了啊。”他班男生說,“今天這頓飯你都不喝?”
“吃完這頓飯明兒咱們就散夥了,今天你都不喝!”
瞿嘉已經喝了兩杯,只是啤酒,眼眶就微微發紅了。可能因為眼睛細長,發紅的面積就不會太大,別人還以為他是剛才聽各位同學發表感言被感動了呢。
他的酒量,就是“沒有量”。
有人摟著他要灌第三杯的時候被拽開,那杯酒就被奪走易手了。周遙一把摟過瞿嘉,說“哥們兒我敬你一杯”,順手,也順嘴,特別自然地就把那一杯幹掉。
“真夠哥們兒,周遙你。”人民群眾火眼金睛沒那麼好糊弄,“周遙你又替他喝,你每次都這樣!”
“我不是為了夠哥們兒。”周遙端著杯子,戳著瞿嘉胸口,“就瞿嘉這種人,能讓我在他面前發揮一次特長嗎?我壓他一次成嗎?!”
“你就逞牛逼啊?”大夥起哄說。
“對啊,我就逞牛逼呢。”周遙說。
於是一夥人交杯換盞,又喝成個忘乎所以不亦樂乎,現場歡樂而狼藉,又帶著揮之不盡的憂傷……瞿嘉幾次從後面扽周遙衣服:好了麼,你差不多行了。
周遙回頭看瞿嘉一眼:沒事。
瞿嘉小聲說:“這不是水,你別喝大了。”
周遙小聲說:“我不喝他們就灌你了。”
吃完飯把菜盤撤走,所有人戀戀不捨地都沒有走,就圍在桌旁聊天、憶舊、打牌、唱k 。這個飯館的大廳裏就有卡拉ok設備,牆上一角掛著一個電視螢幕,以很土氣的方式滿足食客們吃飽了想要嚎一嗓子的惡趣味。
瞿嘉摁住周遙的杯口,就拿過話筒起來唱歌了。
那晚,校園吉他男神很慷慨地獻嗓兒,唱了好幾首激昂磅礴的大歌,《大海》,《紅日》,《明天會更好》。很多人剛緩過來,又被瞿嘉生生地給唱哭了。
偶然有人起哄,說,跟夏藍再來一首合唱吧,畢業啦,分開啦。
夏藍坐在另一邊,手裏拿了話筒,看著瞿嘉。
瞿嘉回頭,瞟了一眼周遙。聽媳婦的,遙遙批准了他才能唱。
周遙又跟身旁的潘飛幹掉半杯,對瞿嘉點個頭,批准了,唱。
瞿嘉和夏藍座位相隔很遠,合唱都沒有站到一起,中間就隔著一道不可能邁過去的鴻溝。夏藍說,還唱那首男女聲對唱,《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你就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從此我的天空將永遠飄著那場北方的雪。
……
那晚,瞿嘉一直喝的是各種果味兒碳酸水。
倆人就在底下研究,怎樣能把碳酸水兌得最像啤酒。雪碧和芬達兌出來顏色不像,後來周遙從櫃檯拿來一瓶酸棗汁,偷摸地勾兌假酒:“一份康師傅冰紅茶,兩份雪碧,再來一瓶蓋的酸棗汁……嘖,行了,這個色兒像燕京,你就喝這個,就跟他們說這是啤酒。”
瞿嘉看著周遙,突然湊近,好像是要說悄悄話,更像要親臉,但就在周遙耳朵上輕吹了口氣,代替親吻了。
帶著碳酸水味道的口氣,就把周遙的耳朵吹紅了。
他倆結束考試之後,都沒有對題對答案。
全班同學大家都不對答案了,高考無論是死是活,就是這最後一樁斷頭買賣,他們總之已經回不去這一年緊張刺激、驚心動魄的歲月時光。再見吧教科書,再見吧考試卷子!
周遙就問過一句:“考好了?覺著還不錯麼?”
瞿嘉仍然那副淡淡表情:“還成吧。”
周遙也心思挺重的,話到嘴邊那口型,分明就想要追問更多細節,但忍住了沒問出口。不想拿這件事煩瞿嘉,到時看放榜和錄取就都清楚明瞭。
兩人內心都相當清楚,“高考結束”這一道死線意味著什麼。也許眼前突然就能豁然開朗,一馬平川,父母親人們都向他們張開臂膀,用熱情而寬容的擁抱在前方等待他們,家的方向為他倆燃起溫暖的黃色燈火……又或者,迎候他們的就是又一波更猛烈更兇殘的打擊,是忍耐之後終於爆發的疾風驟雨,驚濤駭浪。
他倆總之已經十八歲,高中畢業,他們成年了,必有一天需要選擇堅強,迎接暴風雨吧。
同學們不准他倆再沒完沒了地私聊了,抓他們過去一起打牌、劃拳。
周遙是從那時開始頭暈,真的有點兒高了。他心情特別暢快,就喝多了,他喝酒也是“沒有量”。
“算不過來了,不玩兒不玩兒了麼……”數學太保周遙同學雙眼緋紅,劃拳要輸啊。
“十以內的幾個數,周遙你算不過來啊?”旁邊的人嘲笑。
“嗯……算不過來了。”周遙狠命搖一下頭,眨眨眼,眼帶一片濃豔的桃花,那樣子就特別英俊。
“你別玩兒了,我來。”瞿嘉擼開袖子,往桌邊一坐,“誰跟我來?!”
瞿嘉大爺劃拳是憑藉如狼似虎的氣勢,至於最簡單的加減法算數,人一多他就暈,腦子還不如喝高了的周遙明白呢。
“錯錯,臭拳,你喊九出二啊?罰罰!”
“你又喊五,已經取消五,取消‘五保戶’!罰!”
“瞿嘉你手不准動的,出了就不准改拳的!手指頭彈吉他呢麼你還能拐彎的?罰罰罰!”
瞿嘉一頭磕在飯桌上,把臉埋起來,也笑。
周遙就一杯一杯地,微笑著喝酒:“沒事兒,我還有量,罰啊,我替你喝。”
瞿嘉從桌邊抬起頭,一把按住周遙的杯子:“你別喝了。”
周遙看著他笑:“你負責劃拳,我負責喝酒。”
瞿嘉說:“喝多了。”
周遙搖搖頭,笑:“你,負責陪大家玩兒,我,負責陪你。”
周遙那慢悠悠笑著講話的腔調,脈脈含水的眼神,就意味著喝高了。直不楞登瞄著瞿嘉都不錯眼,不避諱旁邊還有好多人呢,笑得像個小傻子。
瞿嘉摟過周遙肩膀,周遙腦袋發沉,當時就往前一倒,靠在瞿嘉肩膀上安靜了不說話了。
原來周遙喝高了是這樣的。瞿嘉頭一回見這人喝醉,在畢業飯局的這個晚上。
周遙身體各部位感官喝得遲鈍了,表情依然是笑的,沒有撒酒瘋說胡話或者鑽桌子底。意識模糊時所表露出的情緒才最真實,他就握了瞿嘉的一隻手,依偎著不想動。
個子比瞿嘉還高呢,周遙需要撾成一棵歪脖樹才能靠住,這“大鳥依人”般的撒嬌姿態,就更有一番動人的味道。
“你們倆!”周圍同學都喊,“真他媽肉麻啊!”
“肉麻了怎麼著?”瞿嘉說。
“還來嗎,還玩兒嗎!”瞿嘉噴著勾兌飲料吼了一句。
“不怕輸。”
“酒不喝了。”
“再輸我就親他一口。”瞿嘉指著懷裏抱的周遙放出話來,誰怕誰呢。
周圍人撒瘋地起哄,大家其實都已經醉了,也就沒有什麼人去細細地想,去深究兩個男生動作神態的親密無間,酒桌上已呼之欲出的感情關係。在座的男生,只有瞿嘉喝得最少了,在周遙捨身忘我地維護之下,就他沒醉。他完全清醒著,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說什麼。
其他人都在現場直播撒酒瘋了。
“你輸了你親他,別玩兒賴的。”瞿嘉指著跟他劃拳的任瓊,又指坐在後面兩眼發直滿面通紅的劉春雨。
啪啪啪幾個回合,任瓊真的輸了一把。這小子揉亂自己的頭髮,轉過身就抱住劉春雨,在大春春那倒楣孩子還沒弄清狀況的一刻就對著嘴“啵”了一口。
然後瞿嘉也輸了。他又輸掉至少三把。
每輸一次他就偏過頭,捏著周遙的下巴,照著這張俊臉用力親上一口。
……
當晚散席回家,所有人依依不捨,相擁著道別。
瞿嘉理所當然地扶著周遙出來,周遙是自行車都騎不動了,倆人就去坐公車。
月明星稀,一陣清幽的晚風把沉吟聲送進車窗。公車上乘客不多,每人平靜的臉上都隱隱含著歸家的期盼。每一次停靠,每一處車站,都通往許多人回家的路。瞿嘉在公車上緊抱著周遙,捨不得撒開手,下一站就要到了,那時卻都無法確定,兩人能否牽著手走完這條回家的路……
他們一路坐到周遙家附近了,瞿嘉把人扶下車,站在長街的街燈下,看著彼此在燈光下相合的影子。他自作主張,扛著周遙過了馬路,過到對面的車站,坐了相反方向的下一趟,他們倆又坐回去了。
瞿嘉就是要把周遙帶回他住的地方,也就是老王家的那個小平房。
走在陰涼微濕的小胡同裏,周遙兩腳打晃靠在瞿嘉身上,就這樣拖拖拉拉地走。
周遙抬頭看他:“你家啊?”
“老王家。”瞿嘉小聲說,“你陪我一晚?”
周遙點頭,送給他一個信任的笑。你說去哪就去哪。我們一起就好,無所謂去誰的家。
那晚,瞿嘉把周遙丟在老王家那小平房的床上。他給周遙脫了大短褲,夏天的衣服最好脫,沒有一層又一層牛仔褲毛褲秋褲之類囉裏八嗦的累贅。周遙被他輕而易舉就剝了那層外殼,露出裏面鮮潤、透亮、誘人的瓤子。
周遙在他面前原本就是這樣毫無保留的,清清白白的,從來都是。
他就把他欠周遙的那次以三換六的債務,連本帶利都還給對方了。周遙在酒醉的昏睡中微微顫抖,眼神濕潤,偶爾太舒服了就哼哼起來。
可能知道瞿嘉在幹什麼,也可能太迷糊了一直以為是在做夢,支持不住了就哼著求饒……
瞿嘉到很晚了還沒忘打一通電話,給俞老師留一條短訊:【遙遙畢業飯局喝多了,在我這裏睡一晚,明天就回,我陪著他您放心吧。】
俞靜之迅速就回復了:【你照顧他,我們放心。】
俞老師就很懂講話的藝術,說“我們放心”,瞿嘉敢不好好照顧周遙嗎。
第二天周遙睡到日上三竿,差點兒都誤了學校正式的畢業典禮。
他醒來時,就是光著趴在床上昏睡的德性,身上裹著一條毛巾被。毛巾被是誰的、床是誰家的、房子又是誰的,都不認識。
周遙一抬頭,瞟到背對他站在廚房裏做早飯的瞿嘉。
這個人是誰他認識。這就足夠了。
周遙伸手就先摸後門兒,心虛耳熱,檢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壞嘉嘉給po處了。
t恤衫晾在門口的晾衣繩上,瞿嘉都幫他洗了。周遙穿上一條內褲爬起來,從後面抱住,用頭髮蹭瞿嘉脖子。
“早上吃炒飯,成嗎?”瞿嘉扭過頭問周遙。
“不用做那麼麻煩的,我就隨便吃。”周遙親瞿嘉的耳朵。
“不麻煩。”瞿嘉說。“還有香腸煎蛋,你要幾根腸?幾個蛋?”
“嗯……”周遙就像沒睡醒的樣子,或者就不願意睡醒,哼哼著,“都要,要大補,我香腸疼,我的蛋也疼。”
瞿嘉輕聲一笑。
“昨晚上誰偷吃我的唧唧來著?!”周遙凶凶地質問,分明就是小情侶間的調情。
呵,瞿嘉扭過頭:“你說呢?”
“喝高了我都不記得了。”周遙皺了眉頭怒問,“誰把我的蛋給煮熟了?都給我煮破皮兒了!”
“你說呢?”瞿嘉再次反問,“你讓多少人吃過?你問誰呢?……除了我,你還讓誰摸過?”
周遙臉上一紅,傻笑出聲。
沒有了,除了你,除了我們倆之間,沒有了。
飛快地吃完早飯,嘴裏塞滿食物,兩人撒丫子沖出家門,趕著去學校參加畢業典禮。
兩人都被分派了任務呢,都要上臺。周遙沒回家過夜都沒衣服換,就借瞿嘉的一身衣服穿了。
在那一屆的畢業典禮上,大禮堂裏,很帥很牛逼的周遙同學作為優秀學生代表,拿著稿子上臺發言,代表全體畢業班學生感謝母校傾力栽培,感謝老師們悉心教導,然後代表大家向校長、主任和老師們一一鞠躬。
周遙穿了一件純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淺色長褲,笑容英俊,乾淨而挺拔,就好看極了。臺上一道光芒恰在這時灑下來,照亮了禮堂邊緣最易被人遺忘的角落。
同是那次畢業典禮上,瞿嘉作為校園裏不務正業的另類學生的代表,拎著吉他也走上台,唱了幾首歌。先唱他們校歌,唱勵志歌曲,最後又唱了那首《流浪的小孩》。
瞿嘉坐在椅子上,一條腿橫架在另一腿的膝上,懷抱他的吉他。
他就看著台下坐在前排的周遙,兩人再次四目相對。
你給的溫度,是我的陽光。
命運逆水而上無力左右,思念讓你的影肆意橫流。
人生太難,憂愁成災。
看街頭雪雨我一直守候,如牆頭野草我對你至死方休。
我在呐喊,奔流入海,野火在燒,天荒地老。
路盡頭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想要感謝這些年,感謝陽光慷慨的照耀,而我的陽光就是你。我從牆下那不為人注意的陰暗角落走了出來,走上寬闊的道路走向更深遠的曠野走向光明的盡頭。
感謝你的陪伴和不棄。
感謝你讓我變得更好。
每一次前進、攀升,距離那個永遠最優秀最出色的你,都更近了一點點。
……
隨後,各個班級聚集在禮堂外面,小廣場上,照畢業集體合影,就在國旗旗杆下面,
啊,竟然忘了畢業合影這事,都沒有準備時髦上檔次的服裝出來。尤其瞿嘉,襯衫咧吧著三顆扣子,露出打底的背心兒,邋裏邋遢。
兩人不再同班,遺憾地就無法留在同一張畢業照片裏。周遙在人群中偷看,看合影隊伍裏站在第三排高處的瞿嘉。瞿嘉沒笑,很酷的,就微微偏著頭站在一片紅白黃藍綠各色t恤襯衫之間,黑得特別醒目,在周遙眼裏,就永遠是那位很個色又帥氣的少年。
周班長好不容易集齊本班人馬,他肩寬腿長個子高,也站最後一排靠中間位置,身旁是他哥們兒潘飛。
姜戎就趁老師沒注意他,跟旁邊至少兩人換了位置,插隊,加塞兒,硬把自己塞到周遙旁邊。
“唉那誰,小薑,你怎麼過去的?”站在三腳架旁邊全程監督合影拍照的,就是他們年級主任。
“你下去,你站前排。”年級主任用手指戳著,那氣勢,隔空就能用二指把小薑拎出來。
“就讓他站這兒唄。”周遙大方地摟住小薑的肩膀。
“照出來就不好看了!”年級主任也相當固執,帶有追求完美的偏執,“一個扇面弧形就在他頭頂上缺一塊兒。周遙你太高了,他矮!”
周圍同學哄笑,姜戎一下子臉紅了,“啊啊”嚎了幾聲,委屈,憋屈,差點兒就用拳頭捶周遙胸口了,不情不願地挪到前一排去了。
攝影師喊1、2、3,同學們大喊“茄子”。
拍過兩張之後,攝影師說“再來一次”,就在按下快門的瞬間一個黑衣身影竟然就不打招呼,閃進了鏡頭。
在鏡頭靠左的邊框,擠進半個身位,仍然沒笑。
攝影師猝不及防按了快門,拍下這張照片。年級主任氣得抓狂,暴吼一聲:“瞿嘉!!誰讓你瞎溜達呢你沒看見拍照嗎!!”
“看見了,我就進來合個影。”瞿嘉回頭甩下一句,嘴角一聳,揚長而去。
周遙站在高處,斜眯著眼偷看那位溜進鏡頭與他合影的壞孩子,嘴唇笑出弧度,頭頂再次炸開煙花了。
之後那天就是世界盃決賽,球隊裏一群鐵杆哥們相約一起吃飯,然後熬夜看球。
周遙打電話叫瞿嘉:“晚上一起,過來看球嗎?”
瞿嘉說:“約了唐錚,他找我吃飯,然後可能也要看球吧。”
“你跟你球隊的人約了?”瞿嘉很大方地說,“那你去唄。”
“哦……”周遙在電話裏也就猶豫了一秒,立刻改主意了,“那我不跟他們吃飯了,又不缺那一頓飯,我跟你一起,唐錚約你去哪吃?”
周遙就是這樣兒。他難道跟瞿嘉之間缺那頓飯?
唐錚在道上認識人多,有很多周遙瞿嘉都不太清楚的狐朋狗友,跟著錚哥混總之不吃虧。於是那天,唐錚就又開著車帶上他們兩個,車後廂還塞了幾大袋零食、瓶裝飲料、易開罐啤酒,甚至還有幾盒外賣打包的涼菜,去到懷柔一處度假村落,過夜玩兒個通宵。
“錚哥你買的啊?”周遙問,“帶這麼多,度假村沒賣吃的麼?”
“哦,可能旅遊景點賣的東西貴吧。”周遙自作聰明自問自答。
“我猜那度假村真沒賣吃的地方。“瞿嘉冷笑著說,“真有度假村麼?說實話吧。”
哈哈哈,唐錚抖著肩膀一樂:“未來規劃中的‘度假村’,現在呢,它就是一個村兒,所以吃喝需要自備。”
操,瞿嘉笑駡了一句:“我說對了吧?是忽悠咱倆過去,幫忙開荒種地的。”
周遙也笑:“等著錚哥發了財,當了老闆,把那個村兒變成度假村唄。”
他們開車途中,在京郊邊緣地帶,一家海鮮漁村吃飯。其間,唐錚就在餐廳櫃檯打電話,買晚上這場世界盃決賽的勝負手。
周遙聽見了,給瞿嘉打個眼色:“哎,錚哥買球啊?”
瞿嘉點點頭。
那時國內還沒有發行正式的足球彩票,體彩中心這個機構都尚未成立,沒有官方的賭球管道。然而,球市的火爆足以催生出某些非正規的地下足彩業務,在酒店裏,娛樂城裏,網吧裏,有人做莊就有人爭相下注。就連國內甲a聯賽都有人參與攪局,更何況歐錦賽世界盃這樣全球矚目的賽事。
唐錚靠在櫃檯邊,對周遙勾勾手:“哎,晚上那場,你們說誰能贏?”
世界盃決賽啊,誰知道誰能贏?要是確定知道輸贏,就不在這兒坐著了。
周遙頓了一下:“巴西!我大羅,我裏瓦爾多,還有羅伯特•卡洛斯,誰能守得住?”
巴西隊如日中天,球員才華橫溢,全隊鼎盛時期,誰不買巴西誰傻啊。
“買法國吧,唐錚。”瞿嘉在一旁說。
“你覺著法國能蒙上?”周遙看著瞿嘉。
“九成人都買巴西贏吧?”瞿嘉說,“我就不跟別人買一樣的。”
“多數人少數人有關係麼?”周遙說,“巴西就是戰鬥力最強,硬實力。”
“哎,真理沒准就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唐錚用車鑰匙輕敲著櫃檯,“買法國?”
“真理就掌握在我手裏。”瞿嘉面無表情地甩了一眼同伴,“我就說法國贏麼。”
唐錚一拍櫃檯的玻璃:“成,賭一把!”
這一把賭得不小,周遙隱約聽見電話裏講的那個數位。嘖,唐錚這個“拆二代”現在牛氣了,在外面打工掙錢攢老婆本是很拼的,偶爾賭一把球玩兒的數目也很大。
瞿嘉雙手踹著褲兜,慢慢往飯館門口走去,周遙從後面勒住人,小聲說:“法國要是贏了,我就親你。”
“成啊,翻倍。”瞿嘉也下注,賭一盤大的。
“還翻倍,太多了吧?”周遙立刻又陷入認真思考帶來的焦慮,不停嘮嘮叨叨,“上回就六次了?你還翻倍,十二次你要精盡人亡麼?……你讓我來十二次,我也要陣亡了。”
瞿嘉笑出來,神經病。
“前天晚上,到底有沒有六次麼?”周遙纏著瞿嘉想要探究真相,浮想聯翩。說得就是畢業酒局晚上,他有印象被瞿嘉扒掉衣服,有印象第一回是怎麼出來的,特別強烈刺激,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他都昏過去了。
“嗯……沒有,你就三次。”瞿嘉說。
“哦。”周遙有點失望,自己有這麼弱雞?
“你當時就不停地喊老公饒命受不了了……”瞿嘉露出一絲笑模樣,“我心軟就饒你了。”
周遙頂著兩隻紅耳朵抓住瞿嘉搖晃,才不信呢,誰看見了誰聽見了,沒有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