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狹路
那種滋味兒,對於當時的周遙和瞿嘉,都挺難熬的。
彷徨,心煩意亂,不知所措。因為連他們自己都沒明白,這樣的身體和心靈悸動是怎麼回事了,是有病嗎。沒人會教給他們,為他們解釋,也沒地方翻書上網查科普啊。
瞿嘉當時跑出游泳館,面色發紅,大步流星地就往高中部教學樓走去了,路上還碰見夏藍。
他們一個年級同時上體育課麼,夏藍選修的是女子排球,也剛從操場回來,穿緊身的短袖t恤和運動長褲,ao凸有致,身材修長。念高中的女孩子,哪些是天生麗質特別好看的,在最美好的年華里終於顯露出來,風采都已經遮掩不住。
倆人一個直走一個斜穿過來,差點兒撞上。
夏藍一笑:“哎,幹嗎去啊。”
瞿嘉一抬頭,視線僵在夏藍臉上。其實就是心虛了,心裏特亂,擦肩而過都沒打招呼,風一般的男子“呼啦”就掠過去了……
夏藍確實認識瞿嘉很久了,在瞿嘉名字還叫陳嘉、家裏還有爸有媽的時候,就認識。當然,那時候瞿嘉也就小屁孩兒一個,穿著破爛的地攤貨,頭髮從來都弄不整齊,孤僻地野在外面,野孩子似的。廠子裏人人都知道有這麼個男孩,但肯定不會有什麼女生對他發生興趣。
夏藍就是機床廠車間工人家的子女,理所當然地念了機床廠附小,再考入朝陽一中。興趣和情誼,就是默默然然地,一天一天積累生髮的。
校園裏,有人喜歡陽光燦爛型的男神,有人喜歡風趣幽默的男神經;也有人專門就喜歡瞿嘉這種比較偏門旁類的冷口味,比較難親近和接觸的,特別有挑戰性。
因為瞿嘉很酷的,身上有那種“社會社會”的勁兒,沉默寡言,但又不像外面一幫流氓混子那樣粗魯兇惡。在校園裏他也沒炸刺兒,低調得還挺有性格,也就偶爾彈個吉他唱個歌,在校門口或者男廁所裏抽根煙,上課開個小差,考試打個小抄,每天斜挎著書包騎一輛“28飛鴿”來來往往……
夏藍手裏攥了兩張電影票,就是他們學校旁邊的電影院的票。
時代不同了,已經九五年了,這一年什麼娛樂活動最時髦呢?已經不是窩在烏漆麻黑的小錄影廳裏看帶子,而是看國家特許引進的美國進口大片兒。大片兒來了,“狼”來啦,觀眾都瘋狂地湧入電影院了。
不是一個班的學生,如果要找對方,是需要等在教室門口說:“哎同學麻煩你,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瞿嘉。”
周遙一抬頭:“哦。”
他耷拉著臉,往教室裏一探頭:“瞿嘉,大美女找你呢!”
挺尷尬的,瞿嘉沉著臉也出來了,那眼神兒都能把地上的瓷磚剮開。他跟夏藍說,我不去看電影,不用。
夏藍說:“就兩張票,我家長給我的,進口大片兒,《真實的謊言》,你心裏想不想看?”
這片子在電影院放得可火了,當年最火的一部,施瓦辛格主演的,愣是賣六十塊錢一張電影票。以當時的工資和物價,這就相當於男生女生約會不去吃平價小館子非要吃米其林了。這種火爆的動作片,男生誰不愛看啊。
瞿嘉搖搖頭,順手就掏兜想拿煙,但沒掏出來,被教導主任瞧見要扣班分的。他說:“這麼貴的票,你甭浪費了,找我去看電影就是浪費你錢,你找別人看吧。”
夏藍眼裏有點兒小失望,還是笑的:“我找誰去看?我覺著你會喜歡這種片子吧。”
瞿嘉唇邊吐出個表情:“咱們年級多得是男生想請你看電影,找誰不行?”
“我不用別人請我看電影,我又不是沒錢買!”夏藍話裏有話的,上趕著來的她還瞧不上。
“我也不用別人請客。”瞿嘉說,“我要是想找誰看電影,我就直接買票請他去看。”
說這話是心裏憋著氣的,腦海裏晃來晃去的就是一個人的影子,就是在游泳館更衣室裏刺破他眼球的畫面。
那畫面之所以震撼,久久揮之不去,是因為周遙當時那樣兒,渾身水光從正面撲入他眼簾,就是他夜深人靜無數次所想像的畫面,他所腦補的周遙現在長成的英俊又強壯的樣子。想像與現實突然間就在感官意識裏重合了,讓兩個少年都極度缺乏心理準備。
模模糊糊的美好的影子,突然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物件,潛意識裏的情感和欲望都蓋不住了,他倆就都慌了……怎麼辦,不知道,可慌了。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瞿嘉還是跟周遙坐一個桌的,只不過一個在桌子那頭熱聊,另一個在桌子這頭沉默著埋頭吃飯。
學校食堂麼,本來也不能給你設置個單人雅座,全班男生就集中在這麼一兩張大桌子上,沒人有那份細膩心思,去照顧你今天心情好與不好。
倆人一個星期沒怎麼說過話了,回避對方的視線。
“哎周遙,你是不是跟一班的那誰,‘白’,挺熟的?”同班男生問。
三朵花,在年級裏以顏色為代號。
“一般熟吧,真沒有很熟。”周遙說。
“那怎麼看她老跟你說話?她跟自己班男生據說都不講話的。”一桌子的人八卦。
“她剛進來高中,跟別人都不熟唄。”周遙說。
“那她怎麼就跟你熟呢?”有人刨根問底。
“因為她媽以前認識我媽啊!她媽也搞聲樂的,也在學校教課,所以她也會彈琴麼。”周遙其實不想說實話,但又絕對不想成為全年級男生的“公敵”,“就是家長認識麼,所以她才認識我,我沒有跟她很熟!”
瞿嘉從餐盤裏抬出兩道視線,盯著,終於明白了。
葉曉白也是從外地轉學來的,弄到了北京學籍,家庭體面、成績優異還有文藝特長,這才給塞進他們朝陽一中。這樣優秀的女孩子,進這個學校也有點兒委屈了。來了新學校誰都不熟,性格又靦腆,可不就只認識周遙一個男生麼。葉曉白的爸爸那天在轎車上還說:周遙你幫忙多照顧我們曉白,別讓她在學校有什麼麻煩受人欺負了。周遙能不麻利兒答應著麼?
葉曉白的媽媽也進了音樂學院教書,是教西洋歌劇與美聲唱法的教師。比周遙媽媽來得晚兩年,高級職稱就還沒評上,但評職稱就是按資歷排隊,都早晚的事了。
原來就是這樣的。
瞿嘉扒拉著餐盤裏的米飯,打了一份紅燒排骨的菜,一口都沒動。
“原來是門當戶對啊,你們倆?”有男生酸溜溜的。
“這詞兒別亂說。”周遙突然嚴肅臉了,彆扭。
“周遙你就說實話唄,到底有沒有已經占了?”他們班男生都問他,“要是占了,我們就不惦記了。要是沒有,那,我還一個哥們兒想約她呢。”
一般說“我哥們兒想約”,都是自己想約,還不好意思承認。
“你們約,趕緊的!”周遙爽快地說。
“周遙你小樣兒,還裝。”他班男生都跟著起哄,“都聽說你中秋節那天跟葉曉白她們家吃飯來著……”
“不是,別傳謠!”周遙低吼一句,這頓飯吃不下了,一腦門磕在飯桌上,簡直想死。那種被人摁在爐子上炙烤的滋味兒,真難受呢。
瞿嘉“嘩啦”往後一踹椅子,一手托著餐盤。
瞿嘉轉身走了,不吃了臥槽他大爺的,一手按著小腹隱痛的地方。
他偶爾會突然胃疼,只有碰見讓他特別難受的事情,才會胃疼。
周遙看著瞿嘉漠然走開了。嘉嘉的餐盤裏紅燒排骨好像一塊都沒動,今天浪費糧食了,全喂給食堂門口那個裝剩飯的超大號飯桶裏了……
週末,緊接著就是他們校隊參加“朝陽杯”的第二場比賽,對陣郊區來的某一支牲口球隊。
那個學校離城裏特別遠,按照杯賽一般流程,就把他們的比賽安排在附近另一所學校的操場。那是首經貿大學在朝陽區的校園,足球場就很上檔次了,很正規。
周遙出場比賽前,有意地往看臺上找,踢比賽還特意戴了隱形,看著清楚。操場旁邊的所謂看臺,就是一片鐵架子臺階,稀稀拉拉坐著兩校的啦啦隊,各自拉著橫幅搖旗呐喊,瞿嘉顯然就沒來……
瞿嘉沒來,唐錚那個沒義氣的,肯定也就不來看他踢球了。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兩個最好的朋友。
或者說,本來人家唐錚跟瞿嘉就是一條線上的死黨,從一開始就是。家世、背景甚至階層上的強烈落差,到今天才讓兩人感到如此刺痛,刺傷人心。周遙好像是那個站得比較高的,但這種刺痛感於他一點都不好受。他和瞿嘉好像離得很近,互相望著,但中間就是隔著一條很深的鴻溝。
他已經很後悔那天跟瞿嘉拌嘴吵架。瞿嘉那號人,他都瞭解的,就是吃軟不吃硬,每次耍脾氣他撒個嬌哄兩句就哄乖了,為什麼就不能溫柔點兒哄哄小嘉嘉呢……可能就是年齡長了,面子薄了,他現在連撒嬌都掛不住臉,也很怕一腔癡心熱血得不到回應。
他們進校隊訓練,都能看出各個隊員的家庭經濟條件。從球衣、專業的鞋襪、護腿板、皮制的高級足球,再到各種健身裝備,甚至平時用的藥品和保養品,那都是家長用錢堆出來,一定都給孩子買最高級的進口品牌。練體育也賊忒麼燒錢,校隊這些隊員,任瓊,潘飛,劉春雨,家裏至少都是小康以上水準,不然都踢不起球!
教練這次直接讓周遙打首發了。
上一場周遙進了個直接任意球,上了射手榜和助攻榜名單,這就已經在各隊面前露了相。這場的對手強悍,等不及下半場了,雙方一開場就氣勢很盛劍拔弩張,開始猛攻了。
周遙在中路被堵,塞不進去,轉而走邊突破,隨即就被對方死盯他的後衛一膀子撞出邊線……
邊裁手持小旗子正好也跑到那兒,周遙“砰”的就跟邊裁撞一起了,聲音很大!
邊裁倒楣啊,都有點兒蒙,捂臉晃了晃頭,嚇得主裁還跑過來問:怎麼啦,還行不行了?周遙可沒被撞暈,繃著臉回頭盯了對方後衛一眼。
然後緊接著,他在下一次門前混戰爭頂的時候,倆人一起跳起來,不約而同全都架起了胳膊肘,“哐當”……都是球場上的陰招,用胳膊肘掄了對方的脖子胸口。
再緊接著,周遙在弧頂後方發力一記遠射,轟向對方球門,那球生生地砸在了門梁上。
球門都晃了,可惜就是沒進。周遙甩掉汗水,仰臉歎息。
就在短短一分鐘之後,他再次突破時,還沒來得及起腳呢,後方刮來一陣陰風,“嘩”一記黑腳。又是那名後衛,直接把他掀起來鏟飛了……
這場球踢得,相當激烈粗野。
周遙忍著腳腕傷痛一骨碌就從地上爬起來,倆人鬥雞眼似的,隔空飆了幾句三字經。主裁一看這倆眼神不對,趕緊給分開了,友誼第一啊不許上火打架!潘飛沖過來推開周遙,然後轉臉用更大的嗓門回罵了一句m,進不了球但嘴上絕不吃虧。
男生之間踢球打比賽,有時會踢急眼了的。
更何況,有人就是心情不好。私底下誰還不應該是被人捧在手心兒裏的寶寶呢?周遙心裏可委屈可不爽了。
踢了一場悶球,兩個學校僵持不下,誰都沒能破門。最終0:0收攤了。
比賽結束散場後,學校體育部領導用兩輛大面包車把他們拉回學校,向隊員們慰問鼓勵了一番,踢得不錯都不錯,場上被犯規、挨了踢得也都辛苦了哈,平局沒關係,下場球再接再厲!
周遙從車棚裏推出自己那輛山地車。週六的校園靜悄悄的,搞社團活動的學生幹部們零零散散地進出。
“大爺好,嗯回家了!”他對校門口看車的老大爺一笑。
他又下意識瞟一眼校外存車的樹蔭。瞿嘉一般都把車放在大門左手邊第二株白楊樹下面,他一眼就能找到。今天果然就沒來過,樹下空蕩蕩的,沒有瞿嘉的28“飛鴿”。
周遙也沒急著回家,推著車在街邊走,大約一站地,漫無目的地逛。他轉彎進胡同口,就進了一家音像店。
那間店在附近也挺有名,是學生們常去的據點,店名就叫“紅旗下的蛋”,取自崔健一首經典老歌。
店裏經常賣老版磁帶和電影,挺懷舊的,周遙就喜歡。他在貨架最裏面最底下的一格,突然發現了一張cd。
那碟很舊了,僅有一張,看著就像二手的或者從哪里倒騰收購來的。cd封面是那位外國面孔的英俊的小少年,很熟的臉,就是電影的原聲大碟啊。周遙一眼就看中了,端著cd看了好一會兒,腦海裏不停回憶那激蕩的歌聲……
周遙買了cd,揣在球包裏,趿拉著拖鞋走過胡同。
他也沒注意,從他身後就有幾個小青年跟著出了音像店,然後,就在胡同口截住了他。
說是小青年,其中兩人校服褲子暴露了身份,根本就是學生麼。穿的就是附近三中的校服,藍白色的,沒比他們一中校服更好看,都特別土。對方“呼啦”一下五個人圍上,周遙抬頭吃驚:“你們幹什麼?”
“周遙,你行啊?”對方就找茬兒挑釁。
“我行什麼啊?”周遙反問。
“你在球場上是不是很牛逼啊。”對方嚷道。
挑釁為了什麼事呢?
原來還就是踢球那檔子事。周遙一下子認出來,其中一人,就是上個週末在比賽裏飛鏟過他然後吃了黃牌的那位愣頭青。
九十年代校園裏,男孩子打架鬧事,是常有的事,好像每個學校裏都曾經有過。學校與學校之間鬧矛盾,捉對相愛相殺,那就更常見了。
朝陽一中和朝陽三中,倆學校隔著兩站地不遠,就是互相看對方賊不順眼的相殺cp,打過架的。
周遙完全沒想到,對方球場上慘敗還吃黃牌,吃了虧,都一個星期前的事兒了,會想要在這裏找回來。
而且專門等到他今天落單,跟校隊其他隊友沒在一起。他剛踢完一場比賽在場上踢了七十多分鐘,筋疲力竭,他實在沒力氣打架。
那時還沒有“校園霸淩”這麼高級的概念,就是有人憋著想揍他唄。
那幾人推推搡搡,搶錢搶東西了。
周遙的球包被搶,那幫人倒也很識名牌貨,先就把他的球鞋和護腿板搶走了。
然後還要翻球包裏別的東西,周遙怒而搶回去,對方一夥人就要踹人了……周遙“啊”得吼了一聲……
胡同口一陣自行車鈴聲飄過,是長髮白裙的身影。周遙一抬頭,竟然瞧見熟人。
騎車的女生也一愣,就是週末沒有回家在校園附近隨便逛逛的,下意識停下:“周遙?你在幹什麼呢?”
那幾個混混學生也回頭一瞅,流裏流氣地哼道:“呦——你誰啊?”
是葉曉白。
葉曉白也微微吃驚,但一下子就瞧明白這五人圍攻一人的陣勢,是男孩子打架啊。
周遙一甩眼色,很爺們兒地說:“沒你事,走吧。”
葉曉白蹙眉,也挺驚恐,蹬著車趕快走了兩步,再次回頭。
有人開始不懷好意地吹口哨了,周遙喊了一聲:“你快走啊!”
葉曉白蹬起自行車,飛快一溜煙地騎跑了。
臥槽。
臥槽。
周遙在心裏罵了兩句,今天肯定完蛋了,倒楣挨揍了。
葉曉白那種嬌嬌弱弱的女生,確實無力幫他打架解圍,跑掉了不能算是人家不仗義。假若這時候撞進來一個黃瀟瀟,那潑辣的大嗓門都能吼退幾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