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解圍
葉曉白當時是一路在自行車道上逆行,騎得飛快,迅速就回到他們學校門口。
這女孩子手無縛雞之力,腦子可一點兒不笨。留在那裏難道陪周遙挨打麼?當然是跑回自己學校喊男同學出來幫忙打啊。
生在這個年代的,誰還沒見過校門口打架呢。就騎車的五分鐘內,葉曉白在腦子裏策劃了一番思路,先找有沒有學校足球隊、田徑隊的生猛隊員,再找有沒有高中部的相熟同學。如果都不在,就準備跑去學校體育部喊體育老師幫忙了。
她在校門口猛地刹住車:“哎同學你……”
她撞見的熟人,正站在自行車旁邊,大白楊樹底下,旁若無人地抽根煙,眼神渙散沒有聚光點。葉曉白輕聲叫道:“那位同學,你是跟周遙一個班的吧?”
瞿嘉抬起頭,沒表情,真是不想碰見誰就專門碰見誰。
葉曉白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兩人沒有講過話,她飛快地說:“你們班周遙,在那邊小胡同裏,被三中的幾個學生給圍了,好像是要打他!”
瞿嘉臉色突變,煙頭還捏在手裏:“哪兒?!”
葉曉白趕緊往那方向一指:“就三中那邊那條胡同,有一家音像店的……你快去叫你們班男生。”
瞿嘉拎車就走:“音像店?”
葉曉白細聲細氣的:“就是紅旗,紅旗下的,下什麼來著?”
瞿嘉:“下的蛋!”
“對對,就是‘紅旗下的蛋’。”葉曉白話音未落,瞿嘉已經騎車從她眼前瘋似的掠過。
葉曉白遇見瞿嘉並不是巧合。大週末的,她怎麼沒遇見別人呢?
周遙事後也就明白了。就在大約一小時之前,他那場球結束了,有個人從首經貿大球場的後門悄悄離開,騎著28“飛鴿”肯定會比麵包車慢很多了,慢慢悠悠地,這才一路騎回學校門口,正抽根煙準備回家呢……所以,這不是巧合。
夕陽染上胡同口的房檐,帶著一片橘紅色的晚霞,給房頂芳草連綿的景色添了幾分小浪漫。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
瞿嘉突然出現的時候,周遙正在牆角抱頭護住要害。胡同裏曾經過去了好幾名騎自行車的路人,成年人,就是漠然地看一眼,就過去了。街上沒人管學生打架這種小事。
周遙就聽見有人喊他名字:“遙遙!”
然後呢,從好像老遠的地方就掄過來一個老大個兒的黑色傢伙,他都沒看清呢,就掄到眼前。
等他終於看清楚了,一個踹他的傢伙已經被掄趴下了。
那個黑色帶飛輪的巨型武器,是瞿嘉的自行車……
瞿嘉就是扛了自行車掄人,砸跑了兩個。那眼神就先嚇死個把膽小的,其他幾人一看形勢不對,眼神不對,都怔住了,往後退去。
本來就是三中的幾個壞學生而已,成群結夥,學什麼不好呢,非要學人家香港電影裏的古惑仔。學又學不像,見著個真厲害的立刻就變慫炮了。
幾個慫炮見識了在街頭怎麼“打架”。
那輛破銅爛鐵似的“飛鴿”,騎起來丁咣作響亂掉零件,時刻都像要散架陣亡了,原來是這樣掄散了的。
周遙從地上站起來,一愣神,趕緊喊道:“瞿嘉算了,別打了。”
瞿嘉一眼就瞅見周遙的白色恤衫上,有幾個黑鞋印。
很明顯的,在肩膀和肋下腰上,都有鞋印。
瞿嘉再一抬眼,就瞄準了那天踢比賽飛鏟過周遙的人,他記得那小子的臉,早就不爽了。
那小子也想拾起自行車來反擊,瞿嘉飛起一腳……
那天隨後,兩人是騎自行車跑掉的。
周遙之前差點兒連山地車都被人搶了。瞿嘉幹傻了那幾個慫炮,此地不宜戀戰,一起騎車掉頭飛快地離開了。附近可是三中的地盤。
已經騎出去一段路,終於鬆一口氣,瞿嘉回頭看周遙:“你這樣兒,還能回家嗎?”
周遙說:“別回家了,讓我爸媽看到不好。”
瞿嘉一瞟,周遙竟然光著腳,沒鞋穿!
瞿嘉:“你鞋呢?”
“我拖鞋剛才打架打掉了麼。”周遙委屈地說,“他們還把我球鞋搶了。”
學生們最識貨了,周遙兜裏反而沒帶多少錢,身邊最值錢的一定是那雙打比賽用的進口名牌足球鞋。第二值錢的是胯下這輛“捷安特”。
“操。”瞿嘉懊惱,又開始擔心周遙下一場比賽沒有球鞋穿。
瞿嘉刹車停下來,周遙就也停下來。
瞿嘉把自己腳上的黑色“片兒鞋”脫了,甩給周遙。
“哎,別,你穿什麼啊?”周遙說。
“你不是還要踢球麼?”瞿嘉蹙眉,“你的腳比我的腳金貴麼!”
“我不穿,你穿上麼。”周遙說。
瞿嘉白了他一眼,你愛穿不穿,光著腳板蹬起來就騎跑了……
瞿嘉就一路騎到東大橋的檯球廳,周遙跟在後面。這麼狼狽,腳上鞋都湊不齊兩雙,既不能回周遙家,當然也不方便去瞿嘉家裏。
瞿嘉輕聲提醒:“走後門過去,洗洗身上,臉。”
倆人就溜到檯球廳後門的小屋,老闆或者看店小哥經常睡那屋的。後門那裏有個水龍頭,倆人都把腦袋在龍頭下面沖一沖,把臉上的灰土弄掉。
“你最後那一腳太狠了……”周遙心有餘悸,“沒把人家鼻樑踢歪啦?我看那小子鼻子出血了。”
“我想踢死他。”瞿嘉哼了一句。
“哎,不至於的。”周遙反而隨和,“我今天倒楣遇上他們,老子平常也都前呼後擁的。”
“那天比賽他鏟你了,” 瞿嘉眼神突然陰下去,“從正面飛鏟,奔著你小腿迎面骨去的。你躲開了,不然你就腿折了。”
“啊?哦,”周遙說,“你還記著這個。”
“我記著了。”瞿嘉說。
周遙也是早就發現瞿嘉這人多麼記仇。別說是一個禮拜前的球賽,三四年前哪哪兒得罪過這人,都被記著號兒呢,一個一個算賬。
“你以後別去那邊逛,你不知道,那本來就是三中的地盤。”瞿嘉說,“你要再去‘紅旗下的蛋’,就帶上你們校隊潘飛和劉春雨那兩個猛的,能給你當保鏢的。”
“我以後不去了麼。”周遙小聲討好道,“再去就帶你這保鏢……你真拿自行車砸啊?嚇著我了好麼,我膽兒小著呢……”
瞿嘉頭髮上滴著水,水流進恤衫裏面,半濕的。胸、腰、腹肌……身材隱現。
周遙突然一笑:“你還說我,你凸點了!”
“靠。”瞿嘉轉身就想走了。
周遙一把拉住胳膊:“好了麼,不鬧了麼。”
借這良辰美景趕緊就坡下驢,賠笑臉哄著大爺啊。
瞿嘉:“誰跟你鬧。”
周遙拉了對方手腕搖來晃去,就像小時那樣:“不跟我彆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對不起,對不起麼。”
瞿嘉板著臉的,想甩開手腕還他媽甩不開了,周遙簡直太黏糊了:“你……手上有502啊你。”
倆人推著摽著進屋。
夕陽西下,天暗下來,一盞小燈照亮幾平米的簡陋逼仄的小屋。
房間越小,彼此的存在感就無法回避,眼前就是那個活生生的、讓人惦念的人啊。
兩人坐在床邊說話。瞿嘉給周遙找了雙拖鞋穿,然後看他腳。
周遙說:“沒有,沒事兒,沒傷到……我腳底一層繭子,硬著呢,腳底跟板兒磚一樣厚。”
他然後就扳過瞿嘉一條腿,非要看對方的腳傷到了沒有。
“別亂摸,成麼?”瞿嘉蹙眉。
“就摸。”周遙說,“我量量你腿有多長。”
“量夠了麼?多長啊?”瞿嘉瞟他,“量完了你特自卑吧?”
“我自卑?腿長管什麼用,”周遙囂張地說,“我還腿粗呢。”
“你最粗,摸你自己的!”瞿嘉被煩得不行了,神經遙,話癆遙,黏糊遙。
這個黏糊遙然後又非要說瞿嘉光腳騎車腳丫子辛苦了、瞿嘉大爺需要伺候,於是去打了一盆熱騰騰的洗腳水進來,泡腳唄。
瞿嘉把腳泡進去了,那暖意是從腳底腳心一直往上走,走心的,讓他忍不住想笑話某人:“我沒說我腳疼,我今天又沒踢球,我又沒起水泡。”
周遙在一旁看著:“哦,那,是我踢球了,我起大泡了,我也想泡著!”
眼前就一盆水,周遙的倆大腳丫子也塞進來了,耍賴呢。
水“噗”的一下就溢出一半,流滿地都是!
溢的不止是水吧,還有心情吧。腳貼著腳,就是肉貼肉了,光溜溜的,一下子就攪合一起。周遙本來沒別的意思就是開玩笑瞎鬧,結果又把自己鬧蒙逼了,當時渾身都快炸了,那種觸電的滋味是從腳心一路沿著尾椎骨往頭頂躥的。
瞿嘉也低著頭,倆人同時都把腳撤走抱回自己懷裏,都蜷成兩隻好像受到驚嚇的貓。燈下只剩半盆蕩漾著漣漪的水。
都觸電了,陌生的快感,讓人慌極了慌極了……
瞿嘉迅速擦乾淨腳下地,把擦腳布甩給周遙,幾乎扔周遙臉上。
周遙拎回那個球包還扔在地上,也沾了腳印和土。
“抱著個球包挨踹,你是傻的麼?”瞿嘉說。
“我也沒有只抱球包麼,我還抱腦袋了呢。”周遙說。
“把包趕緊給人家唄,不就搶你點兒錢麼。”瞿嘉一把拉開拉鏈,然後慢慢地,拿出裏面的那張cd碟。
周遙今天也是挺狼狽的,球鞋連同球襪和護腿板都被順走了,包裏就剩一張毫不值錢的cd,只在他眼裏還存有一份價值。或者說,情誼無價。
瞿嘉看著cd封面上,那帥氣的外國小少年,眼底有淡淡的燈火和心火。
周遙解釋了一句:“我就在‘紅旗下的蛋’碰巧看到這個,我肯定買啊!”
他又說:“嘉嘉,你現在也不給我唱歌了,我就只能自己聽cd了。”
“我沒有不給你唱。”瞿嘉回避他的視線圍追堵截,“我都變聲了,多大了現在,我現在這破嗓子,還能唱這個麼?”
倆人繞來繞去,都是拐著彎兒地繞,心裏明明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卻永遠顧左右而言他。
不敢吐出那個雷,不知怎麼向自己最在乎的人開口。
想說:我很惦念你,做夢總是夢見你,我沾你的皮膚都會渾身炸,我不懂為什麼這樣這樣的喜歡你……我們怎麼辦呢……
哎,周遙一伸手去捏瞿嘉的脖子,捏喉結:“你嗓子好聽著呢!”
瞿嘉躲開了,就不給你捏。
喉結部位比小時明顯突出了。男孩的心和身早就變成男人的心和身,一切都不一樣了。
“嘉嘉,我知道你還記恨以前的事。”周遙光著腳,盤腿坐在亂七八遭也不知誰的床上,“因為那幾年我沒有回來,也沒跟你聯繫了。”
瞿嘉不說話。
“其實我想找你來著。”周遙說,“當時沒聯繫上麼,也是我蠢,我當時……”
“我沒再生氣了。”瞿嘉不看他。
小破屋的門“嘭”一聲從外面開了,其實就是聯通檯球廳和里間的一道門,也沒有鎖。
唐錚的大臉閃進來,哼了一聲:“還聊呢?聊多久了這是?”
周遙:“……”
唐錚說:“你倆聊、聊、聊不用吃晚飯的啊?”
瞿嘉冷眼一瞟:“又不跟你吃晚飯,沒你事兒。”
唐錚把嘴一撇:“呵,我就是告訴你倆,早就瞧見你們從後門溜進來的,躲屋裏洗腳還是洗澡呢這是?洗鴛鴦浴能洗這老長時間啊!這門可不隔音的啊!”
周遙和瞿嘉頓時都暴躁了,異口同聲:“沒洗完呢!出去出去出去——”
唐錚忿忿地嘟囔幾句,很不爽,“啪”把門又給撞上了……
這門果然完全不隔音,聽見芳姐在外面八卦了一句:“那是我睡覺的床,他倆在裏邊兒幹嗎呢?”
唐錚說:“鬼知道幹嗎,倆人坐在你床上摳臭腳呢!”
瞿嘉:“……”
周遙隔著門吼:“你才摳臭腳呢!!”
唐錚這是還吃著一口老醋呢。瞿嘉懶得聽唐錚瞎扯淡,心思專注而專一,轉臉問他:“你剛才要說什麼?”
“我說,我本來是想找你的麼。”周遙眼裏透著彷徨和急迫,“那時確實特別忙,每個假期就是去體校訓練和打比賽,要麼就是學校班幹部搞社團活動,給我派一堆任務!我去了一趟全省組織的鬆花江什麼少年開闢航線行動,還出過國,去日本參加了一趟交換生夏令營,暑假時間稀裏馬虎就混過去了!……”
“知道了,”瞿嘉垂眼道,“沒生氣了,你甭說了。”
周遙繼續:“我其實還來過北京一趟,不是放假,是學期中,當時特別想來找你。”
瞿嘉猛一抬頭,盯著他。
然後呢,為什麼沒來找我呢?
我等你啊。
瞿嘉的話憋在喉頭。
“哎,那次我也不是來旅遊探親,學期中麼,我們校隊成員曠著課被拉出來打比賽,是一個很重要的全國少年賽,正好就在北京,本來是好機會。”周遙一臉蒼涼無奈,回憶往事還帶著跌宕起伏的情節感,“當時時間挺緊的,隊伍裏管得也特嚴,來了北京,不由分說就被我們領隊和教練塞到賓館裏,就是北體大附近一個賓館,勒令我們集體休整睡覺,不准出門亂跑,說是怕我們跑去簋街喝啤酒擼串兒誤了第二天比賽!
“四天,一共打了四場比賽,每天就像一匹脫韁的牲口,累個半死,累斃了我了……”
其實周遙不用再渲染誇張,他一句“累斃了我了”,瞿嘉就心疼他了,還有什麼埋怨什麼生氣的?
周遙想說話的時候是真能說,說評書似的:“我們附中少年隊超級牛逼的,第四場就已經決賽了,我們打決賽了拼命了唄,打完這場就可以解放了,能在北京休息一天再回去,而且學校領導說打贏比賽有飛機坐,輸了就只能坐火車硬座回去,能不玩兒命踢嗎!”
瞿嘉打斷他:“然後呢,比賽贏了麼?”
“贏了。”周遙暴露出純真又驕傲的笑容,“我們少年賽奪冠了啊!你這種人,一點兒都不關心球賽的?”
關心個屁,瞿嘉盯著他。老子關心你,球賽是什麼玩意兒?
周遙說:“我本來以為,比賽完後就能解散放羊一天,我就能出來,結果就在那場決賽,我疏忽大意了,受傷了唄。”
瞿嘉:“……”
“你可能瞧見過麼?”周遙就坐在床上,順手扒開自己運動褲褲管。可是那褲管比較瘦,從下面不好擼,擼不上去。他只能乾脆解腰裏褲繩了,從上面扒開,扒到大腿根兒給對方看。
周遙右邊大腿內側有一道傷口,已經變成淺紅色疤痕,看起來當時應該挺深的。
倆人一起游泳瞿嘉瞧見過,但他就沒問,假裝自己沒有偷偷瞟過遙遙的大腿和屁股。
“贏個決賽付出代價老大了!”周遙說,“對方有個侵人犯規,也不好說是不是故意,可能就是意外麼,收不住腳了。當時門前混戰爭頂,我倆一起跳起,我先落下來,那個人後落下來,一腳踩我大腿根兒上了。”
瞿嘉在燈下後背一抖,下意識的,大腿好疼啊。
足球鞋底是帶鞋釘的,下落時慣性很大,帶著體重的衝擊力,鞋釘兇殘地劃開了大腿內側肌肉。周遙當時就重傷倒地,血染沙場。